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丽娜
葛文耀离开上海家化已经7年了,但他办公室书架上依然放着几本有关上海家化的书。
过往的30年 ,上海家化是融入他一生心血的作品。在他的治下诞生了六神、高夫、家安、佰草集、双妹、启初、玉泽和佰草集汉方SPA服务品牌以及CS(化妆品专营店)渠道品牌。佰草集登陆法国时,其身份是全球唯一一个以中医中药为配方的化妆品,这是中国化妆品第一次在海外以高端的品牌形象示人。
在上海家化担任董事长时,他曾经有一个宏大的梦想——复兴中国老品牌,做中国的时尚产业。
不幸的是,梦想在2013年戛然而止!在海鸥表的收购中,欲重振老品牌的葛文耀与希望即刻变现的资方之间产生严重分歧,这场纷争以葛文耀被迫离开而收场。上海家化在宣布他离职的当日即告一字跌停。
当时有225只基金持有上海家化,持仓比例高达43.5%,一只跌停的基金的浮亏高达15.3亿元。这仅仅是开始,从此上海家化跌跌不休,一路从390亿元的市值高点跌至当前的260亿元,后续的两任CEO再也未能继续葛文耀时代的荣光。上海家化也成为资本驱逐企业家的经典案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时年65岁的葛文耀转向了另一条赛道——担任上海时尚联合会名誉会长、上海高级定制周组委会主席,后加入铭耀资本,成为专注消费品领域的投资人。
这些年他考察了四五十家消费品公司的项目,投资了其中的七家,有两家准备上市;为100多家企业提供咨询和辅导,还为EMBA授课。他希望培养出一批种子选手,共同实现缔造中国时尚产业的梦想。
在采访中,葛文耀佩戴着一块海鸥表,曾经几多遗憾皆因海鸥表而起,如今佩戴在身,不知是否有卧薪尝胆的意味。海鸥表花落复星集团之时,他感慨良多,但更多的是祝福。
经历过大起大落,大是大非之后,葛文耀说:“我比以前更懂得企业的经营。”从葛老对往昔的评述中,我们能看到中国第一代企业家的生存智慧,他们戴着计划经济的镣铐腾挪辗转,用过人的胆识在意识形态之争中找到时开时合的生存缝隙,带领企业在一个个时间窗口期巧妙闯关。
中国的改革开放本没有清晰的路可走,是第一代企业家用自己的行动轨迹为后来者开辟出一条坦途。今天对他们的记录与访谈,是对当下中国繁荣的寻根与溯源。
在无数的禁锢中,葛文耀看到从门缝中漏出的一道光。这道光来自于政策,这是中国第一代企业家的优势——对政策高度敏锐。
《商学院》:1985年你受命担任上海家化厂厂长时,当时企业是怎样的情形?
葛文耀:当时企业只有400万资产,我到车间检查工作,员工没好气地说,“这种企业烧掉算了。”
员工的观念也十分陈旧。改变体制、改变思想是最难的。我反复跟职工讲,人要好的生活是与生俱来的权利,但是一流的工作才会带来一流的生活。业务做好了,员工的面貌自然能够焕然一新,95%的矛盾迎刃而解。
《商學院》:留利政策是一个实用主义色彩的产物,它允许企业自留一定的利润用于发展。尽管条件异常苛刻,但被你紧紧抓住,成为提振员工信心,振兴企业的工具。你是如何用好留利政策,留利政策又给家化带来了怎样的机会?
葛文耀:当时企业所得税率高达55%,由于家化的效益好,还要另外缴纳40.11%的利润调节税,100元利润,企业只能自留4.89元。
上世纪80年代,化妆品属于三类小商品,只能跟着牙膏、洗衣粉等一类商品搭卖,由中百统购统销,企业没有经销权。
早期的中国市场一直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生产出来就能卖,我认为,卖方市场的局面不会持续很久。1988年上海家化成立市场部,建立美容队,组建法律审计部门,根据消费者的需求来安排生产和科研。
我为家化设立了一个愿景——“精致优雅”。做企业需要先满足客户的需求,在这基础之上才能发展赚钱,这是辩证关系。我设立这个愿景是为了让中国人的生活更加干净、清爽、优雅,这是消费者天然的需求。
在做大基盘的过程中,别的企业还在担心政府“鞭打快牛”,我一心想着多上项目,先把市场抢下来。
业务做好了,家化员工的工资不断上涨,达到其他国企员工的两倍,精神面貌都发生了改变。
上海家化1990年时销售额达到4.5亿,资产达6000万元。在化妆品领域市场占有率达到16%,年缴税超一亿元,在全国企业纳税排行榜中排名200多位。
仅仅改革五年,上海家化就积攒下了2.4亿元的留利。我用这笔钱进行技术改造,提高员工生活,投资科研,企业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为日后全面参与市场竞争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商学院》:作为国企,政商关系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你是如何处理的?
葛文耀:我将政府与企业的关系比喻成,政府是皮,市场是毛,两者必须相互依存,轻重程度不同。
当时国资委规定,第一大股东是国资,就必须按照国资管理。上海家化国资只占比40%,按国资管理的规定不符合《公司法》的规定,《公司法》要求按市场化来运营。国企改革者就是在这种相互矛盾的政策夹缝中左躲右避,同时还要保持企业全速前进,这需要极大的智慧。
为了避免政府过多地干预企业事务,我在公司之上成立上海家化(集团)有限公司,由集团处理国资事务,公司专心做市场。
先有儿子,再有老子,这是中国特有的现象。企业家必须有操作性。我认为针对上市公司的制度设计是目前中国最好的制度,因为证监会管理企业有章可循,企业如果要实施股权激励制度,向证监会申报,批准就可以了。
1990年,美国庄臣公司提出与上海家化成立合资企业。从对外开放的大局考虑,政府领导同意了这一请求。美方同时提出,葛文耀必须进入合资企业,担任副总经理。葛文耀在合资公司学到两个经验,一是毛利,二是品牌经理制,这些成为上海家化腾飞的两大绝招。
《商学院》:上世纪90年代,美国庄臣公司与上海家化成立合资公司,到合资公司学习国外先进的经验,你学到了什么呢?
葛文耀:在庄臣公司,我听美方总经理做报告时,总是强调两点,一是强调市场占有率,二是提高毛利率。起初,我对毛利率没有感觉。
时间久了,发现有点不对劲。庄臣有16名外籍员工,他们的工资至少等同于1000名中国员工,这还不包括住房补贴、生活杂费报销,连个人培训一次就花费5万美元,这么大手大脚花钱,公司还有利润,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想来想去,终于顿悟,原来是“毛利”。
这时中国的财务制度中没有毛利一说,只有净产值。庄臣旗下品牌的毛利通常在50%-60%,而上海家化的毛利仅为12%,同样2亿元左右的产值,收益高下立判。
所以企业家要有悟性,悟性与学历无关。上海家化此后的发展跟毛利有很大的关系。1992年6月,我重新回到上海家化,借助毛利工具对产品结构进行调整。
毛利有什么用?我要人才,要做科研,打市场,做销售,这些费用都来自我的利润。你说,毛利是不是竞争力啊?
基于毛利管理的思想,三年以后家化销售额达到7亿元时,毛利率提升至30%,毛利从三年前的2400万元飙升至2.1亿元。
2002年,我处理完上海日化的并购事务,再次回到上海家化。这时公司的销售额为14亿元,毛利率是38%。
不同的是,上海家化面对的市场环境已然发生巨变,国际化妆品巨头进入中国市场,国内的品牌不是被并购就是自己衰败。
化妆品是一个完全竞争的产业,毛利在吸引人才、营销推广、研发创新中的作用变得异常重要。
2013年,我离开上海家化时,销售额达到45亿元,毛利率达到68%,一年毛利有近30亿元,毛利率已经与跨国公司差不多了。
《商学院》:上海家化很早就建立了品牌经理人制度,这也是你从庄臣公司学到的吗?
葛文耀:是的,我在庄臣公司学到的第二招是国际公司品牌管理的方法。1992年,我在国内企业中第一个用品牌经理制度打造品牌。
除了美加净是老品牌,我在家化28年先后打造了六神、高夫、家安、佰草集、双妹,启初、玉泽和佰草集汉方SPA服务品牌以及CS(化妆品专营店)渠道品牌,使得家化成为国内化妆品行业唯一具有品牌金字塔的化妆品企业。
化妆品是个非常细分化的市场,美、日、韩有很多小型化妆品公司。即使是像欧莱雅、宝洁这样的大公司,旗下也有几十个品牌,以多品牌的方式来针对各个细分市场,因此必须分团队专门研究相关的市场。
随着市场的开放,技术的变化,企业面对的环境越来越复杂,接受信息的方式更加分散,要适应市场的变化,就不能单凭企业家一人之力。我要接待领导,参加谈判,怎么可能专心做产品研究。品牌经理制夸张点讲就是一个人365天,每天24小时考虑与品牌相关的事,品牌经理做得到,我做不到。
品牌经理制的前提是权力下放,民主管理。我在家化有足够的权威,可以一言堂,但因为我懂管理,所以不会一言堂。管理上有两点很重要,一是调动人的积极性,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二是在民主的基础上集中,企业没有集中也不行。
1992年,我在上海家化推行品牌经理制,以市场为中心,打破国企自上而下的金字塔式决策,公司陆续成立了十个品牌团队。每个品牌负责对这一类产品的消费者、竞争对手进行深入研究分析,提出对策。
起先团队不习惯,总希望把产品交给我看,我跟他们说,我有我的品味和市场定位,这些产品不全是卖给我的。六神是卖成上亿消费者的,我怎么可以代替别人的意见?这叫有自知之明。
因此他們后来也不再给我看,很多上市后我才知道。
1992年,葛文耀从合资公司回到上海家化。这回他的竞争对手改成了国际化妆品巨头——欧莱雅、宝洁、联合利华、花王、资生堂,一些国产品牌,不是被外资兼并收购,便是倒闭。葛文耀采用田忌赛马的策略,从外资顾及不到的中低端市场起步,积累起足够的资源。
《商学院》:与国际化妆品巨头竞争,上海家化的胜算在哪里?
葛文耀:外资进来,你要审时度势,看清形势。中国是典型的二元市场,外资抢占的是高利润的产业,中国企业盘踞在低附加值的产业中。
中国市场的二元化就是在帮助中国企业。外资占领一亿人的市场,中资企业可以满足包括农村市场在内的10亿人的消费。二元化是外资企业的短处,也是我们的长处。
化妆品是外资眼中的高利润市场,并且这是一个完全开放,充分竞争的市场。家化应战,一是靠二元化这一客观条件,二是靠反应速度比竞争对手快。外资的问题是开发新品要去总部审批,反应太慢。中国企业以快打慢,自己努力才能够与他们竞争。
上海家化的策略是先做中低端,再做高端,先占领十亿人的市场,再占领一亿人的市场,为了实现这句话,我用了20年。
六神的走红有些偶然。花露水解放以前就有,含3%的香精,国外称之为 Toilet,只是香。六神用了六味中药,有清凉去痱的功效,那时夏天没有空调,涂了以后异常清凉,成了功能性的花露水,一炮成功。
六神是一款面向大众市场的产品;佰草集是上海家化第一次进入中高端护肤品领域。
我用的是一招“田忌赛马”。外资护肤品的价位多集中在800元-2200元的区间,佰草集做细分,以“君臣佐使”(即一味中药为主,几味为辅)的中医中药为理念,做出独特的汉方化妆品品牌,主攻200元-800元的空白区间。佰草集是真正的复方,其他品牌采用的植物原料多是单方,只能算做是植物精华,全世界植物精华品牌有几千个,而真正采用复方的只有佰草集。
我离开上海家化的这一年,上海家化在中国市场的业绩超过了联合利华、花王(已被收购)和资生堂。可惜的是,我离开后,唯一能开发中药化妆品的团队也离开了。现在上海家化做玻尿酸产品、做彩妆,失去了品牌原有的独特概念。
《商学院》:如今你离开上海家化已有7年,这之后你做了哪些事?
葛文耀:离开家化后,我担任上海国际时尚联合会会长,原本这个联合会只有服装,我将手工产业引入,又提出高级定制,打造中国的奢侈品品牌。
做奢侈品有三个要素,第一是顶级的材料,第二是设计和文化,第三是精湛的手工。顶级材料可以在全球购买,国外有不少大牌的设计师可以合作,中国的设计和手工也很好。
中国人做手工有优势,我相信20年后中国的奢侈品一定走在奢侈品业的前列。
这一代90后不但喜欢国货,还有强烈的爱国情怀,正是推出国货品牌的最佳时机。
作为投资人,我在挑选具有潜质的企业和品牌时考虑的三个因素是:一个好的消费品企业通常具有三种特质,一是在市场上拥有具有差异化的好产品;二是会做品牌,且毛利相对高;三是企业家要有很强的学习能力,同时还要有很强的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