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桢邦
陈泳钢木管五重奏《随笔九章》音乐分析
●林桢邦
(中央音乐学院,北京,100031)
在《随笔九章》中,“5音核心音调”作为音高结构的母体,组织了全曲所有横向、纵向音高,并灵活地派生、变化出多种音列模式。5音在乐曲各部分中“象征性”出现,具有“格言”式功能和“主导动机”功能。本曲结构精巧,通过模糊“内部句法”、打通“外部章法”的手法,形成俯瞰全曲的整体视角,同时精确使用各类微分音、木管乐器拍打指键、指键震音等新音响,以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核心音调;音程结构;新音响;格言式功能;曲式结构一体化
木管五重奏《随笔九章》作于2000年,是作曲家陈泳钢在中央音乐学院就读作曲博士期间的作品。整首乐曲以第一乐章第5小节双簧管声部的5个音,作为核心音高材料进行展开。这5个音提供了全曲横向旋律的核心音调,与纵向的音高材料和音程结构,并且派生、变化出多样的音列模式。作品以这5个音为核心,进行变奏式的展开,将音乐的形象变化、发展到极致。
《随笔九章》呈现出一种“材料高度集中,音乐形象多彩纷呈”的样貌。作曲家本人在作品简介中写道:“同源的音乐在情绪、趣味性格方面却是多样的。”作品题目中的“九”,意为“多”,也正表达了此意。笔者认为,本作品“基于一,达到多”的作曲方式和思路很值得借鉴。笔者的研究将分析作品的音乐材料、曲式结构布局及音高材料,探讨作品丰富的展开方式。
本曲由十二个段落构成。段落与段落之间在音区、力度、情绪、速度、演奏法等方面有联系,使作品形成一个连贯、完整的整体。有些段落连续演奏(如一、二段,十、十一、十二段之间);有些段落虽然不连续演奏,但有明显的转接关系(如六、七、八段之间);其余段落又相对独立。下面,按照段落的顺序来逐一分析它们的音乐材料和曲式结构。
本乐章由一个长大的乐句构成,乐句又由两个音响要素组成。“音响要素1”为双簧管声部的歌唱性旋律,“音响要素2”为纵向叠置的和音构成的节奏组合,位于整个音乐织体的中低音区。本乐章在整部作品的结构布局中,扮演一个“引言”的角色,从它不间断地引入第二乐章,可以得到证明。
第5小节,双簧管声部奏出的5个音高是本乐章的核心音调(见谱例1)。
谱例1:
同时,它也是构成纵向和音(音响要素2)的音高材料。♮E、bE 、bB三个音都出自5音核心音调(见谱例2)。
谱例2:
这5音不仅在全曲中多次出现,成为整部作品的核心音调,同时还作为核心音高结构,组织了全曲的横向、纵向音高。“5音核心音调”具有“格言”式功能和“主导动机”功能,常在全曲各部分以正序“象征性”出现。它们与乐曲标题中的“九”共同预示着全曲的创作方法和思路。
本段表现出一种彷徨的音乐形象。音乐没有明确的分句,而是以一种声部间相互模仿、衔接的方式,源源不断地往前发展。乐章的主要音高材料是一组四音列,它是第一乐章5音核心音调后4音的变型(见谱例3)。 谱例3:
它首先在长笛声部上进行陈述。四音列在盘旋发展的过程中,逐渐向高音区推进,并于乐章结尾处达到高潮。此时,四音列中的部分音符进行了8度的音程跳动,由原先的线性陈述变为大跳陈述,很具创意(见谱例4)。
谱例4:
值得一提的是,第一乐章的5音核心音调,以正常的顺序出现了好几次,具有“主导动机”的功能。
本乐章由若干短小呼吸形成的短句构成,短句的长度为1小节或2小节。音乐形象类似于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多声部叠合的民歌。声部纵向叠加的复调性音乐织体中,各声部从不同的节拍点进入,最后都在长音上一同收束。第一乐章5音的核心音调,在本乐章分散到了不同的声部、不同的音高上。不同的声部共同完成同一音高材料旋律的陈述。5音核心音调发挥了音高结构的作用,形成了对横向、纵向所有音高的严密控制。
本乐章的速度比前面乐章稍快,音乐起伏较大,具有舞蹈性质。曲式结构可以概括为并列单二部曲式。音乐材料的布局方面,作曲家在音乐结构的不同部分,分别穿插回顾了前面乐章的不同材料。从整部作品的结构布局来看,本乐章具有一个阶段总结、回顾的功能作用。
乐章首先由一个短小的引子进行引入,旋即进入第一部分舞蹈性质主题的陈述。这个主题的音程结构与织体形态直接来源于第一、二乐章的音乐织体。主题的第2句的句头(89小节),以纯4度移位的“8度2重”对位关系,将第1句句头(77小节)的音乐织体进行倒置。作曲家使用源于同一音高结构的音调素材,在不同音高上相互模仿,彼此叠加,推动音乐向高音区发展。最终,全体乐器以8度奏的方式,引入乐章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中,作曲家使用同一音高材料,在不同的八度上,通过错开节奏、改变音符前后顺序的方式进行呈现。在音高材料逐步向上移位的过程中,声部间出现同度奏、8度奏,乃至小7度、大9度的重叠关系。织体层次先由各声部间的相互模仿,变为高低两层的相隔一个16分音符的8度卡农,然后汇合为所有声部的8度奏。乐章末尾处,回顾了第二乐章结尾的大跳陈述方式。整首乐曲的核心音调在96、116小节出现。
笔者认为,作曲家创作本乐章时,有意识地将管弦乐队配器的一些概念和手段,融入了室内乐的写作中——如8度奏、同度奏、以各种音程来加宽旋律线条、全体乐器的大齐奏等。
第五段速度较快,具有流动的音乐形象。音乐结构可以用单三部曲式来概括。A段以全体乐器的强奏和弦开始,大管紧接着奏出了乐曲核心音高材料的变形。其余声部以相互模仿的方式,逐渐进入(见谱例5)。
谱例5:
5个声部完全进入以后,连接至一个三拍子律动的段落——段落B。音乐于211小节回到A段落,最后在弱奏和弦中结束。
第六段的曲式结构为单三部曲式,分为A、B、A三个部分。音乐具有柔和、连绵的性格特征,乐曲核心音高结构贯穿于以长音为主要特征的音乐织体中
第七段的音乐性格与织体形态与第五段相类似,都以流动的三连音为特征。音乐结构是一个连绵不断、逐渐展开的整体。整个段落仅在289小节出现了一次停顿,其作用相当于句读。音乐材料方面,使用了两个主要素材,一是核心音高材料的变体,贯穿于音乐织体中;二是小九度的音程大跳,配合力度上的变化,形成语调。这个大九度素材,出自第二乐章开始处中低音区的大跳织体。
本段音乐落具有跳跃、嬉戏的特点,在结构上可以分为A、B两个部分。动机素材的外型与前面乐章相比较,有较大的变化,但其音高材料仍然出自全曲的同一核心音高结构。A部分使用一个含重音和跳音的动机素材(素材Ⅰ)进行发展、变奏,素材Ⅰ在不同的声部上交替出现,每次出现略微有一些变化。此外,音乐重拍的变化也是一个特征。327小节引入了一个新材料(素材Ⅱ)。331小节之后为B部分,音乐进入明显的展开阶段,将Ⅰ、Ⅱ两个材料合并进行发展,乐章达到高潮。在句式结构方面,本段落没有明显的分句,而是以两、三小节为一个小单位,使音乐连续不断地向下发展。
本段落为慢速,曲式结构为一句的一部曲式,加上一个小补充。句首的音响凝固,但在凝固中又潜藏着亟待爆发的内在张力。乐句中间部分,各声部将小二度、大二度所构成的音阶,向高、低音区延伸扩展,力度也随之增长到极强。此处的音乐织体形态颇具“造型性”特点。在乐章首尾的纵向、横向织体中,出现了全曲核心音调及核心音高结构的轮廓。
本乐章的音乐富有戏剧性,在音区、音高、速度、力度、音乐形象、演奏技法等方面,大量使用了对比的手法。乐章的曲式结构可以概括为带变化再现的单三部曲式。
A部分的引入,先由全体乐器演奏快速跑动音型,随即进入了大管长线条的宣叙曲调,其余乐器以打键手法相配合。B部分是一个歌唱性段落,各乐器之间或相互模仿、或叠加、或伴奏、或应答。B部分为三个小分句,其乐句的转接方式值得注意,在每个乐句结尾,都由低声部的管乐器奏出快速跑动音型来引出下一句。音乐在高潮上进入再现部分,独奏乐器圆号奏出绵长、凄凉的曲调,其余乐器使用乐章开始的急促的跑动织体,与之相对比。乐章结束在以降e音为根音的小三和弦上,直接连接至下一乐章。
这是一个慢板段落,具有葬礼进行曲的气质。本段是全曲唯一有调号的乐章,音乐具有泛调性色彩。曲式结构可归纳为乐段,段内没有明显的分句。乐汇、乐节之间移位、反复的关系,造成“一唱三叹”的效果。音乐织体中,8度、4度、3度的声部重叠关系,增强了音响的融合度。
最后一个乐章,具有总结、回顾全曲的功能作用。上乐章长笛声部的最后一音,延续至本乐章开头,其余声部以“打键”为之伴奏。本乐章更像一个音乐材料的“签名簿”——全曲核心音调、全曲的核心音高结构派生出的音高材料及其变形,大多在此出现,乐曲在“音高材料”的絮语中结束。
《随笔九章》采用了单乐章套曲形式。作曲家在各乐章所使用的曲式结构都比较小,既有单三部曲式,也有二部曲式,甚至乐段。十二个乐章中,一些乐章的曲式结构模棱两可(如:七乐章),也有些则超越了传统的小型曲式范畴(如:三乐章)。曲式结构虽小,但内部细节却精巧。作曲家刻意模糊分句(如:一、二、七、九乐章),大量使用复调化的写作手法(如:二、四、五、七乐章),来增强音乐的凝合度。每个乐章在凸显各自的特点的同时,音乐材料又十分集中、一脉相承,从这个角度来说,虽然单乐章结构小、但整体构思的视野却不小。段落间不同的速度、情绪交替出现,在“章法”上有着合理的布局和起伏。
在音乐材料分析过程中,笔者感到作曲家刻意用相当有限的素材进行极其丰富的展开、变奏。闻一多先生曾说,诗歌写作是“戴着镣铐跳舞”。而作曲家似乎是刻意增加“镣铐”的重量,却“舞动”地更轻盈,有一种极限写作、挑战自己的意味。
在这部作品里,主要运用了前文所述的“5音核心音调”这一音高材料。“5音核心音调”既出现在全曲横向旋律的陈述中,又具有音高结构的功能,对全曲的纵向多音结合起到控制作用。
经过分析,笔者发现作曲家将“5音核心音调”作为全曲音高结构的母体,并在其基础上灵活地派生、变化出多种音列模式。对“5音核心音调”用法非常灵活,并不严格,也没有固定模式。作曲家甚至拆分出“核心音调”内部音程的种种可能性,作为音程结构来单独使用。
笔者借用分析音级集合标准序的办法,[1](P36)将“5音核心音调”用最紧凑的方式进行排列(见谱例6)。
谱例6:
接下来计算出“核心音调”中所包含的音程级与音程级出现的次数(见表格):
上表所示,在“核心音调”中,总的音程级含量为10,所有音程关系在其中都有出现。丰富的音程关系成为作曲家调色板上可以调用的颜色。
“核心音调”在作品中灵活运用,使用方法主要分为以下6种类型:
1.格言式使用(正序使用)
“核心音调”的正序使用,具有“格言式”功能或“主导动机”功能。虽然“正序使用”的次数不多,但每在关键节点出现,具有象征意义,对听众的听觉产生重要影响。全曲中的“正序使用”出现位置:
1)第二乐章27小节双簧管声部、50小节长笛声部、53小节双簧管声部 (出现头几个音);
2)第四乐章96小节圆号、大管声部(完整出现);
3)第十一乐章425小节长笛声部,436小节长笛声部(内部顺序稍有变化);
4)第十二乐章大管声部贯穿。
2.核心音调音列重组
这种使用方式在全曲中较为常见(见谱例7)。
谱例7:
谱例7是第二乐章长笛声部的旋律片段。其中21小节处,长笛所奏4音列是出自“核心音调”的后4个音,并改变了内部顺序。24小节、25小节中,4音列继续改变内部顺序,并向上移位。
在第五乐章中,大管于161小节奏出的[#A#C♮B♮D]4音列,正是“核心音调”后4音的音列重组。这四音列的内部音程关系,与原“核心音调”相比有点小变化,体现出作曲家运用“核心音调”时的灵活性。
第六乐章中,单簧管声部在238小节出现的4音列,保持了“核心音调”的增四度轮廓,但尾部音程发生移位(见谱例8)。
谱例8:
第十一乐章中,421小节长笛声部的四音列[bG♮FbEbF],是“核心音调”后4音典型的音列重组。
3.核心音调加音、减音
作曲家在第四、第八、第九乐章中,集中运用了核心音调加音、减音的方法。其中,第四乐章长笛74-75小节的旋律,将核心音调半音关系的后4音,扩充为[#C#D♮E♮FbG]。#C音是增加的音。在第四乐章的B段,主要的音高材料是半音关系的5音列,如[♮G#G♮AbB♮B],也是在原核心音调上进行“加音”的结果。值得注意的是,作曲家在B段开始处(102小节后)刻意隐去了半音化5音列的中间-[bB♮B(♮C)#C#D],体现作曲家“减音”的意图。
第八乐章,作曲家在主要发展素材中,只用了核心音调中的3个音,如314-315小节大管声部的[#A#C♮D]。音列中间缺少♮B音,可以看做是“减音”的结果。
4.核心音调部分截取(含音程结构的分解使用)
第七乐章着重发展“核心音调”中的增4度音程,是对核心音调音程结构的分解使用。而第十乐章的主要音乐素材——大管363小节演奏的旋律片段[♮C♮BbD],是对“5音核心音调”中间3音的截取。
5.纵向灵活使用核心音调音程结构
作曲家尤其喜欢于乐章的开始处,在纵向的多音结合之中,使用核心音调的音程结构(见谱例9)。
谱例9:
谱例9分别显示了第一、第八、第十乐章开始处的纵向多音结合情况。其中,第一乐章开始处的纵向音高结构,直接截取自“核心音调”;第八乐章的纵向音高结构,则是上文所述的半音化5音列;相比之下,第十乐章的使用方式相对自由,但依然使用了“核心音调”的音程结构。
6.通过微分音变化、装饰核心音调
用微分音对核心音调加以装饰,是本作品的一个特色。微分音并未彻底改变音高,而是变化、扩展、丰富了半音关系,模糊了音高的边界,增加了音响上的趣味。
作曲家通过有节制地、精确地使用新音响来丰富音乐的音响内涵,获得了特定的表达效果。作品中使用的新音色、新音响包括:
1.各类微分音;
2.圆号阻塞音;
3.长笛泛音。乐曲中只有两处运用到了长笛泛音。第一处是第三乐章71小节;第二处是第十一乐章末尾的436小节,在这里长笛以泛音奏出核心音调的“格言式”用法。
4.木管乐器拍打指键、指键震音(涉及所有乐器)。拍打指键、指键震音的特殊演奏方式,集中应用在第十乐章369-376小节及第十二乐章开始处。这两种技术的使用方式,是几件乐器配合使用,而非“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的零散运用,富于群体性音响效果(见谱例10)。
谱例10:
5.双簧管震音+指颤音。作曲家用双簧管同时演奏同音反复的震音,及指颤音。这里的指颤音是同音反复的颤音,用空键进行颤动。这项技术在第一乐章的19小节运用。
《随笔九章》“基于一,达到多”的创作思路,经过分析已经清晰呈现这部作品的总体写作特点:“5音核心音调”具有音高结构功能;音乐材料高度集中,音乐形象多彩纷呈;曲式结构精巧,通过模糊“内部句法”、打通“外部章法”的手法,形成以整个作品为视角的统一整体;精确使用新音响。
[1][美]约瑟夫·内森·斯特劳斯著;齐妍译.后调性理论导论(第三版)[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4.
[2][美]塞缪尔·阿德勒著;叶小纲主编.配器法教程(第三版)上册[M].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0.
J614.3
A
1003-1499-(2020)01-0151-05
林桢邦(1990~),男,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2017级硕士研究生在读。
2020-03-14
责任编辑 春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