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偶得

2020-06-29 07:28王西兰
都市 2020年6期
关键词:凤姐鸳鸯宝玉

王西兰

意态原来也画得

意态是什么?就是人的神态、意趣,就是人的那个味道,那个情调,那个劲头,那个范儿。那的确是画不出来,或者说是很难画出来的。貌似还容易,神似就不容易了。

这是说画画,小说就更不易了。白纸黑字,如何把人物的意态画出来呢?太难了。

那是没有遇到曹雪芹。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把人的意态,“画”得太好了。当然他的画,是刻画,是艺术描写。他没有线条和色彩,就凭着白纸黑字,凭着文字功力,“画”活了多少人,特别是女人。

凤姐便是神态画得最好的人物之一。

协理宁国府,是凤姐表现才干的重要事件。宁国府少奶奶秦氏死了,葬丧过程十分隆重繁忙,女主人尤氏恰好又病了。贾珍亲自过荣府来向王夫人请求,要凤姐过去帮助主持内务。凤姐在宁府里大约协理了一个多月时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应付裕如;白日黑夜,主仆男女,忙而不乱;事情操办得滴水不漏,井井有条;而且两头照应,还没有耽误了自己荣府的事。事情结束后,两府中长辈同辈、弟兄妯娌、管家下人,人人看在眼里,个个称赞佩服。但这样得意体面的事,自己的丈夫贾琏因为去送黛玉回原籍安葬父亲,却没有看到。

这一天,贾琏终于回来了。

贾琏回府,见过众位长辈,交代完差事,回到自己的房间,夫妻寒暄过后,凤姐就要在丈夫面前显摆了。明明是协理工作干得不错,而且自我感觉良好,偏要说自己见识又浅,嘴又笨,心又直,脸又软,胆子又小,年轻,不压人……这些都是反话,故作谦虚,实际上是故意卖弄,欲扬先抑,正面文章反面做,越说自己不行越显得自己能干。概括地介绍之后,立即直奔主题,说起协理宁国府的事,满满的成就感,满满的众望所归舍我其谁的意味,得意之形溢于言表,能者多劳之态溢于言表。凤姐这当儿的得意劲儿,神情意态,我们可以想见。人物的意态,原来可以从语言里流露出来,可以从人物说话的口气中流露出来。

吃饭的时候,贾琏的奶妈赵嬷嬷来了。贾府里要迎接贵妃省亲,将有很多事情要用人。赵嬷嬷有两个儿子,多次求贾琏找个事做都没有落实,现在就乘此机会来求凤姐。贾琏办不成的事,凤姐总是要尽力办成,来显示自己手段。听了赵嬷嬷的请求,立马就痛快答应,还要奚落一番贾琏。赵嬷嬷是贾琏的奶妈,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按说凤姐应该是疏远得多,可凤姐对赵嬷嬷显得比贾琏还亲切,一下子就掌握了主动权,把赵嬷嬷拉到了自己的阵线。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嬉笑亲切,拉拢了赵嬷嬷也没有得罪了贾琏———那毕竟是贾琏的奶妈:自己的媳妇对自己的奶妈这样体贴亲切,贾琏还能说什么?凤姐这样对赵嬷嬷的毫不见外,对贾琏以往荒唐行为的豁达包容,一个热心体下的贤良媳妇,一个精明强干、能说会道的管家娘子,那神态意趣,跃然纸上。读者仿佛看得见她的神采飞扬,意态盎然;听得见她的笑语声声,妙语连珠。

人的意态,原来可以“画”得出来。

吃过了饭,宁府里的贾蓉和贾蔷来了。贾琏不在的日子,一件大喜事降临贾府,朝廷恩准荣府大小姐———贾贵妃省亲。作为族长,宁府贾珍当然要牵头着手筹划准备工作。省亲的第一件要紧事,是选定合适地址建造省亲别院,贾珍对此已经有了成熟考虑。但贵妃毕竟是荣府的大小姐,贾琏毕竟是荣府事务的管理者(凤姐是管理内务的)。贾琏现在回来了,贾珍当然要向贾琏通报自己的想法。他年齡大,身份高,不必要亲自过来,就派儿子过来汇报。贾蓉汇报了父亲的选址意见,贾琏立即表示了赞成态度。第二件事,是要委派贾蔷去苏州,采买家庭戏班子相关的演员、教习和乐器道具。贾琏就有些迟疑,对贾蔷有些不太放心,但见凤姐帮腔支持贾蔷,也只好顺坡下驴,同意贾蔷去苏州办差。紧接着,凤姐就搭上顺风船,提议把赵天梁、赵天栋兄弟俩一同带上去帮差。如此这般借风驶船,顺手牵羊,赵嬷嬷的事情转手就办了,还不用领谁的情。这本领,贾琏也望尘莫及,难怪赵嬷嬷看得呆了。贾蓉要表示谢意,凤姐还不稀罕,骂他几句粗话,反而显得施恩不求回报,显得关系密切,并且不失身份,她毕竟是婶子辈份呢。说完,就急匆匆走了,看样子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处理。你看,显摆本事,卖弄能干,张扬权力,炫示得意,那神态意味,“画”得活像。

就连贾蓉在灯影儿里拉凤姐的衣襟儿,赵嬷嬷在一旁听得呆了,也一样“画”得活像。

一顿饭的时间,没离地方,写活了凤姐。

凤姐善于说笑,但别以为她平日就只是这么笑模笑样的。她要狠起来,那样子是十分可怕的。毒设相思局弄死贾瑞不说了,借剑杀人弄死尤二姐也不说了,只说个简单的小事:凤姐管理着贾府上下人员的月例(每月定额的费用,如同工资),但她经常不按时发放,而是偷偷在外头放高利贷,自己盈利。有一次王夫人听到有人抱怨,说克扣了丫头月钱,就向她查问这个事。当然凤姐反应机敏,就编了一套理由,搪塞过去了。但是,这就戳到凤姐的疼处了,心里非常气愤。听着王夫人质询的口气,她能感觉到这是赵姨娘向王夫人反映的。从王夫人房中出来,碰上几个管事的人员问起,她就把袖子挽了几挽,鞋底子跐着门槛,冷笑着乱骂了一通,一下就让读者看到了村巷野地里一个粗鄙女汉子,一个泼皮骂街的悍妇,而不是我们印象里的贵族少奶奶了。我们看到了凤姐的另一面,这才是完整的凤姐。

我们就是靠着那“意态”,了解到凤姐原来是这样的。

意态由来画不得?那是你不会画。

画得活像的,还有很多,比如平儿。

忽一日,凤姐的女儿巧姐出了痘疹———就是天花。那个年代,天花是很凶险的病。孩子出了痘疹,是一个家庭里的重大事件呢,要供奉痘疹娘娘,每日烧香磕头;孩子父母要隔房斋戒。于是贾琏就被安置到外书房里独自住宿。十多天过去,巧姐毒尽癍回,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贾琏仍搬回卧室来。平儿收拾贾琏的衣物铺盖,不料枕套中抖落了一缕女人的头发。这当然是贾琏这个浪荡子在外书房期间,又和哪个女人鬼混留下的。贾琏一见,自然要来抢,平儿不给,两人就争抢了起来。这个时候,正巧凤姐回来找东西,恰恰又问起贾琏的铺盖中有没有多出什么来。她是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

平儿是凤姐的贴身丫鬟,又是贾琏的妾。贾琏的荒唐,凤姐的权威,平儿两头应付,都要处理周全。如果有严重危害凤姐利益的大事,她要坚决站在凤姐一边,比如贾琏偷娶尤二姐,她就会第一时间去报告;如果事情不严重,她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为贾琏隐瞒遮盖,避免事情发展得不可收拾。对于贾琏的淫荡行为,她知道这是管不住的,即使公开闹起来,家长们也会说“什么要紧的事”,不过骂几句就完了。于是,这一次平儿就瞒着凤姐,尽力为贾琏打掩护。在紧急关头,她不慌不忙,顺着凤姐的话,应付得天衣无缝,不露声色地将一场可能的暴风骤雨化解成笑语春风。其间贾琏眼看事情要败露,紧张得“脸都黄了”“只望着平儿杀鸡儿抹脖子的使眼色儿,求他遮盖”,那慌张神态,声情毕现,是太逼真了。而平儿“只装看不见”,说着笑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化危机于无形。那神态,同样是太逼真了。

把凤姐混过去了,但平儿的事情还没有完:应付了凤姐之威,还要应付贾琏之俗。对平儿来说,没有一样是好应付的。但平儿硬是凭着自己的聪明伶俐,凭着不得不如此的妥帖周全,去全力应对了。她毕竟是贾琏屋里人,而且也只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现在逮着了贾琏的把柄,又替贾琏瞒了谎,女儿天性,也不由得要和贾琏闺房嬉戏一番。“指着鼻子,摇着头儿”,那个调皮劲儿,好看煞人,不由得贾琏不爱。贾琏是情场老手,还是出其不意把那“把柄”夺了去。平儿又咬牙道:“没良心的……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呢!”那个娇俏劲儿,更好看煞人,不由得贾琏不爱。平儿聪明伶俐、调皮可爱、娇俏活泼的意态,的确是十分传神地“画”出来了。

当时贾琏的神态也“画”得活像:平儿娇俏可爱,贾琏就动了心,大白天也要“搂着求欢”呢———他可不是没干过,读者都肯定记得那次送宫花的事。平儿是懂规矩的女子,又是丫鬟身份,怎么能答应他呢?“夺手跑出”去了。贾琏怎么样呢?“急的弯着腰恨道:死促狭的小娼妇儿!”那神态太有意思了:急是真急,恨倒不是真恨,腰却是一定要弯着的———这当儿,那腰伸起来是什么情形呢?“急的”,“弯着腰”,“恨道”,实在是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还有刘姥姥。刘姥姥进了荣国府,说是走动亲戚,实际上是家里光景艰难,想求富贵亲戚周济一些银钱。在凤姐房里等着接见,看到人家屋里的富丽堂皇,自惭与难堪的心情可以想见。只见她“东瞧西望的”“正发呆时”“倒吓得不住地展眼儿”,把一个穷庄稼老婆子没见过世面、忐忑不安、卑微隐忍、局促紧张、心虚惊怪的神态,活现纸上。还有那个钟摆的响声:“又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很似打罗筛面的一般。”这是写刘姥姥听到的声音。刘姥姥是庄稼人,是熟悉打罗筛面的,“咯当咯当”,自然就以为是打罗筛面。倘若是别的人,比如黛玉、湘云一干人,听起来就不会是这样。她们哪里知道什么是打罗筛面呢?只有刘姥姥这样的身份,才会听得是打罗筛面,才有这样的神态。

还有傻大姐。这个傻大姐已有十四岁,是给贾母老祖宗干粗活的,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说话便惹人发笑。老祖宗喜欢,有个错处,也不太责备。她十分贪玩,没事就跑进园子里闲逛,这天是钻到假山背后掏蛐蛐去了,没想到拾到了一个东西,惹了事———误拾绣春囊,引起了后面一个非常重要的抄捡大观园事件,影响了好几个人物的命运,刻画了好几个人物的性格,也为全書的情节发展走向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一切竟是由这样一个小小人物无意拾到个小玩意儿引起的。这样看来,傻大姐在全书中的作用也不能小视,虽然作家描写她只用了这么一点点笔墨。但是,她的意态是画出来了。读过《红楼梦》的,不会忘了这个着墨极少的痴丫头。

意态是否画得出来,画得是否生动,那艺术效果是太不一样了。

谁说意态由来画不得呢?在优秀作家的笔下,那种种人物意态,都是呼之欲出,就活在我们读者的眼前。

正写侧写总相宜

要说《红楼梦》的艺术描写手法,那是太丰富了,所谓“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甲戌本眉批语)这的确是包括《红楼梦》在内的优秀小说常用的写作手法,也是一些旧文人惯用的批书评语。用我们现在艺术欣赏的眼光,现代研究者和评论家,也看到了作者叙事状物、塑造人物的种种艺术经验,做了许多艺术总结和评论。一个搞文学创作的人,可以从《红楼梦》里汲取丰富的艺术营养,学习和借鉴到许多艺术描写方法。

现在我们还要说的,是《红楼梦》里一种常用的艺术描写手法:正写和侧写。

所谓正写,就是按照事情发展时序一路而来,详细描写。所谓侧写,则是从侧面介绍或者人物的口中转述。一部长篇小说,当然主要是正写,读者看的就是那些不断发展的具体而生动的情节。但是,也有一些故事情节和人物行为,则用侧写的方法进行简单介绍。

贾赦这个人物,可能读者对他没有什么太深印象。其实贾赦在贾府中的身份也非常重要。荣国府荣国府,是荣国公的府邸。国公老爷是贾赦(和贾政)的父亲,那是元帅级别。国公爷死后,按照国家规制,儿子降一等世袭,荣国府的爵位就是长子贾赦袭了:一等将军,就是上将级别。想一想上将这个军衔的等级地位,读者就知道贾赦是个多么大的官了。

但是,我们读《红楼梦》,只是见到他参加过除夕祭宗祠、秦氏葬礼、元春省亲、中秋赏月,他的位置当然是排在贾政之前。除此之外,就很少看到他有什么具体言语和实际行动,也见不到他做过些什么正经事。按说他那么高的军衔,应该是国家重要将领,即使没有机会领兵御敌,起码也应该驻守疆防,或者维持地方,或者在军营操演兵马。但是我们知道的是他平日“官儿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贾母语)在家里也不见他管过什么家务,为这个大家庭操过什么心,只是骄奢淫逸,闲在家里。他在整个红楼故事中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读者能记住的,恐怕只有讨鸳鸯为妾和豪夺石呆子的古扇子这两件事了。

有意思的是,贾赦做的这两件事,写法完全不同。一件事是正写,另一件事是侧写。各自不同,又各有特色。

讨鸳鸯事件,是正写:起因、发展、高潮、结局,具体又生动,各色人等也有具体表现,让我们看到了贾府的种种内在矛盾和人物关系,也让我们了解到贾赦的恶劣行径和丑恶面目。

事情当然是由贾赦挑起的:他看中了贾母老祖宗身边的贴身丫头鸳鸯,想讨她作妾。他本来屋里姬妾众多,贾母对他就不满意,但他还是提出了这样的非分要求。他不敢直接去向母亲要,而让自己的老婆邢夫人去要。按说以邢夫人的正妻身份,本来是最不会赞成这样的事了,但这位邢夫人却是“贤惠也太过了”,(贾母语)积极地去为丈夫活动。这一对老夫妻的关系也就有些意思,两个人物的人格低下、趣味低俗,就表现出来了。

邢夫人并不以为这是多难的事,但也知道自己在老祖宗面前吃不开,她竟去找王熙凤商量。王熙凤是自己的儿媳妇,儿媳妇该怎么去为公公讨小老婆呢?王熙凤平时与老祖宗相处时间多,清楚老祖宗对贾赦的不满,自然就反对这样的事,劝婆婆不要去碰这样的钉子。没想到邢夫人还觉得理直气壮,觉得这是蛮有把握的事,反倒埋怨凤姐不尽心。这样,邢夫人的愚蠢颟顸,又表现出来了。

凤姐是何等的聪明人,见婆婆不听劝,马上就改变了话风,连忙承认自己年轻,没经历见过世事人情,哪里懂得老祖宗与公公之间的母子情深?哪里理解婆婆作为荣国府大房夫人在老祖宗眼中的分量?现在听了婆婆的话,这才明白了,只要婆婆一出面,肯定是要成功的。只是自己做小辈的,不能和婆婆一起去见老祖宗。凤姐把婆婆助到干岸上了,自己乐得躲开了是非。

———塑造凤姐形象,那聪明,那心机,那见风使舵,那巧嘴滑舌,就这样又增添了一笔。

邢夫人被凤姐忽悠一番,信心更大,直接就去找了鸳鸯,给鸳鸯说明了大老爷的意图。她自以为是地认为,一个丫鬟,能够让大老爷看上,收为屋里人,喜欢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不愿意呢?见鸳鸯不言语,便认为是鸳鸯害羞,默认了,便又去找鸳鸯的娘家人。

鸳鸯见到邢夫人走开了,怕又来纠缠,就离了屋里,去大观园散心,不想就碰上了平儿、袭人。他们几个都是贾府中有头脸的大丫鬟,关系是极好的。平儿、袭人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自然要一起商谈应对的办法。她们对大老爷的行径都表示了不满和不屑。用袭人的话说:“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真真太下作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

———《红楼梦》里丫头议论主子,这可能是最不满、最严厉的评判了,可以和兴儿给尤二姐介绍凤姐的言论媲美。

这时候,鸳鸯的嫂子来找鸳鸯了。这是邢夫人告知鸳鸯的家人之后,鸳鸯的嫂子就开始正式启动这桩婚事了。以鸳鸯嫂子的想法,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当然就兴致勃勃地来找鸳鸯报喜。她以为鸳鸯也和她一样,听得这个消息,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儿呢,没想到挨了鸳鸯一顿臭骂:又是“下死劲啐了一口”,又是指着骂“你快夹着你那屄嘴离开这里”“成日价羡慕人家的丫头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

———这也骂得太狠了,也太粗俗了。鸳鸯在贾母老祖宗跟前做事,从来是勤勉规矩,温顺爽朗的,哪里有机会这样表现啊。故事发展到这里,鸳鸯的形象就丰满了许多。这也符合鸳鸯底层出身的丫头身份。宝钗、黛玉还有湘云,一个比一个会挖苦人讽刺人,但她们谁会这样骂呢?

几个丫头谈话和鸳鸯恶骂嫂子,竟被宝玉偷听了,看到了。宝玉把几个丫头让到自己的院子里,让袭人安慰鸳鸯,自己躲到房间“歪到床上”默默不乐。对于自己伯父的行径,宝玉自然不便评论什么,但他更加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大家庭的种种劣迹,更加看到了自己家庭里的种种不合理、不自由、不和谐和不人道。

———作为封建贵族阶级的接班人,最后成为贵族阶级的叛逆者,这件事对宝玉的影响,不能说不重要。

鸳鸯不愿意,家里人动员也没有效果,按说这事也就罢了。这是我们现时代的想法,那个时代可不是这样。你一个下人,性命都是主子掌握着,哪里还有你自己的自由?你说不愿意就罢了?那个时代不能是这样。消息汇报给贾赦,贾府大老爷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恶狠狠地威胁道,“他(鸳鸯)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来,以后谁敢收他?这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写到这里,贾赦的形象就分外鲜明了:一个封建朝廷的官僚,一个贵族家庭的主子,那荒淫无耻,那蛮横霸道,那心毒手狠的嘴脸,跃然纸上。

贾赦不会想到,我们读者也都不会想到,鸳鸯竟是采用非常激烈的态度应对贾赦的逼迫的。她自己的力量肯定是弱小无力,无法反抗的,但她利用了这个贵族家庭的最高统治者,她唯一能够利用的人———贾母老祖宗。有压迫就有反抗,在贾府这个杨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我们不只看到了作诗赏花欢声笑语,不只看到了温情脉脉男情女意,也看到了封建制度的严酷和统治阶级的压迫,看到了底层人民的斗争和反抗。在那样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里,鸳鸯这样一个最卑贱的奴才,表现出了强烈的人格自尊和斗争意识。

下来就是贾母“气的浑身打战”的描写了。这一段描写我们已经十分熟悉,不必再引用了。我们知道,贾母前所未有地发了大脾气,还借机责怪了在场的王夫人,说“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顺,暗地里盘算我!”这是当着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妈)、外甥女(宝钗)、娘家侄女(凤姐)、儿媳妇(李纨)、儿子(宝玉)的面严厉地训斥,是对王夫人积蓄已久不满情绪的发泄———其中的原因已有另文分析,也只有利用这次贾赦讨鸳鸯的机會才可以发作出来。接下来就是探春分辨,宝玉赔情,凤姐凑趣的描写,一场暴风雨才慢慢烟消云散。

鸳鸯的反抗和斗争,取得了胜利。但是,鸳鸯的这次胜利,只能说是暂时的。等到贾母老祖宗去世,鸳鸯就会立即失去依靠,她面临的迫害是无法抵抗的。后四十回写她在老祖宗死后,自己也上了吊,“殉主登太虚”了。这是符合曹雪芹原意的,也符合那个时代的生活实际。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在贾府中,奴才下人们的反抗和斗争,鸳鸯的暂时胜利,也只是唯一的一次胜利。其余奴才们的反抗,则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

这场风波最终以贾赦“费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里”为结局,一次引发老祖宗大发雷霆的“讨鸳鸯事件”,终于落下帷幕。

这一场事件,贾府的重要人物多数都参与其中,都在这场事件中进行了种种表演。事件为人物提供了表现其思想性格的平台,也为主要情节线索的某种纠葛提供了表现的平台,为表达生活内容及思想内容提供了表现的平台。

这一场事件,用了几乎两个章节的篇幅,事情的起始原因和发展过程,矛盾冲突和最后结局,都经过了具体、生动的描写,各种人物对这件事的看法,态度,参与程度和处理行动,都得到了细致、准确的刻画。从小说描写的艺术手法上讲,这当然是正面描写。这是所有小说的主要描写方法。

与之对应的,就是另一种方法:侧写。从小说人物地位的主次、故事情节的繁简、描写手法的变化等需要出发,作家会对一些故事情节和人物行动,不去具体地进行细致描写,而是通过简略介绍的方法交代故事。这种侧面的描写手法,就是侧写,与插叙、倒叙等方法一样,都是与正面描写对应的一种艺术手法。

贾赦的另一件恶行———豪夺石呆子的古扇,就采用了侧写的描写方法。为了这件事,贾赦责怪儿子贾琏办事不力,把贾琏打得动不得。具体情况是怎么回事?书里没有正面写,而是通过平儿给宝钗透露的。豪夺扇子事件,如果正面写,以曹雪芹的生花妙笔,自然也会写得曲折复杂,起伏跌宕:贾赦的贪婪与霸道,石呆子的倔犟与固执,贾琏的尴尬与无奈,贾雨村的阴险与毒辣,都会得到具体生动的表现,几个人物形象也会得到进一步的丰满和鲜明。但是,这样的事件,为什么没有正面写,具体地写,而是用侧写的方法,只通过平儿的口透露出来,用八九百字的篇幅就交代了呢?

这当然是作家的匠心布局和艺术谋划:我们知道《红楼梦》是写女性的,是写爱情的,和女性关联不大、和爱情关联不大的事件,作家就不肯多用笔墨多占篇幅。贾赦讨妾事件,关系到鸳鸯和众多女人,作家就详细叙述事件描写人物,众多女性特别是鸳鸯的艺术形象就鲜明丰满了许多;贾赦的恶劣面目也得到详细刻画。而豪夺扇子事件,发生在贾府之外,基本上和女性无关,作家就不肯用更多的笔墨了。这是贾赦这个人物在作品中的文学地位(贾赦在《红楼梦》里的确不算是重要人物)决定的,是作品的结构布局、整体篇幅和写作手法变化的需要决定的。

而且,这一事件用侧写的方法,也取得了非常好的艺术效果:虽说贾赦等几个人物的行为是通过平儿说出来的,但我们也看到了贾赦、贾雨村的恶劣行径和无耻嘴脸。还有,我们也通过平儿的语气,看到了平儿对豪夺事件的批判态度,反映了平儿的正义感和是非判断,对我们全面了解平儿这个人物形象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时,我们还了解了贾琏在这个事件中,竟有些同情受害者的表现,对贾琏这个“反面”角色也有了更全面的认识。

平儿虽然只是个“通房丫头”,但我们在平儿的说话中,可以体会到平儿对贾琏的爱意和关切,奇怪的是,贾琏挨打过程中我们反而没看到凤姐的影子。凤姐是正妻,按说应该比平儿更关爱贾琏,但凤姐却没有些微表现。贾琏凤姐两口子是会“白昼宣淫”的,也曾经亲昵到大白天说起被窝里的事,但他们的志趣相投,也只是在夫妻性生活方面。一个是“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十分难熬”,一个是贾琏外出便“心中实在无趣”,自己一个人“胡乱睡了”。实际上,两个人是同床异梦各怀鬼胎:贾琏一有机会就在外拈花惹草;凤姐挖空心思收贿索贿放高利贷捣鬼弄钱。有利的事情则暗中争抢,谁也不让谁,还互相拆台。这次贾琏挨了打,受了委屈,还表现了一点难得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凤姐却连一点点的关心都没有。通过这一段侧写,我们对这两个人的夫妻关系,有了更深的了解。

更重要的是,平儿是将这个事情透露给宝钗的,理由是要向宝钗讨治棒疮的药。宝钗家倒是有药,但贾府这样的贵族之家反而没有药了吗?连管家娘子的屋里都缺少这个吗?贾府不是和太医院有交情吗?不是连晴雯这样一个丫头得了感冒都要请太医来诊治吗?怎么到了琏大少爷需要用药时还得向宝钗去讨呢?显然,作家就是要通过这个事件,描写宝钗的内心世界。我们看到,宝钗对贾赦和贾雨村的恶劣行径没有一点点憎恶的表示,对石呆子被害得家破人亡也没有一点点同情的态度。这让我们意识到,宝钗的爱憎心和是非感,连平儿这样一个丫头也是比不上的,甚至连贾琏这个纨绔子弟也是比不上的。宝钗一门心思就是“金玉良缘”,就是“宝二奶奶”的宝座。只要对这个人生目标有可能的影响,她都是会刻意留心防范的:在滴翠亭外,连对宝玉房里的小丫鬟她都要精心设防,何况这次事关宝玉的大伯父贾赦呢?

表面上端庄敦厚贞静娴雅的皇商小姐,原来是这样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内心世界原来这样冷漠甚至冷酷。通过这样的描写,再联系到她在金钏儿跳井自杀之后劝慰王夫人的表现,我们对文学人物的复杂性,会有更加准确的理解。

当然,这种侧写方法,还节省了篇幅,体现了描写手法的变化,使整部作品的布局更加活泼,描写手法更加丰富。在《红楼梦》里,这种不同方法的运用还有许多,而且都运用得很好:比如宁府里贾敬的寿宴和后来的多次酒宴,也是侧写和正写方法很好运用的范例。

无讳无饰才是真

文学就是人学,小说都是要写人的。那些优秀的小说,都是塑造了一些栩栩如生的人物,才成其为优秀小说的。

但是,我们的小说也往往存在一些作家的主观毛病,写起来好人一味是好,坏人一味是坏,这就有些不真实了,而真实才是文学生命力的主要因素。《三国演义》里的刘备,宽仁厚德,好得有些虚假;诸葛亮呢?料事如神,算无遗策,简直就是智慧的化身,却显得“多智而近妖”。(魯迅语)到了当代文学时期,要大写英雄人物,要塑造高大全形象,不能写一点缺点,不能写性格特征,不能写感情生活。电影《革命自有后来人》里,李玉和偷偷喝酒,李奶奶发现了,责备一番,本来是这个“我姓李你爹他姓张”的革命家庭亲切关爱的表现,却遭到批判。“文革”期间更是极“左”横行,写作要遵循“三突出”原则: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红灯记》的李玉和就只有阶级情民族恨了,再也没有那种李奶奶儿子、李铁梅父亲的生活气息了。

这就成了文学的脸谱化了,文学人物也成了戏台上的人物:红脸的是英雄豪杰,白脸的是奸臣恶霸;鼻子上抹一片白,就是纨绔、衙内或者街痞混混了。台下观众一看人物出场,就知道好人、坏人。

这当然不是上乘的文学。文学是要真实的,不能是虚假的;是要复杂丰富的,而不能是简单化的。

《红楼梦》则不是这样;曹雪芹写小说,就不是这样。

鲁迅先生对《红楼梦》有过这样的评价:“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这是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里说的。

所谓讳饰,是指回避和粉饰。对于笔下的人物,无论好人坏人,都要真实地写出“这一个”,不刻意美化,也不特别抹黑;好人不回避他的瑕疵,坏人也不掩盖他的亮色。关键就在于“如实描写”“真的人物”,写出人物的真实性和复杂性。这样才符合生活的本来面目。

《红楼梦》里的人物,都是这样。

贾宝玉无疑是曹雪芹笔下最重要的人物,也是我们普通读者心目中的“好人”。

他是封建贵族家庭的公子哥儿,但他对自己家庭的种种不公平不合理现象是有着初步认识的,对自己身处其间的社会制度是有着批判意识的。他具有进步的女性观和爱情观,对于所有的女性是尊重的,对林黛玉是有着真挚爱情的。他具有难能可贵的平等意识,对于丫鬟下人都是体贴和关爱的。他是作家非常喜爱的人物,是作家着力塑造的文学形象。但是,在作家的笔下,对他并不是一味夸赞,反而是有许多负面描写。文中两首《西江月》词就是他对宝玉的总体介绍。

黛玉初到贾府,还没有见到宝玉,宝玉母亲王夫人就向她介绍儿子:“我就只一件不放心: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以后总不用理会他,你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宝玉母亲这样说自己的儿子,也许有些恨铁不成钢,说的是过头话。贾府的下人们背地里说的,应该会客观一些,也更具体一些。比如兴儿给尤家老太太和二姐、三姐介绍贾府里的一干人众。说到宝玉,他是这样说的:“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指贾琏),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得去。”

还有那些丫鬟婆子们,每天在宝玉周围当差,比兴儿更能够经常见到宝玉。她们和贾政门生傅试家的仆人私下闲话,则这样描述宝玉:“千真万真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儿似的,他反而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吧。你看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与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

《红楼梦》里的宝玉,就是这样一个人,远远不是读者理想中的人物。这当然有着作家把他写成封建家庭不肖子、封建阶级叛逆者的意图。宝玉的这些“缺点”,恰恰是一个封建家庭、封建阶级继承人的反面,是贾宝玉形象的进步意义。但是,作家绝不是要把宝玉写成一个非常清醒的反封建“斗士”。他对封建家庭和封建制度的不合理不人道,具有一定的感受和认识,具有朦胧的反抗意识,但他仍然是一个封建家庭的“公子哥儿”。这种阶级烙印,是不可能很快就完全消失的。

我们知道宝玉具有一定的平等意识,对丫鬟下人们是非常体贴的。但是,他的主子毛病犯了,也会恶狠狠地踢丫鬟的“窝心脚”,只是不巧,他踢到了前来替小丫头开门的袭人,把袭人踢得身上青紫了一块,还吐了血。当然袭人是他的心爱丫鬟,他是误踢了。但他踢了“那些小丫头子”就可以了吗?不管他有多少平等意识,骨子里的主子习性,有机会总是要表现出来。

我们知道他的爱情观有着进步意义。他和黛玉的爱情基础,是建立在思想投契相互理解基础上的。他虽然有着“泛爱”的毛病,但他对黛玉的爱情是执着的、真挚的。然而,他仍然不能像我们现在以为的那样,就那样专一,就那样“纯洁”。他和袭人有着亲密关系是书中正面描写了的,而和别的丫鬟有着亲密关系也时有透露。有一天夜里他外出喝酒回來,和晴雯说了一会儿话,准备歇息,要晴雯伺候他洗澡。晴雯的回答话里有话,颇见诸人性情,原来碧痕伺候宝玉洗澡,竟然洗了两三个时辰。两三个时辰就是五六个小时啊,别说晴雯要想到什么,我们也一样会想到什么。这么长的时间,席子上都汪着水,难怪晴雯都不好进去。碧痕在宝玉房里,算不上出类拔萃的丫鬟,至少是排在袭人、晴雯、麝月、秋纹之后的,未见得有什么特别动人的地方,可她陪宝玉洗澡竟然会这样。晴雯更是有资格伺候宝玉洗澡的,如果宝玉和碧痕只是在里头洗澡,晴雯为什么不好进去呢?看来,和宝玉有肌肤之亲的丫头,可不止是袭人一个。封建主子是可以占有多个丫鬟的,我们有着进步爱情观的宝玉,也未能免俗。这一点连黛玉也不以为忤,一次她竟然称呼袭人是“好嫂子”,说袭人和宝玉是“两口儿拌了嘴。”袭人赶紧撇清自己只是“一个丫头”,黛玉还要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可见,不管他们之间产生了怎样的爱情,这爱情又具有多么进步的意义,在黛玉心里,也不能要求宝玉能够多么专一。

宝玉是作家最倾心的人物,是最着力描写的人物,曹雪芹也没有回避和粉饰宝玉身上存在着的贵族公子的劣根性。曹雪芹笔下的宝玉,是一个真实的人,是一个身处封建末世、具有一定叛逆意识、却也不能完全摆脱封建思想的人物,是一个真实的宝玉。

如果说曹雪芹对于笔下的宝玉,并不“好人完全是好”,并不粉饰他的“缺点”,回避他这样那样的“毛病”,那么,对于笔下的坏人,他是怎样描写的呢?

同样,一个伟大的作家,他是会坚持忠于生活原则的,是不会“坏人完全是坏”,而是会“如实描写”,描写出“真的人物”的。

在众多读者心目中,薛蟠肯定是一个反面角色,是一个“坏人”了。

“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薛家,唯一的儿子薛蟠,是个标准的“富二代”或者“富三代”,也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他从小被骄纵惯了,成了一个浪荡成性无法无天的不肖子,平日里只是声色犬马,酗酒赌钱,胡作非为。他蛮横跋扈,倚财仗势,看中了冯渊新买的丫头,便指使手下人将冯渊“打了个稀烂,抬回去三日竟死了”。打死了人夺了人家的丫头,他还“便没事人一般”“只管……走他的路”“这些人命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去料理。”他荒淫无耻,喜好男风,在贾府学塾里勾三搭四,在街市上拈花惹草。他不学无术,顽劣愚呆,作诗只会“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言语不堪,粗鄙低俗。在《红楼梦》里,薛蟠的确是一个纨绔子弟的典型,是一个“呆霸王”,一个“浪荡子”。

但是,曹雪芹没有将他写得“完全是坏”。他的身上,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值得肯定的地方。他的一些作为,比起贾府其他人的坏,还不是那样可恨、可恶,不像那些人坏得那样彻底。

在一次酒席上,薛蟠认识了世家子弟柳湘莲。柳湘莲不好读书,喜欢客串演出一些风月戏文,被薛蟠误认是风月优伶一类,就犯了老毛病,数次挑逗人家。那柳湘莲原是正派人物,哪里忍得薛蟠的戏弄?他又是舞枪弄棒惯了的,就把薛蟠狠狠教训了一番,打得薛蟠鼻青脸肿,好长时间见不得人。后来薛蟠外出做生意,遭遇强人抢劫,刚好又被柳湘莲出手解救了。此后两个人成了朋友,彼此交往密切。柳湘莲和尤三姐定了亲,后来误以为尤三姐是和宁府其他人一样“难保干净”,就反悔了,要求退婚。尤三姐却是个出污泥而不染的烈女,退还了柳湘莲的聘礼,当场自杀明志,以证清白。柳湘莲自知错看了尤三姐,追悔莫及,万念俱灰,就随一个道士出家去了,再也不知所踪,消息全无。薛蟠因柳湘莲事件,心情沉重,郁郁寡欢。过后他请一起做生意的伙计喝酒,席间提起了这事又伤心一场。一个无法无天蛮横愚呆的纨绔子弟,一个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只知道吃喝嫖赌的浪荡子,在朋友遭遇不幸的时候,竟然这样伤心,这样上心,这样牵心扯肺的。可见薛蟠还不是没有感情的人,而是一个十分看重朋友情谊的人。这表现了薛蟠性格中善良的一面。

有薛蟠这样一个浪荡子哥哥,知书达理的宝钗小姐平日的感受,我们可想而知。薛蟠像一匹没笼头的马,说起话来有天没日的,宝钗经常会受气是肯定的。宝玉挨打那一次,老太太发了大脾气,老爷贾政也遭到训斥,贾府里上上下下人心惶惶,纷纷猜测是谁挑唆老爷下此狠手的。宝钗听得袭人无意提起,似乎和薛蟠大大咧咧说了什么有关。宝钗知道自己哥哥素日的性情,也怀疑有可能是薛蟠动了什么唇舌,于是就去告诉母亲。母女两个就私下盘问薛蟠。其实,这一次却真的不是薛蟠挑唆的,宝玉挨打和薛蟠没有一点关系。薛蟠无辜被母亲妹妹怀疑,他那性子怎能忍得?何况妹妹宝钗认定肇事者就是他,还一本正经地数说他,当哥哥的脸上也下不来,于是那驴脾气就发作了,就没轻没重地回击妹妹:“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薛蟠的确是个说话不知轻重的人,只顾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就不想想怎么能用这样的话说一个大家闺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喜欢宝玉,是宝钗姑娘心里的隐秘;夺取宝二奶奶的宝座,是宝钗(当然还有她母亲)的战略目标,同样是不可告人的秘密计划。薛大哥这个呆子一下子给捅了出来,这叫宝钗姑娘情何以堪,脸面往哪里搁?

宝钗满心委屈,非常气愤,但薛蟠是自己的哥哥,又能怎样?要和他辩理,他又是个不讲理的,岂不气上加气?闹大了再传了出去,就更难堪了。再说也会让母亲不安。她只好忍气吞声,含着眼泪回到自己屋里去(她住在大观园蘅芜苑)。回到屋里也不能释怀,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穿了衣裳,又过母亲房里来。见了母亲,由不得又伤心哭泣。母亲见女儿伤心,自己也哭了一场,又劝女儿:“我的儿,你别委屈了……你要有个好歹,叫我指望那一个呢?”

这番话,说得也太伤情了。

这番话,也让薛蟠在屋外听见了。只见他连忙跑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没醒,不知胡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薛蟠承认说了错话,强调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可以让妹妹心里的难堪减轻一些。而且说自己并不是有心说的,是与一些伙计吃酒,路上撞客了(遇到鬼了),回来酒未醒,就说了胡话了;并且保证,以后坚决不再和那些混混一起喝酒了。

薛蟠这个态度算得上诚恳,是在实心实意地安慰妹妹了。

宝钗妹妹和母亲却都不肯相信:你要能不喝酒,那龙也下蛋了。

这时候,薛蟠说了一番动心动肝的话:“我要再和他们一处喝,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儿操心。妈妈为我生气还犹可,要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妈,多疼妹妹,反叫娘母子生气、妹妹烦恼,连个畜生不如了!”

我们想不到薛蟠这匹没笼头的马,说话有天没日的呆霸王,能说出这样动情的话。这说明薛蟠这个人,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坏人。他是被惯坏了,被骄纵坏了。他具有官宦子弟所有的坏毛病,但心底里还是有一些善良和温情的,还是懂得母子之情和兄妹之情的。他不是彻底的坏。

紧接着,为了安慰妹妹,他又对宝钗大献殷勤:一会儿说:“叫香菱(他的妾,屋里人)来倒茶妹妹喝。”一会儿又说:“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把金首饰外表再镀一层金的工艺,称做炸)宝钗回答自己的项圈黄澄澄的,并不需要炸。他接着又要为宝钗添置新衣服:“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体贴关心无微不至之态可掬,一位细心呵护妹妹的长兄形象跃然纸上。

那一次宝玉和凤姐被马道婆作法,中了邪,闹得天翻地覆的,东府的、贾赦大房的、薛姨妈家的,所有的人们顾不得回避,都赶来看视,人人慌张忙乱。薛蟠呢,更是比别人忙得别有一番意思,他“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怕母亲被挤了,怕妹妹被人看见———那个时代女人是不能抛头露面的;又怕媳妇被人挑逗了———他知道贾珍贾琏见到有些姿色的女人就会动歪心思的。忽然又看见了黛玉———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黛玉,竟见之忘俗:黛玉的风流蕴藉,袅娜清秀,薛蟠竟然也是懂得欣赏的。他不是那种见了“多姑娘”之类就垂涎三尺的“下流种子”。

坏的,也并非彻底的坏。

曹雪芹笔下的人物,都是这样———

写贾琏:他的父亲因为几把扇子就搞得人家石呆子家破人亡,他表示了对父亲的不满,也表现了对被害者的同情。他的心底,还没有冷酷到完全没有是非感和同情心。

写黛玉: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劝宝玉少饮酒,她在一旁热讽冷嘲,称呼人家是“老货”,怂恿宝玉不要理她。刘姥姥在大观园出洋相,自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她嘲笑人家是“母蝗虫”;还说刘姥姥在宴会上吃饭,是“携蝗大嚼图”。这自然不是厚道的表现。要是在现代,她要被批判为“蔑视劳动人民”的。这是一个官宦小姐正常的表现。黛玉姑娘再聪明善良,思想再“进步”,也不能跳出时代和现实的局限。这才是真实的黛玉。

无讳无饰,才能写出“真的人物”。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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