谭伯牛
攻克南京以后,洪秀全在此之前早已死亡的消息湘军一进城就知道。他们把洪秀全的尸体挖出来,焚烧,挫骨扬灰。那接下来要抓的人,李秀成,一定要抓住;洪仁玕,一定要抓住;比这两人还重要的就是幼天王,洪秀全的儿子,也一定要抓住。
幼天王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本身没什么能力,书也读得一般,领导能力,具体做事情的能力,也不是很强,文化程度也不高,这些从他后来在湘军营中写的供词可以看出来。但是他的重要性,跟他的能力、才气无关,只要他这个人在,他就很重要。为什么这样讲呢?虽然攻破了南京,但是当时浙江、安徽、江西以及河南这些地方的太平军、捻军,还有几十万人。南京攻破以后,天王病死,这些人群龙无首。这个时候如果出现一个象征性的人物,大家推荐他为首领,以他的名号作号召,继续与清军作战,这个事业还可以继续下去。幼天王的重要性就在这里。所以他到底是死是活,这是在攻克南京的奏折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北京很想知道,幼天王的下落到底如何。
幼天王当日的情况,我们看后来李秀成的供状可以知道。六月十六日湘军破城之后,晚上李秀成带着幼天王,由被炸药轰破的城墙缺口一冲而出。他们当时也就带了两三百人。冲出去之后,又陷入湘军的包围,李秀成就将自己的坐骑让给幼天王,两人分头往外冲,幼主在一些人的拥护下,骑着马就冲出了重围,李秀成反而落了单,最后一个人躲在山上,被老百姓发现,扭送到湘军那里。幼天王冲出去以后,做了一些乔装,譬如将头发烫成卷,伪装成洋人,一路上经过了江苏、安徽,最后被太平天国的一个高级将领黄文金接到了浙江湖州,在那儿停顿了下来。
这是李秀成记载他怎么冲出去的,但是曾国藩在城破之后的奏折里,却是这样讲的:“据城内各贼供称……城破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
曾国藩是一个非常小心谨慎仔细的人,按常理,他碰到这种需要认真鉴定的情况,不会这么断然,表现的态度不会这么肯定。毕竟这是一般的太平军士兵的供词,他们有很多连幼天王什么样子都没见过,而现在幼天王身边的人他没抓着,尸体也看不见。促使他在这个问题上大胆假设不去求证就上了奏折,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那就是幼天王的存亡关系到湘军现在的名誉,以及实际的封赏。城破之后,北京立即就封了四个爵位给湘军,然后全军都会有按等级按功劳排列的奖赏。这些奖赏都已经在按部就班地发放。主要的任务完成了,“次第荡平”,“歼除元恶”。“次第荡平”就是将太平军占据的重要城市全部克复,“歼除元恶”就是将为首的人或者抓了或者杀了,或者他们自己因为各种原因死掉了。现在“次第荡平”是没有错,可是这个“歼除元恶”,是不是歼除净尽了呢?要说幼天王真是逃出去了,那么歼除元恶的任务就没完成,那发奖是不是要推迟一下呢?不然颁奖晚会开完了,又传出幼天王号召大众东山再起,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可是曾国藩要是實事求是,不去报告幼天王的下落,那么这些奖赏和荣誉就要等一阵才能真正地发放下来。可是这会儿的湘军最兴奋最紧张最刺激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既然能够进到南京城内,上到将领下到士兵,更多的想法就是能捞一点钱财,早一点享乐。这时候还要他们认真地去追剿,仔细地核查,就很难做到。所以曾国藩就犯了一次“欺君冒赏”的错误,他想侥幸过关。
可是天底下明眼人多啊,南京之外,就不止一个人收到线报,说幼天王从南京逃出了。只是情报比较多,一会说他出现在安徽,一会说他出现在江西,一会说他到了浙江,一会又说他到了广东。但是有一个人,比较认真地考察了各种情况,最后总结了一道确切的情报,向北京上了一道奏折,来指斥曾国藩,说他虚造军情,这个人就是左宗棠。他在七月六日上的奏折里面是这么讲的:据从南京逃出来的难民供称,伪幼天王六月十六日夜从南京逃出,六月二十一日到了东坝,然后二十六日由太平天国的忤逆黄文金迎入湖州。湖州在浙江境内,是左宗棠辖内,他的军队控制着浙江,所以他这个情报是十分准确的。唯一不太确定的就是,具体逃出的地点以及逃出的方式。但是有一点明确无疑,幼天王没死,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然后他又说:现在江苏、浙江两地,残余的太平军还有十多万人,万一他们打着幼天王的旗号,来号召其他的太平军将士,都往这个地方集中,或者重新开战,那么这危险就很大,对于巩固胜利果实也有危险。
奏折一上去,曾国藩就受到了非常严厉的批评:说曾国藩前面所说斩杀净尽全不可信,令曾国藩速行查明真实的情况,到底逃出多少人,沿途防范的官兵应该负什么责任,受什么处罚,也让曾国藩一一报上来。
曾国藩接到这个谕旨,再看看左宗棠写的奏折,脸上一下就挂不住了。关键的是,让曾国藩查明到底逃出多少人,这好办点,但让他处罚防范不力的官兵,就很难办。刚刚经过这么辛苦的战争,就要沿途的将士受到处罚,曾国藩绝对不愿意这样。士气受不了这个摧折,而且如果真的实行惩罚,进行更详细的调查的话,会调查出更多玩忽职守的事件。要是将这些情况都汇报上去,说不定前面颁下的一些奖赏都会被收回。所以他不能同意。但谕旨里指出的虚报幼天王烧死,防守不力,这都是事实。他要反驳这个命令,就只有用不讲理的方式,也就是湖南人经常用的一个词——霸蛮。
我们先看着曾国藩是怎么霸蛮的。当然,他不能直接对着军机处、对着皇太后的懿旨去霸蛮,唯一可以针对的,就是左宗棠的奏折。只有使劲挑左宗棠奏折里面的毛病,小数字上的毛病,行文措辞上的毛病,才会稍微减轻一点自己心理上的自责。左宗棠说从南京逃出来的太平军至少有数百人,也有人说是数千人,曾国藩就抓住这句话挑毛病。他说从南京到广德,层层驻兵,处处设防,而且设防的这些人,像驻扎句容的刘铭传,驻溧水的王可陞,驻建平的李榕,驻东坝的郑魁武,都是“晓事不欺”之人,办事可靠,认真负责。他们给我的报告没有一个字讲到这一路上有数百太平军逃出来了,更没有数千人。现在左宗棠仅仅根据难民的话,就说有逃出数百甚至数千,绝不可信。针对幼天王逃出,谕旨说要惩罚沿途上的将领士兵这一条,曾国藩说,我军入南京后,终日巷战,从下午到夜里都是跟太平军巷战,先要将城内的太平军搜剿一空,所以没有人专门防守。既然没有专人负责的话,要惩罚防范不力的将士,就无从说起。他说,实在不行,你就处罚我。当然他知道朝廷对他一言一动都很慎重,他这么说,明显就是倚老卖老,摆老资格,耍无赖。
经过曾、左这么一番辩论,皇帝又下了一道谕旨:“朝廷于有功诸臣,不欲苛求细故,该督(左宗棠)于洪幼逆之入浙,则据实入告,于其出境则派兵跟追,均属正办。所称‘此后公事仍与曾国藩和衷商办,不敢稍存意见,尤得大臣之体,深堪嘉尚。朝廷所望于该督者,至大且远,该督其益加勉励,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表面上,再没有点曾国藩的名,前面说的追究底下人的责任也不提了,这个事情就过去了。但是“朝廷于有功诸臣,不欲苛求细故”,说的就是曾国藩。曾国藩现在是功劳最大的人,有功诸臣里面的头把交椅,朝廷因为你有功,所以不去苛求这些小事情。——但其实幼天王这样的大事情,怎么能叫细故呢?所以圣旨里面这句话就是反着说:本来这么严重的一个错误,曾国藩是应该受到处罚,但是念你有功,算了,咱们下次再说。接下来洋洋洒洒一段,全是对左宗棠讲话,表扬左宗棠,称赞他“尤得大臣之体”,言外之意就是说,曾国藩不够有大臣之体。更厉害的是最后一句,对左宗棠成为一代名臣有厚望。从道光朝以来,数十年间,表扬大臣的圣旨不少,但是出现这样的句子,这是唯一一次。曾国藩一生还没有受过这种表扬,而这一次左宗棠跟他吵了一次架之后,反而受到这种表扬,尽管没有明着说曾国藩的不是,但是朝廷对曾国藩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摘自《湘军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