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阳光

2020-06-29 07:41王鼎钧
小品文选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琉璃刺绣外婆家

在我的记忆中,每到冬天,母亲总要抱怨她的脚痛。

她的脚是冻伤的。当年做媳妇的时候,住在阴暗的南房里,整年不见阳光。寒凛凛的水汽,从地下冒上来,从室外渗进室内,首先侵害她的脚,两只脚永远冰冷。

在严寒中冻坏了的肌肉,据说无药可医。年复一年,冬天的讯息乍到,她的脚面和脚跟立即有了反应,那里的肌肉变色、浮肿,失去弹性,用手指按一下,你会看见一个坑儿。看不见的,是隐隐刺骨的疼痛。

分了家,有自己的主房。情况改善了很多,可是年年脚痛依然,它已成为终身的痼疾。尽管在那一方阳光里,暖流洋溢,母亲仍然不时皱起眉头,咬一咬牙。当刺绣刺破手指的时候,她有这样的表情。母亲常常刺破手指。正在绣制的枕头上面,星星点点有些血痕。绣好了,第一件事是把这些多余的颜色洗掉。据说,刺绣的时候心烦意乱,容易把绣花针扎进指尖的软肉里。母亲的心常常很乱吗?不刺绣的时候,母亲也会暗中咬牙,因为冻伤的地方会突然一阵刺骨难禁。

在那一方阳光里,母亲是侧坐的,她为了让一半阳光给我,才把自己的半个身子放在阴影里。常常是,在门旁端坐的母亲,只有左足感到温暖舒适,相形之下,右足特别难过。这样,左足受到的伤害并没有复元,右足受到的摧残反而加重了。

母亲咬牙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是身体轻轻震动一下。不论我在做什么,不论那猫睡得多甜,我们都能感觉出来。这时,我和猫都仰起脸来看她,端详她平静的面容几条不平静的皱纹。我忽然得到一个灵感:“妈,我把你的座位搬到另一边来好不好?换个方向,让右脚也多晒一点太阳。”母亲摇摇头。

以后,母亲一旦坐定,就再也不肯移动。很显然,她希望在那令人留恋的几尺干净土里,她的孩子,她的猫,都不要分离,任发酵的阳光,酿造浓厚的情感。她享受那情感,甚于需要阳光,即使是严冬难得的煦阳。

母亲在那一方阳光里,说过许多梦、许多故事。

她讲了一个梦,对我而言,那是她最后的梦。母亲说,她在梦中抱着我,站在一片昏天黑地里,不能行动。因为她的双足埋在几寸厚的碎琉璃碴儿里面,无法举步。四野空空旷旷,一望无边都是碎琉璃,好像一个琉璃做成的世界完全毁坏了,堆在那里,闪着磷一般的火焰。碎片最薄最锋利的地方有一层青光,纯钢打造的刀尖才有那种锋芒,对不设防的人,发生无情的威吓。而母亲是赤足的,几十把玻璃刀插在脚边。

我躺在母亲怀里,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母亲的难题。母亲独立苍茫,汗流满面,觉得我的身体愈来愈重,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母亲想,万一她累昏了,孩子掉下去,怎么得了?想到这里,她又发觉我根本光着身体,没有穿一寸布。她的心立即先被琉璃碎片刺穿了。某种疼痛由小腿向上蔓延,直到两肩、两臂。她咬牙支撑,对上帝祷告。就在完全绝望的时候,母亲身旁突然出现一小块明亮干净的土地,像一方阳光这么大,平平坦坦,正好可以安置一个婴儿。谢天谢地,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我轻轻放下。我依然睡得很熟。谁知道我着地以后,地面忽然倾斜,我安身的地方是一个斜坡,像是又陡又长的滑梯,长得可怕,没有尽头。我快速地滑下去,比飞还快,转眼间变成一个小黑点。

在难以测度的危急中,母亲大叫,醒来之后,略觉安慰的倒不是我好好地睡在房子里,而是事后记起我在滑行中突然长大,还遥遥向她挥手。

母亲知道她的儿子绝不能和她永远一同围在一个小方框里,儿子是要长大的,长大了的儿子会失散无踪的。

时代像筛子,筛得每个人流离失所,筛得少数人出类拔萃。

于是,她有了混合着骄傲的哀愁。

她放下针线,把我搂在怀里问:“如果你長大了,如果你到很远的地方去,不能回家,你会不会想念我?”

当时,我惟一的远行经验是到外婆家。外婆家很好玩,每一次都在父母逼迫下勉强离开。我没有思念过母亲,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同时,母亲梦中滑行的景象引人入胜,我立即想到滑冰,急于换一双鞋去找那个冰封了的池塘。跃跃欲试的儿子,正设法挣脱伤感留恋的母亲。

母亲放开手凝视我:“只要你争气,成器,即使在外面忘了我,我也不怪你。”

选自《王鼎钧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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