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英
若把相思留,任愁肠断,哪来新人笑旧人哭!谁知一念贪,回眸顾盼,竟惹千年蛊万年咒。多情为谁惜?倦容离人弃。自此钗钿堕处遗香泽,生死道不得。
鸠占鹊巢引蛊咒 乱中持家女胜男
顺安城的人都知道奚氏厉害。当顺安城的大姑娘、小媳妇遵循古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时,还在当姑娘的奚氏却骑着一匹白马,将顺安城大街小巷的石板街面敲得如擂战鼓。
奚氏骑着高头大马来到吴家老宅前。
吴家老宅一进是九间门脸儿,分为粮铺、盐铺、杂货铺、绸缎庄。奚氏一跨进绸缎庄就吆喝道:“要六匹青绸、三匹灰布、七匹白布、九匹红布……”一口气要了十多种布料。
伙计们赶紧小心伺候,奚氏每报一物,伙计就应声报出价格,并将算盘珠子拨得山响,累计货价。谁知伙计的报价声才歇,奚氏一口就报出了货物的总价。同时,店里的角落,吴豪幺也异口同声地报出总价,二人与伙计算盘拨拉了半天报出的货价不差分毫。
奚氏闻声,目光在店中划了一圈,与吴豪幺对上眼。这一对眼,奚氏就看上了十六岁坐号(当经理)、十九岁就带马帮出省做生意的吴家独子吴豪幺。
奚氏名叫奚敏秋,是奚家镇奚太公的独生女儿,奚太公早年落草为寇,是杀人如麻的大土匪头子,后来金盆洗手,在奚家镇买田置地做起了地主。奚氏从小被当成男儿教养,能文能武。
这一对眼,吴豪幺的魂就被奚氏勾走。吴豪幺当时已定下门当户对的董氏小宛。按老规矩,娶亲的日子都定了,吴豪幺仍未见过小宛的面,只听说小宛艳冠顺安。订婚之后,吴豪幺多次到小宛绣楼下吹芦笙、唱山歌、表爱意,可小宛恪守大家闺秀本分,对他不理不睬。
奚氏一看上吴豪幺就不走了。吴氏老宅的二进开着客栈,奚氏住进客栈里,与吴豪幺打得火热。再后来,就听说有人在夜半抓泥巴、石块砸小宛的绣楼窗户。街坊上一时议论纷纷,有人说野汉子在挑逗小宛,更多的议论却指向奚氏,说奚氏诬陷小宛。吴豪幺站出来为奚氏澄清,说那晚奚氏一直与他呆到天明。这澄清就是一种宣言,接着吴豪幺就悔了与小宛的婚事,迎娶了奚氏。吴豪幺大婚的那天夜里,小宛在顺安城的梅园中上吊自杀了,坊间传说从此梅园里经常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声。小宛死后,吴豪幺收到董家转来的小宛写给他的书信及曲谱。他吹的芦笙调被她谱成曲,他写的书信,她回了无数封,只是不曾寄出。
奚氏嫁进吴家大门时,肚子已显山露水,过门没几月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振安。原先拼死拦着不让娶奚氏的吴老太太的脸色也随着胖孙子的出生缓和下来。
这些都不算厉害,真正厉害的是奚氏在以后的两三年内,从幕后走向前台,与她的豪哥一起主持吴家大小事务。
吴家所居的顺安城是座大山深处的石头城,振安三岁那年,军阀在顺安城外东、南、北三面混战,只城西可供顺安城百姓出入。而顺安城西面只有一条盘山道可通外界,除此之外就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无路可行。这条盘山道又被距城五里的乱峰岗土匪阻断。自古以经商为生的顺安城,货物运不出去,粮食运不进来,饥民们成群结队从西门出去逃难,却被乱峰岗的土匪劫杀,又逃回城。
豪哥召集顺安城的各大户、商户聚集在吴家老宅西花厅里喝茶议事。
豪哥道:“順安城外已乱了数月,眼看这城里的人饿得想啃石头,各家大户再不想方法,恐怕饥民真要起来造反了!”
帅家商号的刘掌柜说:“豪爷,您老说的何尝不是,我家的粮食已经见底,可是饥民们还以为我们这些大户有粮,乱哄哄地正闹着要吃大户呢。”
此语一出,嗡嗡声四起,大家议论纷纷,有感叹时局艰难的,有骂军阀混战的,反正是各唱各的曲,各拉各的调,从早上扯到晌午,也没有一个解决办法。
豪哥急得将水烟筒吸得“咕噜噜”响,以堵住他想破口大骂这一群废物的冲动。这时,花厅的屏风背后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我现有一法,或可解顺安之难。”
花厅中顿时鸦雀无声,一群男人的眼睛都瞪得如铜铃一般,死盯着豪哥。豪哥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在顺安城,女人不能抛头露面,更别说干预买卖上的事。奚氏自嫁进吴家,就被吴家深宅大院的规矩勒得喘不过气来。
屏风后的女人却不管不顾,说:“我等组织敢死队攻下乱峰岗的土匪窝,然后集中城中各家商铺的货物向西贩运到云南贸易,换回粮食,并借此开辟出向西的商路,为顺安找条活路。”
大家闻言,静默片刻,接着开始小声议论。
聚德庄的老掌柜起身呵斥豪哥道:“黄口小儿,西边土匪如麻,官府都奈何不了,我等有几个脑袋?我们的货物都交给敢死队,如被土匪抢去,我等就连扳本的底儿都没有了。”
这一异议引来附议声一片。
这时,奚氏从屏风后一步一步踱出来,一字一句地说:“各位怕了不是?各位怕,我吴家不怕。你等怕的,可将货物抵给我家,但只抵本价的一半,我敢死队若败了,吴家变卖家产偿还你们;如有不怕的,货物我们代为贸易,所得钱款扣除贩运费用后,如数支付给你们。”
豪哥一脚踢翻面前的茶桌,咆哮道:“骚货!这也是你插嘴的地方?”蹿上前去扬起了巴掌,却舍不得甩到奚氏那张粉脸上。
众人借坡下驴,拉的拉劝的劝,将两人劝开。
议事之后,豪哥思来想去几天,觉得也只有这法子。这是一着险棋,但事成之后,吴家的钱财将翻上几番,值得冒险。
吴家开出的条件虽说苛刻,却解除了众商家的后顾之忧,最终这个方案得到了大家的同意。
议定之后,吴家老宅门前树起大旗,搭起台子,开仓放粮,招募敢死队员。
晌午时分,人群中突然有一汉子背着一老妇,扑到负责募兵的吴家下人龙生、六子面前。
六子仔细打量来人,见他浑身肌肉黑亮,如铁疙瘩似的绷在衣褂下面,一头乱发下一双浓眉大眼清澈明亮,满脸胡子拉碴。
那人放下老娘,望龙生作揖道:“我不要饷银饷粮,只要能准我带着老娘从军,给口饭吃就行。”
人群中有闲人笑话道:“您老以为这是去踏青郊游吧?还带上老娘!”
龙生怜惜地一手拽起汉子,另一手搀扶起他的老娘,可怜巴巴地望着在一旁监工的豪哥。
豪哥早从这汉子扑过来的姿势中,发现他是个练家子,会功夫,但不知他的功夫练到了什么程度。于是,他站起身,扶汉子的老娘坐到躺椅上。
老妇人说什么也不肯坐,说:“爷,您这是要折老叫花婆的寿啊,我们母子只求有口饭吃。”
豪哥笑道:“老人家但坐无妨,追随我的,只要有本事,他的老娘就是我的老娘;只怕是空心萝卜,没本事吃我这碗饭!”
汉子一听,从腰后拔出三枚飞镖,朝几十米远的吴家大门上挂着的旗幡射去,“啪啪啪”三声过后,飞镖在旗杆上排成一条线。汉子又从龙生手中要来枪,瞄准房檐上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抠动了扳机,枪响鸟落,瞬间射下两只,其余的惊惶四散。这汉子又以枪拄地,反身一脚踹向身旁一棵手臂般粗细的小树,树干应声折断。
豪哥大喜,立即抱拳向汉子作揖道:“好汉贵姓?在下眼拙,不识英才,如蒙不弃,你我二人结为兄弟,从今天起你的娘就是我的娘。”
这汉子姓张名昊,广西人氏,因军阀混战家园被毁,逃难至此间,盘缠用尽,无依无靠,不得已才带母投军。
两人序了年齿,在众人的见证下焚香结义。豪哥稍长为兄。接着,豪哥给张母行礼,认了干娘。
豪哥吩咐将张母送入吴家老宅中与老太太一般待遇,好生服侍。张昊十分感激,也非常不安。他一直讷讷地说:“不必要的,豪爷,我们只要有口饭吃就行。”
奚氏的贴身使女玲珑受命带张昊母子回老宅。
玲珑身着蓝碎花斜襟衣裤,腋下挂着一大串铜钥匙,脑后拖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风风火火地在前面带路,齐眉刘海下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却不住地回眸张昊,直看得张昊面红耳赤。
敢死队很快招募到一百来号人。队员们集中在东校场操练时,有一个小屁孩不肯离去,阴魂不散般缠着队伍。这孩子身形如猿猴一般干瘦、敏捷,他身披一件四处露棉胎、分不出颜色的女式对襟袄,用一根草绳胡乱系着腰,衣服太长盖住了他的膝盖,下面穿了一条破烂如同裙子的单裤,一双赤裸的脚上布满了裂口。
队员操练,他也操练;队员吃饭时,他也不客气地端起碗就吃,赶也赶不走。最后,龙生等人不得不将他留下。这孩子也着实聪明,枪一摸就会使,一上马背就能驰骋,更兼脑子里有一万多个鬼主意,机灵异常。大伙就都叫他“小尖蛋”。
敢死队加紧增添装备,日夜操练,吴家加紧收集货物、择吉祭祖,准备出发。吴家大院中货物堆积如山,吴家上下人等为敢死队出行忙忙碌碌。
奚氏也由此跳到前台参与打理吴家大小事务,她派小尖蛋等人假扮小贩混入匪巢,经侦察发现,乱峰岗匪巢高地有一门土炮,威力无穷,且高地前临漩塘,后面绝壁,易守难攻。侦察同时发现,距顺安城三里处有八个布依族山寨连成一片,总称歪寨,寨后有一山洞叫龙宫,洞室绵延数里,洞中有暗河连接距顺安五里的乱峰岗土匪窝前的池塘——漩塘,只要从龙宫暗河潜入漩塘,出其不意袭击土匪,就大有胜算。
奚氏又从父亲奚太公那里求得他珍藏的上百副好藤甲来助战。
经过周密部署,吴家敢死队队员穿上藤甲,化为藤甲兵,于一个狂风大作之日进攻乱峰岗。
吴家藤甲兵从龙宫洞口的深潭渡水進入龙宫溶洞,然后顺瀑而行,潜入漩塘。
乱峰岗的土匪看到从天而降的藤甲兵,惊得目瞪口呆,迈不动腿。未等他们反应过来,藤甲兵们跃上岸来见人就砍,见匪就杀,与土匪展开肉搏战,让土匪的枪炮发挥不出威力。
土匪们还击时,刀剑却如同砍在铁石上一样,丝毫无损于藤甲兵。藤甲兵砍瓜切菜般斩杀土匪的同时,又放火烧粮,匪寨中顿时一片大乱。
乱峰岗的大当家“震山虎”见豪哥冲锋在前,心中暗喜,他想擒贼先擒王,瞅准机会一枪射向豪哥。
张昊见了,就地一扑,挡在豪哥前面,子弹射中了他,但未及要害。他就地一滚,也向“震山虎”射击,精准的枪法要了“震山虎”的命。
土匪群龙无首,顿时溃不成军,豪哥的藤甲兵一战踏平了乱峰岗。
剿匪成功后,豪哥将张昊送回吴氏老宅医治。
老太太一天几次去看视张昊的病情,每次都看见玲珑守护在张昊身旁端水喂药,有时还哭得眼睛红肿。老太太明白玲珑对张昊的心思,就索性将张昊疗伤护理之事交给玲珑。在玲珑的精心照顾之下,张昊日渐康复。
这之后,敢死队历经千辛万苦,打了无数硬仗,终于打通了去往云南的商路,成功贩运货品、粮食等归来。
这条商路也将吴家带入一个鼎盛时期,吴家的财富在日渐积累着。
不久,奚氏又为豪哥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兴安”。
振安九岁、兴安三岁那年,豪哥染上了伤寒,久治不愈,他的小厮春来献上一个含鸦片的土方,治好了豪哥的病,却让他染上了大烟瘾。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豪哥却不及以前那样上心,账房中他那张书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面对奚氏的数落,豪哥总是嬉皮笑脸地说:“吴家就是什么都不做,也是三辈人吃用不完,你瞎操什么心!”
奚氏尝试了许多方法让豪哥戒烟,终不奏效,反而激起了矛盾,发生了争执。不得已,奚氏只好坐镇账房,统领起吴家的生意。
纨绔吸毒败家业 才俊暗恋生痴情
年轻的谢雨林一直不得意,虽留学归来却干着不咸不淡的差事。这次,他借助同学的力量回乡当县教育科科长(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局局长),上面许下愿,只要他干得漂亮,就给他个副县长当当。谢雨林放了个大招,想在封闭的顺安开办女子学校。
谢雨林一到顺安就盯上了奚氏,奚氏是顺安城里唯一一个敢抛头露面打理生意、与男人平起平坐的女人,谢雨林想借助她的力量,砸开顺安铁板一般对女人的禁锢,让少女们能走出家门,进学校读书。
谢雨林走进奚氏理事的账房,一进门是堂屋,正对着大门靠墙摆着一案一椅。大案左角置一个百花怒放的风水盆,右角放着一个景德镇官窑大笔筒,筒中插满了毛笔、水笔,旁边有一个青烟缭绕的小香炉置于案上,让满室生香。案后端坐着一位小巧玲珑的少妇,身着宝蓝绸缎花裙。这少妇目蕴寒光而自威,语调温和却暗藏杀伐决断之气。
两人眼神交流时,谢雨林的眼神诡谲中透着温暖,狡黠中透着干净,如同杂草丛生、淤泥堆积的泉眼中有一股清流汩汩涌出。奚氏心中一怔,这眼神如此熟悉,似曾相识啊!
对视之后,谢雨林轻鞠一躬,笑着说:“鄙人此来,有件事想求少奶奶,我想在顺安兴办西式学堂及女子学校各一所,想请少奶奶在顺安振臂一呼,让更多的顺安子弟能有机会接受新式教育。”
奚氏听说谢雨林是县教育科科长,也不敢怠慢,立即从大案后走出,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落座,吩咐玲珑重新上茶。
细听谢雨林的办学计划后,奚氏心中一热,眼眸中闪烁出亮光,觉得这是大大的好事啊!可又一想,在顺安这样封闭、偏僻的地方办女子学校,就一个字:难!要知道,因奚氏抛头露面打理吴家生意,坊间已有不少风言风语,道学者更是口诛笔伐。
谢雨林滔滔不绝地说了半个时辰,一直默不作声的奚氏最后只说道:“谢先生所言兴办西式学校之事尚可商量,其余之事日后再说。”然后端茶送客。
这天,在吴家内宅之中,豪哥正躺在床榻上抽大烟。榻中间放着小几,几上是西洋玻璃烟灯、烟具,两侧铺着羊皮褥子和靠枕。
张昊大步流星来到床榻前,一把将烟几上的烟枪烟具扫到地上。
豪哥从羊毛堆中抬起身,厉声喝道:“反了你?”
张昊仍不言语,劈手扭住豪哥来到穿衣镜前,颤声道:“你看你,还有人样吗?你还是那个当年带着我们打出云南商路的吴豪幺吗?”说着脚一伸,勾起一条长春凳甩给豪哥,“你接接这凳子啊,看接得住不?”
豪哥奋力迎接,可虚脱了的身子却不听使唤,长春凳砸倒了他,砸向了穿衣镜,镜子顿时碎成了几片。
豪哥望着碎镜中那个更加变形的自己,抱着脑袋道:“我不像人,我不像人了!”
张昊抱着豪哥,道:“哥,我们戒,我们戒烟!”
老太太让六子和张昊前来服侍豪哥,将春来驱逐出吴家,并让名医为豪哥配制戒烟药丸。
戒烟药对豪哥没有起什么作用,烟瘾上来时,豪哥焦虑不安地在床上翻腾,感觉浑身忽冷忽热,如万蚁啃骨,身上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豪哥觉得恶心想吐,腹痛如万箭穿心,他挣脱张昊的束缚,在房中遍地打滚,嘴里叫道:“娘,您给我烟!娘,您快给我烟,我要死了!”
老太太在屋外肝胆欲碎,泪下如雨,几欲晕厥。她以拐杖跺地,哭喊道:“给他吧,给他吧,哪怕把吴家吃垮!吴家完了,完了!”
奚氏日间料理事务,夜间衣不解带地陪伴在豪哥左右。当豪哥烟瘾犯时,奚氏便将自己的手伸给豪哥咬,只要能减轻他的痛苦,奚氏什么都愿意做。
谢雨林不断造访吴家。这一日,他又来到了奚氏的账房。吴家已经入股支持他的西式学校建设,他此来就是与奚氏商议建校的诸般事宜。
奚氏不在账房中,谢雨林百无聊赖地观看账房中的陈设与构架。只见堂屋中奚氏的办公大案右边是右厢房,用一道精美的水晶烟波屏风与堂层隔断;屏风后张着高高的葱绿烟霞色苏绣帘幕,屏风与帘幕辟出一个私密空间,供奚氏小憩之用。奚氏的管账丫头正在埋头理账。
正观看问,只听门外奚氏一迭连声地叫唤:“谢先生来了!怎不早点儿告诉我,让先生久等了。”人未至声先闻。
随后一阵踢踏踏的脚步声,进来的却是六子及承建学校的一帮工头。
六子一进来就给谢雨林请安,各工头一一向谢雨林汇报工地上的大小事务,六子从中调停。
等谢雨林跟他们扯得差不多时,才发现奚氏已进到账房,坐在角落里,玲珑立在她身后。
奚氏款款起身,将谢雨林与工头们议定之事吩咐给她的管账丫头。丫头就带着工头们到大账房拿钱办差去了。
奚氏巧笑嫣然地致歉道:“奚氏来迟,让先生受累了。”
“哪有的事!这是谢某在麻烦少奶奶,让少奶奶受累了。”
“先生是为顺安子弟造学府,这是无量的功德,说受累我就消受不起了。”
“少奶奶当之无愧,像少奶奶这样在外走马帮、见多识广的女中豪杰,自古能有几人?少奶奶在外面闯荡,你是知道的,这女子读了书就能出来做事,就不止嫁人这条活路了。”
谢雨林刚说到这,奚氏立即使眼色给玲珑,玲珑会意地接口说:“小姐,老太太不是让你办完前院的事后,赶快去给豪爷找郎中瞧病吗?”
谢雨林一看奚氏又使端茶送客这一招,就趕紧从皮包里拿出一盒外国治疗咬伤的药膏递给奚氏,说:“这药治咬伤最好。”
奚氏的脸腾地绯红,这些日子以来,谢雨林为讨好她,不断地给她带来国外的化妆品、音乐盒、偶人,甚至是相机等物件,她都置之脑后,淡然一笑。这盒药膏却让她又恼又喜。
沉吟片刻,奚氏说:“我在顺安城颇受非议,请先生不要给我添乱了!”
这天夜里,豪哥出现焦虑不安的情绪,心烦意乱,容易被激怒,他抓住什么就摔坏什么,并大声叫骂。奚氏知道他的烟瘾又上来了,立即喂他戒烟药丸,豪哥抖成一团咽下药丸。他先是感到疲乏无力、心悸,头脑里是一片蚊蝇萦绕的振翅声。接着,“嗡嗡”声由小变大,逐渐升级为巨大的轰鸣,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血管中向外挤压,要撑裂他的身体;皮肤开始发冷,痒痛难忍,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着每寸肌肉、每个骨节。他在奚氏怀中挣扎,低头用力,一口接一口地咬着奚氏的肩膀,并猛撞奚氏的头,撞得奚氏都要晕倒了。在外屋休息的六子与张昊听见声响,冲了进来,从豪哥手里抢出奚氏,然后将豪哥捆绑起来。
一连几个月,奚氏与张昊都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他们轮流陪伴着豪哥。豪哥出现食欲不振、不思茶饭;异常怕冷,出现寒热交替的症状,渐渐由竖毛肌收、周身起鸡皮,发展到手脚轻微颤抖。顺安最好的医生都被请来会诊,他们都说,过了这一阶段就逐渐好转,并留下一大堆药丸。奚氏浑身虽然伤痕累累,但含泪笑了,因为希望就在前面。
当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从四周的山谷簇拥向顺安城时,豪哥的烟瘾已基本戒掉,已经能到小账房里帮奚氏料理一些事务了。
奚氏仍然不放心豪哥外出,她让张昊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
一日,豪哥到浙江会馆收账,本来有张昊随行的,走到半路,却有人来报张昊母亲胸口痛,张昊就折转回家去了。
豪哥来到会馆,主人泡上来的茶中有一股熟悉的香味让豪哥迷醉。一盏茶喝下后,主人又请豪哥到内院拿钱。豪哥随着主人跨进后院,发现厢房中一屋的人都在吞云吐雾,吸食鸦片。熟悉的场境、鸦片的浓香一下子勾起了他的心瘾。
豪哥慌不择路地向外奔逃,心中一直念叨不能辜负奚氏,不能辜负老娘,不能辜负张昊。豪哥跑到街上时,遇见了春来,春来拿着烟枪,似笑非笑地立在街口,道:“少爷,这可是个好东西,吸了它,你就是天上的神仙。”
豪哥骂道:“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当奚氏与张昊闻信赶到时,豪哥已躺在烟榻之上,如死人一般。奚氏跌坐在烟馆门口,眼中没有一点儿泪花,她咬牙切齿道:“全城搜索,抓住春来。”
张昊一个耳光接一个耳光地打自己,一句话也没有,之后就带着家丁将烟馆与浙江会馆砸了个稀巴烂。搜捕春来的人带来春来已逃出城的消息。
张昊在这事之后,就带着老娘前来辞行,任谁也留不住。
奚氏问:“二爷,如吴家有难,你还会援手吗?”
张昊说:“但凡有赎罪之时,张昊愿将一腔热血报答。”
奚氏落下泪来,颤声道:“你们都走了,留下这个烂摊子,叫我如何收拾?”
张昊娘心中一酸,扶奚氏坐下,眼望着张昊。
张昊心中酸疼,长叹一声,道:“嫂子,张昊无能,但你不能倒。”他将振安、兴安推到奚氏面前,两个孩子叫着,“娘,娘!”
玲珑白净的脸上挂着泪珠,搀扶着张昊的母亲,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吴家大门。
玲珑问:“阿吴,你不能不走吗?”
张昊道:“我没有脸留下来。”
玲珑又问:“我也留不住你吗?”
张昊道:“我会给你写信的,你要照顾好少奶奶,等安定下来再说吧。”然后就没话了,让玲珑哭得肝肠寸断。
张昊带着奚氏交给他的银钱,启程回广西老家。那些钱,张昊本来不要,奚氏却说:“他二叔,这些钱先存在你那儿,如果日后吴家有难,就要靠它们重新起家了。”
张昊走后,吴家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这天,谢雨林又来造访,豪哥戒烟不成的事,他尽数知晓。看到奚氏仍然方寸不乱地打理事务,越发比从前更加从容淡定,谢雨林觉得奚氏身上有一种魔力,让男人、女人甚至孩子都想围着她转。
他小心翼翼地将一盒国外戒烟药放在奚氏桌上,正要开口时,门外人喊马嘶,唇枪舌剑,一片纷乱。县政府保安队及老福祥商号的一彪人闯进了院子。顺安商会一帮人也尾随其后,并同保安队的人吵得不可开交。
县保安队带队的一进门就嚷嚷道:“顺安商会欺行霸市,还给人活路吗?”
谢雨林正想以自己的身份与带队的周旋一下,奚氏却示意他不要管。
奚氏静听完这帮人纷争的原因后,问老福祥商号领头人:“顺安商会的人打了你们没有?”
众人一听愣了,谁都知道豪哥就是顺安商会的会长,奚氏这胳膊肘怎么朝外拐呢?
保安队带队的得意地对老福祥的人说:“对对对,他们打了你们没有?打了就给爷说,爷给你们作主。”
老福祥的人想了半天,也不敢乱说,犹犹豫豫地说:“没打。”
奚氏又接着问:“那骂过你们没有?”
“没有。”
“没有?那你们惊动保安队的爷们干吗?这些爷可都是保一方平安的爷。”
奚氏接着对商会的人说:“你们把商会规约拿给老福祥的爷们看看,这规约上说得清清楚楚,商会有权查处违规商家。”
“你们老福祥是没有识字的人,还是你们是大妈养的?”
这时,轮到保安队带队的脸上挂不住了,保安队管治安却插手商会的内部事务,这理说到哪儿去都打脸。于是保安队带队的骂骂咧咧地数落商会的人态度不好,准备开溜。
奚氏赔着笑脸,保证以后一定会管教好商会的人,并送保安队出门。
看着奚氏举重若轻地处理大小事务,谢雨林赞叹道:“男人能干,也莫过如此。”
“先生笑奚氏无依无靠,只能如男人一样能干。”
“我倒想让你靠,你肯吗?”谢雨林嬉皮笑脸道。
奚氏却答非所問,说:“我得到工地上去看看,那大梁好像装歪了。”说着转身就走。
谢雨林臊得想钻地缝。他自回国以来,遭逢魑魅魍魉,眼见优伶肮脏得势,自己满腹经纶,书生意气却撞得伤痕累累,在一次次受伤痊愈的过程中棱角磨尽,心肠变硬;谁知在与奚氏交往的过程中,他的心却如同植物的根系触到地底的清泉,逐渐复苏了。奚氏让他看到真正的善良是有能力却善良,而不是因为无能不敢作恶。奚氏让他知道,所谓正直是坚持道义的斡旋、强悍,而不是硬碰、牺牲。他的书生意气在苏醒,他的心在酸疼。
毒咒陡起恩绷断 深吻长弥心恨谁
老太太心灰意冷,将自己关在佛堂之中,满头已没有一根黑发,只有当奚氏带兴安、振安去请安时,才能见她的眼珠子转一转。
振安很争气,成绩一直排名第一。老太太听振安讲学校的事时,脸上才会有一些笑容。
豪哥却难得去向母亲请安,他知道母亲不愿见他,他也无脸去见母亲。
云南商路上吴家商号来报,有股势力在与他们争夺商路的控制权,需要大本营出手相助。豪哥已是无用之人,奚氏只得自己率人驰援。
临行前,她将老太太交代给豪哥,告诉豪哥老太太最近的不适状况,并叮嘱在吴家常年走动的医生,要照顾好老太太。老太太像小孩一样,眼巴巴地要奚氏早去早回。如今她们已亲如母女,老太太知道吴家离不开奚氏。
豪哥的烟瘾越来越大,烟瘾上来时,只有鸦片是他的亲娘。奚氏走后,他根本就没有去问候老太太。当医生照例来看望老太太时,老太太已坐化在佛堂上,案前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小宛的诅咒。”
奚氏连夜赶回顺安。下了马,进一道门时,她就滚在地上叩头,一直叩到二道门前。
早有家仆拿着孝衣伺候她穿上。孝衣披在身上的时候,她深切地意识到老太太已经永远地离开她了,便如同困兽般惊天动地大吼一声:“妈,您不要丢下我!妈,您不要丢下我!”奚氏的老家叫母亲为“妈”,但奚氏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今天这一声发自内心的哭喊,她才知婆婆在她心中一直都是妈。
老太太的灵堂设在五进房里。在灵堂上,她看到了呆若木鸡跪在灵前的豪哥。她没有眼泪,只有仇恨,上前抓住他的衣领,说:“是你杀死了妈,你还我妈来!”
豪哥一听这话,如同被烙铁烫了一样,跳将起来。
老太太仙逝后,豪哥一直跪在灵前不吃不喝,也不动,他的良知一遍又一遍地被拷问,此时奚氏这声“你杀了妈”,让他彻底崩溃了。
他嘿嘿笑道:“是的,我杀了我的老娘,我是凶手!我是凶手!但这没有你的功劳吗?我娶了你,却害死了小宛,她的诅咒就如影随形,吴家是一个被诅咒的家族,你我一样逃不出小宛的诅咒!”
这时,天空中黑云翻腾,狂风大作,一个霹雳带着闪电从大门闯进灵堂,狂风将所有灯烛吹熄,众人只见吴豪幺在闪电下表情狰狞,尖声细气地狂笑道:“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们吴家!我诅咒你,我诅咒你奚氏!”
有人失声叫道:“不好了,小宛附体了,快拿水饭、纸钱来,驱鬼啊,驱鬼啊!”
出殡的日子,城中的父老乡亲感念吴家的好,自发成群结队地送老太太上山,谢雨林也在送葬的队列中。
老太太的棺木落土那一刻,奚氏已感觉不到痛了,她策马狂奔,来到小宛墓前。
奚氏手里拿着道士给她的长约三寸、锋利无比的桃木钉。原来,吴家请来的道土要奚氏将这桃木钉钉入小宛的坟中,以求控制小宛的魂魄。
奚氏不信鬼神之说,但步步逼来的困境,让她有病乱投医。她站在小宛墓前,心中深切地感受到了小宛自杀前的绝望。豪哥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你害死了小宛,你害得吴家被诅咒,你才是罪魁祸首。”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触及小宛自杀这个雷区,一直藉以战胜坊间对她非议力量的,是豪哥对她的爱。如今豪哥说出了这番话,她觉得该死的是她,不是小宛。她不相信豪哥不爱她了,她想若是自己死去,豪哥一定会后悔,她想以死来平息顺安“淑女节妇们”对她的妒忌与恨,想以死来解脱日后要面对的折磨。
奚氏慢慢地将桃木钉对准心脏,口里喃喃自语道:“还给你,我都还给你,只要你放过豪幺,只要你放过吴家。”
这时,一个人跑上去从身后抱住她,打掉了她手上的桃木钉。
神智已昏的奚氏不知道是谁抱住了自己,她只是拼命挣扎,道:“让我死,让我死,不要再祸害吴家。我欠小宛一条命啊!让我死,让我还她一条命。”
抱着奚氏的是谢雨林,看着痛不欲生挣扎的奚氏,他说:“这不是你的错,人生来就有追求爱与自由的权利,是小宛不懂得珍惜,错失了爱。”喘了一喘,他又接着说,“鸦片造成的悲剧,在中国千千万万,不能把账算在你头上。”
奚氏听不懂他说的这些道理,她只想速死,以得到解脱。她涕泪横流地推开谢雨林,又去捡那桃木钉,并骂道:“你滚开,我不要你管,让我死。”
谢雨林又一把抱住她,把她揽进怀中,他不知要怎样才能止住她的痛苦。见她泪雨滂沱,情急之下,他吻上了她的唇,想用自己的嘴堵住她的哭泣。他的唇覆盖在她娇柔的双唇上,他的舌如灵蛇一样撬开她的齿,他拼命吮吸着她,想把她心中的悲苦都吸出来。
从这之后,奚氏就躲着谢雨林,谢雨林也躲着奚氏。奚氏与豪哥也形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墓地一吻,让谢雨林的情感陷入混乱之中。他不能再骗自己了,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爱上奚氏的现实。他一面告诫自己不能背叛妻子,一面又放不下奚氏。夜夜的辗转反侧,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反复想,如果没有顺安之行,就不会遇见奚氏,他接受的西式教育让他不能接受纳妾的观念,但一想到奚氏,他的心就十分柔软。
转眼又到了翌年的秋季,新学校建成了,因是吴家出的资,便取名为“豪德学校”,请豪哥与奚氏担任名誉校长。
开学典礼这天,奚氏一早就来到学校与谢雨林一起打理典礼的诸多事宜。
墓地一吻之后,奚、谢两人相见都十分尴尬,但不得不见的场合中,两人却表现得从容镇定。奚氏在学校里派人去找豪哥前来剪彩,回来的人却向她报告,豪哥在给他自己新开的烟馆剪彩。
奚氏勃然大怒,立即带着六子等人赶往烟馆。谢雨林几经犹豫,也随后赶去了。
奚氏见豪哥戴着瓜皮小帽,穿着缎子长衫在落滿鞭炮屑的烟馆前,气得呼喊了一声:“给我砸!”就冲入店中,将一应陈设乱砸一气。六子等人拦也拦不住。
豪哥一见奚氏如此让他下不了台,顿时咆哮如雷,甩手一巴掌掮到奚氏脸上。
奚氏捧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豪哥。她眼里没有泪,说:“你打我?你打我!你忘记你说过的话,忘记了你对顺安父老的承诺?”
豪哥恶狠狠地道:“够了!我受够了你那些责任、道义!我只想享福!我吴家有的是钱,我想怎么抽就怎么抽,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接着,他用力抓住奚氏的肩膀摇晃着,“我后悔娶你,如果我娶了小宛,就算我抽光了全部家产,小宛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豪哥口中的“小宛”二字,如同燃烧的皮鞭子抽到了奚氏心上。她痛得眩晕起来,强撑着转身,想要离去,却一下跌倒。就在她全身即将着地之时,一双手托住了她。
谢雨林鄙视地望着豪哥,对六子他们说:“送少奶奶回去。”说着扶着奚氏上了马车。
在车厢中,奚氏靠在谢雨林肩头,只是抖成一团,却哭不出声。
从砸烟馆这天起,豪哥就以妓院为家,以烟馆为业,以戏园为宅。一帮人渣如蛆附骨,尾随着他过着挥金如土、醉生梦死的生活。
顺安城中到处流传着豪哥砸钱的“豪举”,他买了顺安第一辆轿车,并穷奢极侈,把车把手换成了银的,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他在顺安最贵的醉仙楼整桌包下山珍海味,只动两筷子就让倒掉;他包养了戏院的当家花旦及畅春院、怡红院的头牌,每日笙歌燕舞,日夜吸鸦片烟,并通宵达旦赌博……寒冬又一次袭来,重重叠叠的大山、冰封雪漫的道路,让煤炭、木炭等取暖物资很难运进顺安城,城中一时炭价高涨。
奚氏盘算着将库存的取暖物资卖个好价,以缓解年关到来的饥荒,谢雨林也在吴家商议学生过冬之事。
突然,门外一阵吵闹,畅春院、怡红院等妓院的妈妈们不顾门房的阻止,闯了进来,吵嚷道:“什么少奶奶?自己的男人自己服侍不了,我们的姑娘帮着服侍了,却连脂粉钱都不给,这叫什么事?就没听说过有欠姑娘们这钱的。”
奚氏闻言,立即站起身,脸涨得通红,继而发青,双唇发抖,张嘴说不出话。
谢雨林在一旁怒不可遏地一拳砸在桌上,怒罵道:“太无耻了!”立即将老鸨们打发出门。
回转到屋里时,谢雨林发现奚氏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如风中枯叶那样瑟瑟发抖。谢雨林的心又抽搐了起来,他眼见奚氏的目光中让他心动的亮光与热情正一点点地被绞杀,他眼见奚氏从泪流满面到流不出一滴泪水,眼里只有无尽的痛,无尽的绝望。他心疼了,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敏秋,不要用别人的错来为难自己!”
谢雨林突然唤出的这声“敏秋”,让奚氏听出了怜惜和同情,她的脊梁刷地又挺直了,她如同一头斗兽,冲着谢雨林咆哮道:“我不要你的同情,我不要你们任何人的同情,你们休想看我的笑话!休想!”接着,她冲上前去推搡谢雨林,抓咬谢雨林,骂道,“你有什么资格同情我?你有什么资格同情我?”
谢雨林纹丝不动,一任奚氏抓咬。她的牙侵入了他的手掌,腥咸的滋味让她清醒过来。她颓然坐地,一动不动。
谢雨林镇定地转身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他必须让奚氏一个人静静地舔舐自己的伤口。但他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坐在门口。奚氏在屋内坐了一夜,他也在门外坐了一夜。
这一夜,谢雨林想了很多,他不自觉地拿自己的妻子与奚氏相比。他的妻子是站在那个时代前列的新女性,坚强、有作为,教书育人,传播新思想,让谢雨林敬服。但谢雨林觉得妻子是一件久经历炼、炉火锻造的精美铜器,奚氏却是深藏在泥土之中的一块天然美玉,有着天然的磁场,更加吸引人。
晨曦将最后一颗星星隐去时,奚氏挣扎着打开门,诧异地发现谢雨林坐在房门前睡着了,一绺头发垂在他的额头上。
奚氏的心被眼前的情景震得生疼,她从小被当男孩教养,以硬拼硬闯著称。但是,身为女人,她仍然有着与生俱来的脆弱。看着睡熟了的谢雨林,她情不自禁地想为他理好头发,但伸手的那一刻,她却如同被火烧了一样缩了回来。
度日如年,奚氏在煎熬中经营着吴家的生意,努力使赚钱的速度跟上豪哥挥霍的脚步。
谢雨林无法抑制自己想见奚氏,他天天往吴家跑。奚氏为避嫌,就吩咐下人,凡谢先生来访皆不见。面对奚氏的冷漠,谢雨林只能默默地关注着她。
奚氏将自己裹在一袭黑衣中,前往货场盘点货品。炎炎夏日,毒辣的阳光将青石路炙烤得如同滚烫的锅底。
突然,一缕阳光在奚氏眼里跳跃了一下,阳光慢慢增强,如火的明亮一下子回到她的眼底。奚氏的心剧烈地跳动,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如要进出一般,脑中立时空白,满脸通红地愣在那里,迈不动了脚步。原来,谢雨林正从对面青石巷子中走来,他高大挺拔的英姿,坚强有力的步履,让奚氏心如鹿撞。
可刹那间,阳光从奚氏眼底消失了,严寒又重新笼罩着她。她回过神来,在心里忧伤地长叹一声,立即闪入街上一家银饰铺中,躲进角落里平息自己的心跳。
谢雨林也看到了奚氏,他心内一阵狂喜,他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采取行动,哪怕只向她问声“好”也行。但她的躲避,让他的心从狂喜一下落入了冰窖,他只能假装没有看见奚氏,走过银饰店,并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能被奚氏轻看自己,决不能回头。
恶奴报复胜虎狼 义仆救穷赛姐妹
偶然响起的一两声炮竹声提示年关将至。奚氏害怕过年,因为豪哥的挥霍无度,使得吴家资金短缺,年底的赋税至今都没有着落。
怕什么偏就来什么。县政府新成立的收税队找上门来,说是要收取年底的赋税,带队的人竟然是春来。原来,春来让豪哥复吸大烟之后,躲藏了一段时间,又折回豪哥身边服侍豪哥,凭着他那种极能揣度人心的本领,他重新获得豪哥的欢心,连奚氏也奈何不了他。
春来挖空心思哄骗、唆使豪哥追求纸醉金迷的生活,并从中牟利。豪哥买汽车、买小公馆的事务都是春来经手,他从中赚取一半的差价,就连豪哥嫖妓,他都要从妓女们手中抽取好处费。就这样,他用从豪哥那里榨来的钱财买了这个队长的职务,在顺安抖了起来。
今天,春来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人,大大咧咧地跨进了奚氏的小账房。他一个纵步跃到奚氏办公的大案上,叉脚叉手地斜坐着,手里把玩着一把枪,斜睨奚氏道:“吴家少奶奶,你不是想找我吗?今天我来了。”说着一脸狞笑,“今天我是来收你们吴家的税的,如果少一个子儿,我就会卖你家的房子、田地,甚至会拿你的儿子来抵账!哈哈哈。”
“饿不死的野狗,狂什么?你不过是县老爷喂的一条狗,有你的主子在,卖吴家的家产还轮不到你!”
春来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说:“啧啧,摊上那么一个败家的男人,你吴家还拿得出几个铜子?县长大人可说了,今天要交不上钱,就抓人进号子。”说着又涎皮赖脸地往奚氏身边凑,“不过,也有一个办法可以免税,那就是你跟了我,我怎么都强过你那烟鬼男人。”说着手就搭上了奚氏的肩头。
奚氏气得七窍生烟,她抓住春来手中的枪,顺势一摆,枪虽然在春来手中,枪口却对准了春来的头。这时,春来带的人中有一个很诡诈,他一把抱住兴安,以枪抵着兴安的头,威胁奚氏。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龙生、六子等人赶到了,春来一行人丢下一句“十天内交不出钱来,卖家产抵税”,然后悻悻而逃。
奚氏哈哈大笑,说:“吴家大发了,狗都欺负上门了。”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她明白,吴家能收进来的货款,最快也要一个月以后才能到账,怎么办?
谢雨林得知此事后,通过省城的关系,给县长打了招呼,给吴家宽限了日期,奚氏才得以缓过赋税这一关。
欠了谢雨林的人情后,奚氏怎么也不好意思不有所表示。她提笔写了一封答谢信,并备了礼物,派人送到谢雨林的寓所。谢雨林留下了书信,退回了礼物。
日子在煎熬中慢慢地又过了一年。这一年里,无论奚氏如何努力,她也不能挽回吴家迅速衰败之势。
这天,奚氏如往常一样,巡查完老宅的生意,就到东街查看吴家各个店铺的生意。
当奚氏一行人走到第一家绸缎庄门前时,只见吴家掌绸缎号的掌柜被一帮人叉出店门。
六子上前诘問道:“你们想干什么?”
这帮人穷凶极恶地道:“吴家这条街上的铺子已经姓陈了。”说着拿出豪哥亲笔写的卖据。原来,豪哥赌博输了,将吴家东街上的十多个店面抵给了祥福记的陈老板。
奚氏脑中“咣”的一声巨响,心脏“怦”地猛跃了一下,就没有知觉,当场晕厥。
这之后,奚氏一病不起。
吴家败落了,仆从风流云散,只有六子、龙生、小尖蛋、玲珑等几个忠仆还在。
奚氏病中,谢雨林多次前来探访,但奚氏都不见他。谢雨林托书信给奚氏,表明自己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是想看能不能帮到她,但奚氏看也不看,就吩咐人将信烧掉了。
奚氏的病势一日沉过一日,渐渐就开始咳血了。谢雨林一日几次地派人前来打探她的病情,焦躁不安。这一打探,坊间又流言四起,那些妒恨奚氏的人,那些觊觎吴家家产的人,早就准备好泥巴及石块,此时立即往奚氏身上扔。他们各怀叵测之心,想置奚氏于死地。流言加剧了奚氏的病情。
谢雨林也被县长约去谈话了。县长婉转地告诉他,如再与奚氏往来,他升任副县长之事就会泡汤。
谢雨林回来后,反复思量,他也不理解自己的狂热。他从想利用奚氏到不知不觉陷进去,奚氏越冷漠,他就越痴狂,到现在为了奚氏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为了她,他可以不要家庭、名誉、地位、金钱,甚至生命。他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这爱如电光石火,燃烧得他血液沸腾。这样的爱是热烈的爱,是盲目的爱,是可以牺牲一切、朝夕不能相忘的爱;但这爱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如同陷落在黑洞之中无从着力,却要面对市井无穷的压力。县长的约谈如一盆冷水浇在他的狂热上,让他不敢再去找奚氏,但他知道,自己的心已是烧红的铁块,冷水虽能浇灭表面的通红,却不能熄灭内心的炽热。
奚氏呆滞地不吃不喝,人发着烧,嘴里胡乱叫着:“小宛,你还要怎样?”“豪幺你在吗?在吗?”
玲珑让六子去找豪哥。六子去了,回来说:“别找了,已经不成人样了。汽车、小公馆也卖给人家了,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在烟馆里一天到晚抽鸦片,路都走不动了,怕是……”
玲珑连连摆手,让六子小声点儿,怕奚氏在屋里听见。这时,只听得屋内一连串的急促咳嗽声。
玲珑连忙进屋一看,奚氏晕过去了,嘴角有血,吓得她与六子又掐人中又拍脸。折腾了好一阵,奚氏才醒转过来,气如游丝地喘着。
奚氏拒绝吃药物、汤水,也不说话,整天迷迷糊糊地发着烧,没有一点儿求生的意志。
振安、兴安守在她的床前,哭叫着:“娘!娘!”
小小的兴安抓着奚氏的手,叫道:“娘,兴安乖,兴安不要糖,兴安不惹娘生气,娘您吃药。”童稚的哀声,就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落泪。
奚氏拉着玲珑的手,全身抖得连被子也盖不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用眼神示意兴安、振安过来。兴安、振安过来后,她将他俩的手放在玲珑手心,眼中落下泪来。
玲珑立即明白这是奚氏要将兴安、振安托付给她,她急了,跪在奚氏床前,说:“小姐,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你当我就像亲妹妹一样,我陪你来到吴家也多年了,吴家轰轰烈烈的日子我们都一起过过,现在散的散,卖的卖,莫说小姐你难过,我们做下人的也心痛。豪爷不争气,小姐你不想活了,我也拦不住,只是兴安、振安以后靠谁啊?这副担子我可扛不动!”
听到玲珑的话,奚氏在高烧迷糊中,喉咙动了动,发出一些音节。玲珑附耳过去细听,听出了她在叫谢雨林的名字。玲珑也顾不了奚氏的禁令,立即去请谢先生。
谢雨林一听奚氏病危,跑得连鞋底都断了,一直跑到县政府,借了县政府那辆老爷车来到吴家。
他二话不说,抱着奚氏上车,一路疾驰,将奚氏送到贵阳洋人开办的教会医院。
医生接诊后说:“再晚一点送来,高烧就会要了她的命。”
奚氏悠悠苏醒时,不知身在何处,当看到谢雨林头发蓬乱地靠在病床前时,她心里明白了几分。
奚氏终于挺过来了,但吴家除了一座老宅之外,偌大的家产被豪哥全部败光。
奚氏硬着头皮找到县政府,找到吴氏家族的族长,提出要分家,她要保住她与孩子们的最后一点生存空间。
在顺安上层社会那些与吴家有相关利益人士的操纵下,豪哥分得了老宅前的九个门面,没有一分钱的债务。他一拿到门面,就立即将店面转卖出去,所得之资都投入到他的烟馆生意里去了。奚氏母子分得了吴家老宅九间门面后面的五进老宅,但他们却将豪哥所拉下的亏空全算到奚氏头上。他们知道,在豪哥那里他们是不可能收回一分钱的,所以选择了奚氏,他们要让奚氏用一辈子来偿还这巨额债务。现在,吴家小账房中坐得最多最久的就是讨债的人。
被逼到墙角的奚氏必须开拓新的生意,才能确保吴家不彻底完蛋。
保命在即,奚氏对谢雨林的态度突然从冷转热,之后又时冷时热。
热是因为谢雨林已升任副县长,管着全县的经济,而且此时正赶上国民政府实业部与英国麦边进口有限公司签订合同,借款2000万元,贷给煤矿业开展经济建设运动。奚氏通过报纸看到了这一机遇,顺安周边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矿区山民们取暖、做饭,只要到山上随便刨开一个坑就能挖到煤。但是,由于顺安交通不便,闭塞落后,煤炭资源只是山民们缺钱时挖上一两担,担进城里去卖。
奚氏忽冷忽热,谢雨林心上心下,巴不得将自己化成奚氏身边的空气包裹在她周围。
这天,谢雨林兴冲冲地拿着政府的文件走进奚氏的小账房。他眼前一亮,因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奚氏。她将长发剪短,烫成了时新的翻翘小卷发,调皮的发卷覆在额头上,更衬得一双大眼熠熠生辉。她不再穿着斜襟大袄百褶裙了,而是如新女性一样,身着一件青底白花蜡染布旗袍,凸现出她曲线玲珑的身材,恰到好处的丰满而不失娟秀、端庄。精干的装束让她身上呈现了女子身上少有的阳刚之气。谢雨林看呆了,让奚氏闹了个满面通红。奚氏虎下脸来,正襟危坐,谢雨林的脸“腾”的一下也红了,连忙掩饰,将手中的文件遞与奚氏。
敛住心神后,奚氏问道:“谢先生,是否想让吴家开发煤矿?”
谢雨林也控制住自己的失态,答道:“英雄所见略同,我正有此意。”
他这句“英雄所见略同”,又让奚氏红了脸,她豪爽地一笑,道:“先生有何高见?”
谢雨林详细地说了政府的政策和要建一个大型煤矿的设想,其设想与奚氏所想基本相符。
一连几日,他们带着勘探专家来到煤矿富集区,经过考察,奚氏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将吴家老宅抵押出去兑换资金投资煤矿,但资金仍有很大的缺口。此时路已修到贵阳,煤炭大量出省已成为可能。万事俱备,只欠资金。谢雨林积极地为吴家申请贷款,但如果吴家筹措不出前期资金,银行与政府的支持就难以到位。
奚氏为资金缺口睡不着觉时,玲珑抱着她的首饰盒来到奚氏身边,说:“小姐,这是你平时赏给我的首饰与钱财,都在这里了,少是少了点儿,希望能起点儿作用。”
奚氏闻言,眼中涌出了泪珠,她将玲珑拉到椅子上坐下,弯腰向她行礼。
玲珑连忙站起来,说:“这是怎么了?我可当不起。”
奚氏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没有你,我早死了!没有你,吴家早就垮了!这钱我不能要你的,你留着,如果哪天真的吃不起饭了,还得靠你这些钱呢!”
玲珑说:“小姐,是谢先生救了你的命,谢先生对你是真心的,你不要对他太狠。”
这掏心的话让奚氏更是流泪不止,她用手掩住玲珑的嘴,颤声道:“好妹妹,你别说了,我何尝不知道,可又能怎样?他有贤妻,我有家!”
玲珑长叹一声,抱着首饰盒慢慢转身,走了出去。
奚氏看着玲珑离去,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脑海中,顺安各大户家的太太与姨太太手中都有大量的私房钱,为什么不把这些私房钱以高利息借出来,作为煤矿前期的资金呢?想到这里,奚氏高兴地蹦了起来。她将这主意与谢雨林一说,谢雨林也十分赞同。谢雨林还将这个主意扩展了,拉县长及顺安有头有脸的人物前来投资入股煤矿。于是,他们紧锣密鼓地加紧筹措资金,奚氏赔了无数笑脸,并承诺付高利息,终于借到了前期启动资金。
“大顺煤矿”在鞭炮声中开工了。奚氏的心在鞭炮声里狂跳个不停,她这次是破釜沉舟一搏,如不成功,吴家就彻底倒了。
从这以后,奚氏吃住在矿上,每天泡在矿井中,与技术人员一起检查安排各项事务,强悍得让矿工们都将她当男人一般对待。
煤矿渡过前期的调试阶段,开始正式投产,奚氏在井口看着矿车将一车车的煤运出,心中无限喜悦。
煤矿的生意出奇地好,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奚氏赚到钱后,听从谢雨林的劝告,将前期的收入除了偿还部分急需偿还的债务外,全部用于聘请具有现代化管理经验的管理人员及购置先进设备,扩大再生产,加大开采量。
固礼守节爱无果 一片冰心云终开
生意蒸蒸日上,奚氏心里却越来越沉重。谢雨林已经向她表白,她在激动之下也没有拒绝他。但是,她真的无法接受他们之间目前的这种关系。他们没有逾越生理界线,但他们的心已背叛了各自的家庭。
奚氏的心不断受到良心与道德的谴责。她开始拿自己与谢雨林的妻子对比,结果是对自己的否定,觉得自己远不及谢妻优秀。奚氏想,谢雨林可能是迷恋自己正处盛年的灿烂,如同蝴蝶迷恋盛开的牡丹,如同孩子迷恋崭新的玩具。一想到这些,她就不寒而栗,小宛的咒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夜里,在梦中,她梦见了谢雨林;同时,她也连续不断地做着那个醒不过来的梦。梦中是无边的黑暗,走也走不出,跑也跑不动,喊也喊不出声,还有一身雪白的小宛……欲爱不能,欲罢不休,她不堪折磨,便给谢雨林写了一封信:
昨夜我梦见你了,梦见我们俩走在湛蓝的湖水边,你是那样的温文尔雅,我猛然知道,我对你有很深的感觉。
半辈子的岁月就要逝去,如花的季节就要凋零,我已经不再勇敢。我只想后世平安,不再欠谁的,不再连累谁。我知道我说这话错了,我欠你的,我欠你的太多太多。日后,生意好起来,我会弥补你,我会支持你办起你想办的女子学校等。但我想我应该走了,走出你的生活。忘了我,当你做了一个梦……这封信给谢雨林当头一棒,两颗心撞在一起的喜悦刚燃遍了他的身心,这封信却让他极度失望。一热一冷的反差打倒了谢雨林,他病了,高烧不断,不停地说着胡话。他在高烧中呼唤着“敏秋”、“敏秋”。
玲珑来看过之后,对奚氏说:“你应该去看看谢先生,你是在伤害一颗真正爱你的心!不要伤害他,他也很脆弱。”
奚氏默然无语。
“小姐,这世间,千金易求,一颗真心却不容易遇见,在这乱世,你还能依靠谁?”
“妹妹,我已经不敢再有想法了,当初豪爷对我的情分何等灼热,可如今呢?我伤不起了。再有,我接受他,如何对得起老太太?又如何对得起振安和兴安?”
不过,奚氏还是去看了谢雨林。病床前,她听见他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于是铁石心肠开始熔化。她攥住他的手,一遍一遍地在自己脸上摩挲,她的泪流在他的手上。
他醒过来,看见她哭肿了的眼,虚弱地笑道:“你不是不再见我了吗?还来干吗?”
此言一出,奚氏哭得更厉害了。
谢雨林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哭什么?我又没有死,想把我哭死是不是?”
奚氏一听急了,连忙用手堵住他的嘴,抽泣得说不出话。
谢雨林抓住她的手,在唇边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奚氏刚从心底喊出了一声“雨林”,就被他带进了怀里。他们的唇同时贴上对方,天地之间什么也不存在了,只有两个相爱的人毫无缝隙地吻在一起,两颗心跳在一起。
他的双臂将她箍得更紧,他的身体将震颤传染了她,她不由得战栗起来。
谢雨林在她耳边呢喃道:“那天,在我们相识的小账房触景生情,想起了该想的人,胸口特别的痛。”
“应该是想了不该想的人,相思有什么用?只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在那里我们结下了今生的缘。”
“有缘为什么不能在对的时间遇见你?”
“只要遇见就是对的。”
“是啊,无缘又如何能遇得上。”
“为什么遇上了,你就不放手?”
谢雨林吻着她的耳鬓,说:“缘分把我们拴得太紧,放不开。”
奚氏眼中有些泪光,她推开他,盯着他的眼问:“那你给我一个支撑点,不要让我这样累。你给我一个支撑点,如果你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那我就是他们口中的坏女人了。”
“你要什么支撑点我都答应你。”谢雨林又重新环抱住奚氏。
“我就要你告诉我,我们这样的关系符合道德礼教吗?你能说符合吗?这就是我要的支撑点。多少个夜里,我多想要你抱抱我,但内心总有另一个声音对我说:‘不,这样不对!”
谢雨林为难地说:“把道德规范和情感放在一个矛盾体内,几句话哪里能说清楚!”
“不,你要回答我如何将感情与道德礼教结合在一起,要不然,我如何走以后的路。”
“我告诉你,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她也喜欢我,我就要去爱,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对得起她的心。在人世间走一趟,不能辜负情与缘,不能伤害自己。”
“这样会伤害到他(她),我宁愿伤心,也不要伤害别人。”
“你的婚姻已名存实亡,为什么不结束?重新开始一段爱,你要勇敢,敏秋。”
“我已经没有爱的能力了。再多苦我都能吃,再难的路我都敢闯,但我真的是个感情的逃兵,我不敢再爱了,请你原谅我。”
“人生来就有追求自由、幸福与爱的权利,为什么不能再爱,你的心答应你吗?你放得下我吗?你想做吴豪幺的殉葬品吗?”
“我……”
“爱我吧!勇敢一点,敏秋。”谢雨林更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恳求,“我心里真的有你,爱你是我的幸福,被爱是你的幸福。”
奚氏被感染了,不停地问:“这话是真的吗?我不求一生一世的爱,但我要你这一段感情是真的。这一段时空没有人走过,这一段时间没有人爱过,只属于我。”
谢雨林呢喃道:“我会好好爱你的,请相信我!”
奚氏流泪了,饮泣道:“不要承诺,雨林。以前我也曾得到过那么多承诺,可如今都灰飞烟灭了。”她又想起了豪哥,又想逃进她的世界去躲藏。
奚氏曾找到豪哥,要求他到戒烟局再戒一次烟,换来的却是豪哥的嘲笑:“你认为你是谁?认为你还是我的夫人?”说着搂着他的小妾笑道,“她才是我的夫人,她才不会让我戒烟呢!”
那小妾肉麻地捧着豪哥的脸,说:“爷,你想怎么抽就怎么抽,你花的是自个儿的钱,关别人什么事?”
奚氏向豪哥提出希望通过法律途径解除他们的婚姻关系,却换来豪哥的嘲讽:“你不过是我吴豪幺不要的破鞋,你要改嫁,我就写休书给你!离婚?休想!你想成为顺安离婚第一人,你丢得起这个人,吴家却丢不起!”
豪哥一席话讥讽得奚氏满脸通红,她无言地转身离去,心中对豪哥的最后一丝眷恋也在那一刻彻底斩断。
奚氏把精力投放在开办第二个煤矿上,谢雨林再忙也会在周末接上振安、兴安到矿上与她团聚。
夜里,他们围坐在一起,振安给奚氏说学校的事,奚氏含着笑一边听,一边整理账目。兴安调皮地爬到谢雨林身上,依偎在他怀里,把玩他的衣扣,抚弄他的脸。奚氏看兴安闹得太不像话,就出言呵斥兴安。
谢雨林立即拦住奚氏,说:“让他闹吧,这孩子怪可怜的!”
这话点到了奚氏的痛处。兴安的童年,正赶上豪哥染上烟瘾,奚氏忙于打理家中大小事务及给豪哥戒烟,兴安整天都是由奶娘带。兴安长这么大了,豪哥也不曾好好抱过他,疼过他。谢雨林自己没有生养,却天生喜欢孩子,振安、兴安跟他比跟奚氏还亲。看到孩子们对谢雨林的认同,奚氏心中泛起了阵阵温暖。
夜深了,孩子们都睡去了,谢雨林坐到奚氏身边,他的手刚搭上奚氏的肩,奚氏的呼吸就急促起来。奚氏的头靠在谢雨林的胸膛上,谢雨林轻揽着奚氏的肩,抬起她的头,他的唇轻轻地印上奚氏的脸,印上了她的唇,奚氏立即迎合着谢雨林,两人忘情地热吻着。
谢雨林的手滑进了奚氏的衣襟中,奚氏连忙挣扎,嗔怪地瞪了谢雨林一眼。
谢雨林连忙松手,喘息难定地给奚氏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敏秋,我忘情了。”
奚氏拥住他,说:“终有一天,我会是你的,但必须是我有自由身的那一天。”
“我会等的,哪怕是等上十年八年。我也在争取我的自由身,我会将最完整的身心交给你,敏秋。”
日子在甜蜜与等待中滑过。
这天,奚氏正在房里作画,谢雨林在一旁点评。
玲珑忽然喜出望外地跑进来,声音有点儿哽咽地道:“小姐,张昊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奚氏闻言大喜,一迭声道:“在哪?在哪?我们快去迎一下。”說着又满腹狐疑地望着玲珑含泪的眼,不明白玲珑为什么激动成这样。
倒是谢雨林沉稳地笑着,满怀欣喜地看着玲珑。
三人一同迎了出去。
张昊一见奚氏,手挽长衫下摆,倒头就拜,叩首道:“张昊见过嫂子。”
奚氏连忙搀起他,眼中的泪水不禁滚了下来。她拉着张昊的衣袖,说:“让嫂子看看,让嫂子看看你。”
奚氏细看张昊,他仍然精干,浑身肌肉黑亮亮的,如铁疙瘩似的绷在衣衫之下,刮得精光的国字脸上,一双浓眉大眼清澈明亮。显著变化的只是身着青绸长衫、头戴礼帽的装束,彰显着他的经济实力,还有他举手投足间显现出的自信、从容。
玲珑在一旁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张昊,似乎想把这些年没有看到他的时间都补回来,泪水却不停地流淌,让她看不清他。
谢雨林这时发话了,说:“让人进屋里坐啊!这样站着是什么待客之道?”
张昊连忙道:“谢先生好,这些年全靠你了!”
谢雨林心中一阵激动,他没想到张昊会对他有这样的认同。他眼里也有些潮湿,扶住张昊的胳膊,说:“兄弟,屋里说,我们坐着说。”
一行人进入屋内,互叙别后的情形。原来,张昊回去后,用奚氏给的钱开办榨糖厂发了财。他此次前来,就是准备连本带息还钱给奚氏的。
奚氏一听还钱,无论如何也不收。推让多次后,张昊提出一个想法,用这笔钱在这里开一家榨油厂,奚氏与他各持一半股份。奚氏点头同意了。
这时,张昊又望着奚氏跪拜下去,激动得满面通红,说:“嫂子,兄弟想求你一件事。”
奚氏惊得站了起来,一边搀扶张昊,一边说:“你起来说啊,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快起来。”
张昊道:“嫂子,你要先答应我,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这时,玲珑突然羞得满面通红,又哭又笑地跑了出去。
见此情景,奚氏心中明白了大半。
只听得谢雨林说:“兄弟,你起来说,你嫂子一定会答应你的,她高兴都来不及呢。”
张昊终于站起身,满脸涨红,说:“我要娶玲珑。”
此语一出,立在门外的玲珑用手帕捂着嘴,哭出了声。
奚氏跑出门外,抱住玲珑,说:“傻妹妹,这样好的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也让我高兴高兴啊!”
玲珑含羞道:“谢先生早就知道,我寄给阿吴的信,都是谢先生代写的。”
奚氏吃醋地望着谢雨林,说:“就你们亲,我是外人。”
自从张昊回来后,奚氏有了帮手,生意上更得心应手了。她看准顺安富产油菜籽及蜡染织物里面的商机,与张昊合资办起了榨油厂、染织厂。六子、龙生、小尖蛋等一干忠仆都顶着厂子的股份,奚氏以此来报答他们多年的追随。
张昊回到顺安后,多次去拜望豪哥,但豪哥避而不见。豪哥处处受春来的操控,包括奚氏想离婚的事都是如此,他已与吴家断绝了一切往来。
不久,张昊迎娶了玲珑。
香秋但听桂花落 寒节乍见人情薄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吴家的事业又兴旺起来。
这年秋天,奚氏终于将吴家老宅赎回,同时也将吴豪幺卖出去的九间门面高价买回。
老宅中庭的桂花开得香飘满城,密密匝匝的桂花金灿灿地覆满一树,重重叠叠,高高低低,枝枝丫丫都是花骨朵儿。秋风吹处,金灿灿的桂花往下簌簌落下,满庭皆下桂花雨。奚氏站在桂花树下,看着张昊、玲珑等家人将吴家的列祖列宗牌位搬回中庭,心中对过世的老太太祷告道:“妈,我终于赎回了老宅,我总算是对得起吴家的列祖列宗,总算对得起妈您啦。您在天之灵保佑我吧,保佑我们吧!”
龙生、六子等家人将一串串的鞭炮燃响,吴氏族中亲朋忙出忙进,笑语喧哗地把振安与兴安支得团团转。
谢雨林在小账房中安排事务,他的心里也充满了喜悦,因为律师告诉他,奚氏与豪哥即将解除婚姻关系。
这时,仆人老李急冲冲地跑进来,说:“不好了,不好了,少爷昏死在门口!少爷,他回来了。”
奚氏闻声,只觉天旋地转,一口气哽在胸口提不上来。原来,豪哥被春来骗走了最后的钱财及小妾,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回到了吴家老宅。
张昊连忙带着人将豪哥抬进来,传医唤药,忙活了好一阵才将豪哥救醒。
奚氏一动不动地立在桂花树下,看着眼前的一切。
兴安、振安围着豪哥,拉着他的手哭泣。豪哥躺在那里,浑浊的眼中流下一串清亮的泪水。奚氏看到豪哥落魄的惨境,她的心也止不住地疼,但已不是为爱而痛,而是出于同情。
少爷回来了!这一嗓子喊叫对于谢雨林来说如五雷轰顶,他只觉耳中炮响、枪鸣、人叫、马嘶,眼前金光乱闪,几欲跌倒。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奚氏的脸,唯恐错过她的一丝表情。他猛地觉得,自己如同童话中那位青蛙王子,心口也被钉上了十二把铁锁,每把锁是否炸开,决定权就在奚氏对豪哥归来的处置上。
吴氏族人商议良久后,由五老祖爷带领着大家来到奚氏面前。
五老祖爷喊了一声“跪”,奚氏的平辈及小辈族人就都在奚氏面前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五老祖爷向奚氏鞠了一躬,老泪横流地说:“请少奶奶原谅豪爷!”
他话音刚落,族人们也异口同声道:“请少奶奶原谅豪爷!”接着,他们又在五老祖爷的带领下说,“请少奶奶收容豪爷!”
奚氏闻言,脸色一变,面上浮现凄怆之色。
谢雨林的心抽搐起来,他仿佛听到有一把铁锁进裂,心口鲜血直流。
奚氏转念想起豪哥的无情无义,心便硬了起来,一股坚毅之色浮现在脸上。
五老祖爷又让兴安、振安对奚氏说:“娘,请您原谅爹,我们不能没有爹,我们要爹!”
奚氏刚硬起来的心被孩子们的话击穿了,她的眼中有了泪光,她用牙齿咬住嘴唇,想止住泪珠流下,身子跟着震颤起来。
谢雨林呆若木鸡。
只聽奚氏道:“五祖爷,他早已经不是振安、兴安的爹了,他卖田、卖地、卖铺子时,想过这会儿会没饭吃吗?他捧戏子嫖婊子时,想过他的儿子可能会去要饭吗?”
奚氏的话给谢雨林的心注入了强心剂。
五老祖爷颤巍巍地艰难跪下,他一跪,所有的吴氏族人都跟着跪下了,慌得奚氏连忙说:“您老起来啊,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说着也跪下了。
五老祖爷颤声道:“我的儿,我晓得这些年你苦得很,可豪幺再有千般不是,这一房这一辈只有他这根独苗啊,看在老太太的份上,你也要原谅他!豪幺千错万错,也是孩子们的爹;豪幺再有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你,他也是为吴家立下汗马功劳的,你要给他一条生路!”
奚氏无言以对,强压住的泪水如黄河决堤般汹涌而出。
奚氏长久没有开口,时间仿佛凝固了,这群人就如同雕像一样跪在那里。
思量良久,张昊走到奚氏身边,跪拜下去,叩首有声道:“嫂子,请你原谅我哥,如果你不原谅我哥,张昊就死在你面前。”
玲珑大声喝止道:“阿昊,你疯了!”
“兄弟如手足,为我哥,我愿意死一千回。”张昊说着,拿刀抵住了自己的胸膛。
巨大的风暴袭击着奚氏,她被卷入万劫不复之中。豪哥从前的好,谢雨林如今的痴情,张昊及族人的威逼,交替打击着她。她的心高速旋转起来,一时在谢雨林的情分上,一时在一夜夫妻百日恩的豪幺身上,一时在吴氏一族的老少身上……她终于哭喊出来:“我依你们,我依你们!”
谢雨林心中的最后一把锁爆炸了,脚下一晃,人就倒下了,压倒了房中的书架,发出“哐啷”一片响。
玲珑跑进去时,他却奇迹般站了起来。他手扶着墙,白纸一样的脸上带着微笑,说:“求你……求你带我离开这里,不要让我在这里丢人!”
玲珑失声痛哭,泪雨滂沱,她搀扶着谢雨林走出四道门,走出三道门,走出二道门,走出吴家老宅。
奚氏跪在桂树下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五个时辰……簌簌落下的桂花已将她覆盖。
玲珑再见到谢雨林时,谢雨林深深地陷入一张扶手圈椅之中,衣服皱巴巴地裹着瘦了十多斤的身躯。他原本的整洁、精干不复存在,身上的每根线条都扭曲着疼痛与疲惫,头发乱成一蓬,眼皮疲惫地耷拉着,眼里没有一丝光彩,只有空洞。
玲珑心疼地喊:“谢先生!”
谢雨林乏力地抬眼看了她一下,想笑,却只是嘴角牵动了一下,没有表情。
玲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他流泪,良久才说:“我对不起你,谢先生,我没管好张昊。”
谢雨林艰难地摆手让她不要说,他张了张口,想说点儿什么,几经努力却没有发出声。他郁愤的目光从玲珑肩头望过去,仿佛看到奚氏的无情。他强忍啜泣,努力不使泪水滑落。
玲珑说:“你哭啊,谢先生!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过些。”
谢雨林却倔强地咬紧嘴唇,咬出了血珠,也没有让泪水落下。
玲珑哭出声来。她刚一开口说奚氏,谢雨林就立即打断了她。他厌倦地打断了玲珑,说:“玲珑,如果你再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我们就不是朋友。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这个名字!”顿了一下,又说,“你不要担心我,我马上会离开这里的。
玲珑问:“你不给她带句话吗?”
谢雨林道:“不带了,我现在相信小宛的诅咒了!”
谢雨林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到了小宛的诅咒时,玲珑只觉得背上一阵寒冷,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此时正值抗战时期,谢雨林抱着必死的心报名从军了。
部队开拔那天,谢雨林作为顺安支队的队长,身着军装,披着披风站在吉普车前,放眼在送別的人群中搜索。
离别在即,他多想再看奚氏一眼,再度凝视这个占据了他全部灵魂的女人,再度注目这个让他不能自拔的女人!此时,他多想再听听奚氏的声音,哪怕这声音传递的是最无情的消息。可是望断天涯,却不见伊人。
他哪里知道,此时此刻,奚氏正女扮男装,策马站在离人群很远的高坡上,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中,在她的心里。
部队出发了,吉普车启动了,烟尘中,奚氏策马狂奔,默默地送了谢雨林一程又一程……谢雨林走后便杳无音信。
豪哥的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拖了两年之后,终于油尽灯枯。
张昊眼看豪哥回归,无爱的婚姻消耗掉奚氏的热情与希望,他十分难受。但他别无选择,他是豪哥的兄弟,只能当个罪人了。
豪哥自觉不久于人世,就告诉张昊,希望奚氏能幸福,希望奚氏去找谢雨林再续前缘。
张昊与玲珑立即鼓动奚氏去找谢雨林。他们打听清楚谢雨林的部队回到荔波休整,就立即给奚氏备足盘缠、马匹及随从,送她前去。为顾及奚氏的自尊,他们让她去探望的是随谢雨林一同入伍的六子、小尖蛋等人。
历经奔波劳碌,奚氏终于到了荔波大七孔潭边。
乍见大七孔那一泓碧水,奚氏立即痴了。潭水碧绿通透,水清见底,可见潭底怪石嶙峋,有鱼群梭游其间,悠游自在。水色多变,潭中心的水深碧,如同碧蓝美玉,那样的纯,那样的清。奚氏情不自禁地掬起一捧,清纯的水顺着她的指缝流泻。她心中一紧,迷信地想,这是个不祥的预兆!她感叹她与谢雨林的爱就像这手中的水,彼此越想握紧,这其中的纯、其中的柔、其中的润,就流失得越快。她不由自主地向上苍祈求,能够延续这段情缘。
打听到部队驻扎在荔波小七孔龙泉寺并未开拔,奚氏欣喜若狂。生命中的那人就在前方,只要她大胆地奔驰,幸福就会张开双臂迎接她。
她强作镇定地走进军营,打听六子的下落,士兵们将她领进团部。
已经是副团长的六子见到奚氏,眼中既流露出高兴,也流露着惋惜,他知道她此行是为了谁,便立即让人通知谢雨林及其他奚氏熟识的弟兄们前来。
奚氏心神不安地坐在团部里,喝着六子给她泡的茶,听着六子给她说话,却一句都没听清六子在说什么。
谢雨林跨进团部大门的那一刻,夕阳从背后射在他身上,使得他身着戎装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伟岸,但奚氏却发现他两鬓斑白。他老了,面容沧桑,只有那双眼睛未变,仍然干净、温和,却溢满悲凉。奚氏顿时大脑一片空白,不能呼吸,不能思考,不能说话,呆在那里。六子看出她的失态,立即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帮着掩饰她的慌乱。
谢雨林是与一帮兄弟一同到来的,虽然他已知道来的是奚氏,早做了心理准备,但见到奚氏的那一刻,他仍旧身体颤抖,红晕依旧浮上了脸。
坐定之后,有人间奚氏:“少奶奶,你怎么来了?”
奚氏盯着谢雨林的眼睛,话里有话地说:“我来接你们回去,你们不想顺安,不想回去,我就来接你们,不好吗?”
大家闻言,都呵呵笑了起来。
谢雨林的眼睑飞快地垂了下来,他红着脸,流着泪,低声嘟囔了一句:“受宠若惊!”然后低头走出了团部。这一走,他就再也没有现身。
六子陪着奚氏吃饭,参观军营,并告诉她,谢雨林已经与妻子重归于好,现在他的妻子随军在部队中。奚氏此时明白了为何六子见到她时眼神中会有惋惜。
她心痛,却没流泪,自欺欺人地掩饰着。她不能哭,不能在人前失态。她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哭,她要笑着听他们讲谢雨林夫妻在军中的故事,哪怕每一句都如同刀在割她。听到他们夫妻和睦,她知足了。她想,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平安,只要他幸福,她就知足了!
几天后,奚氏决定离开,在无限伤感中,又在无比知足中。
六子扛着东西为她送行。他将奚氏带到谢雨林的营帐前,大声说:“少奶奶要走了!”
谢雨林隔着帐帘说:“少奶奶保重!少奶奶慢走。”就没有后话。
回到顺安后,奚氏心灰意冷。此时,她十分痛恨谢雨林,是他一步紧逼一步的追求让她动了心,动了情,一步一步地陷了进去。是他一热再热的温度将奚氏心中的坚冰融化,他知不知道奚氏心中的坚冰是她赖以抵抗风雨侵袭的武器?如今冰融化了,奚氏的心就赤裸裸地暴露在风雨中,如此脆弱、易碎,而他,却与妻子重归于好了,真的好残忍!
豪哥在奚氏去荔波期间平静安详地去世了。那天,阳光温暖而和煦,豪哥坐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的圈椅中,振安坐在他身旁的小凳子上,爷儿俩有一搭无一搭地与张昊说着话。说着说着,豪哥突然一头栽倒。
临终前,豪哥只留下两句话,一句是“对不起奚氏”,一句是“杀死春来给我报仇”。
此时,抗日战争进入最艰难的时期。谢雨林带领的部队,上至团长,下至普通士兵,几乎清一色是贵州人。这支部队参加了长沙会战等重大战役。一次战斗中,日寇向谢雨林团所在的阵地猛扑,谢雨林率全部兵力拼力搏杀,几次打退敌寇的进攻。他率部冲入敌阵,肉搏血战,围歼了进攻的日军,继而进攻长风岗的日軍据点,通过诱敌深入,与日军激战五昼夜。
战斗进入白热化,六子带一挺机枪和四个兄弟,冲入敌群就是一阵扫射,任谁劝也不听。他吼着说:“谁要拉我下去,我枪毙谁!”
弟兄们劝阻无效,只好向谢雨林报告。
谢雨林大怒,赶来说:“六子,你他妈真英雄呀!”
六子扭头看见是谢雨林,就叫道:“团长,这里危险,你快回去!”
“混账!”谢雨林的火气更大了,“你是团副,不好好指挥,却跑到这里来放机枪,还不快回指挥所!”
六子这才放下了机枪。
六子的英雄气概激起众贵州兄弟的豪情,他们像狼一样嗷叫着,聚歼了日军第三纵队,击毙了鬼子的纵队司令,战果辉煌。
战斗结束,谢雨林从口袋中摸出烟给六子等兄弟抽时,从口袋中带出了奚氏的照片,谢雨林连忙小心翼翼地拾起。
六子见了,不由骂道:“我说哥,脑袋都是别在裤带上的人,还装个什么劲啊!我看你对你那婆娘也没一点儿兴趣,你那婆娘酸不拉叽的,跟你也不对味。你喜欢谁就是谁呗,干吗为难自己?我就看不惯了,明明爱死我们家少奶奶,人家来了,却装出一副正经样子赶人家走。你不怕死不瞑目,我还替我们家少奶奶不值呢!”
谢雨林闷着不作声。
六子将谢雨林给他的香烟愤愤地扔在地上,接着骂道:“书读多了就是废物!书呆子,我要是你,爱得这样死去活来的,老子早将她睡了,任她是谁的婆娘,只要喜欢老子,老子都要抢!”
六子的话触动了谢雨林。谢雨林自从跟妻子复合后,心里一直空落落的,找不到幸福的感觉。当战事吃紧妻子不再随军时,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一遍又一遍地追忆与奚氏在一起的快乐。他无法忘却奚氏,战斗越激烈,他就越想她。终于,他提笔给她写信了。
敏秋卿鉴:
荔波相见,如惊鸿一现,心中多语未能畅言。日寇凶残夺我疆土,戮我同胞,我愿以七尺之躯,以报生我育我之故土,拒敌于贵州境外,保家乡父老平安,即令战死沙场,我之荣矣。
只此一事,不言与卿,我死不瞑目。敏秋,我一刻不曾忘怀于你,胸中之爱一如初见炽热,然国难当前,儿女私情置后。
望卿切勿悲啼,希善育振安、兴安。
誓死抗敌,光我华夏,吾虽死犹生,安笑九泉。
阵中草此,顺祈安好
雨林上
六子也请谢雨林给他儿子代写了一封信。遗憾的是,因战火纷飞,他们的信都没能送到收信人手中。奚氏便始终不知道谢雨林的心迹。
须眉蹈死以血祭 红颜偷生余泪痕
华中日军与华南日军联手发起桂柳战役后,一路占领广西,最后入侵黔南,贵州遭到历史上空前的大劫难。作为黔籍军人,谢雨林他们只有拼死一战,保卫贵州。每名黔籍军人都立下遗嘱,决心战死沙场,保家卫国。
贵州全省抗日救亡社团如雨后春笋。为支援抗战,贵阳学生举行了“抵制日货抗议奸商暴行运动”,顺安也立即响应。长大成人的振安,深受母亲的影响,成为顺安学生抵制日货的带头者及组织者。在他的带领下,各校学生轮流到邮政局检查商家购进的货物,凡查到日货,即行封存销毁。
这一举动得到许多爱国商人的配合与支持,但也引起少数唯利是图奸商的仇视,当年以赌博骗购豪哥东街十多个商号的祥福记陈老板,买通地方军警卫营,并纠集徒众,拥到邮政局,要提取购进的日货。他们打伤了兴安和执勤的同学,强行搬走了日货。
振安在制止搬走日货时,被陈老板击中头部,昏迷不醒,奚氏立即将振安送到省城最好的医院就医。
奚氏又流泪了,她陪护在受伤的儿子身边。这些年她疲于奔命,从没有好好陪伴孩子,她陪伴兴安、振安的时间还没有谢雨林多。
想到谢雨林,她的心不由得痛得抽搐起来。离别之后,她愈加看清谢雨林从前对她的爱的真挚、宽广,因为爱她,谢雨林视兴安、振安如同己出。振安年长懂事,他感受到了谢雨林待他们兄弟俩的情分,超过亲生父亲对他们的关怀,在他心中早就视谢雨林如父了。
母子连心,看到母亲流泪,振安逗奚氏说:“娘,当年谢伯伯送您来贵阳治病,也是这家医院吧?”他这一不懂事的问,更引来母亲的呜咽。
振安连忙给母亲拭泪,认真地说:“娘,我希望您幸福,我长这么大,您流的泪多得能将儿子浮起来,所以我拼命读书,拼命争气,只想让娘舒心一点儿,让娘高兴一点儿!但是娘,有些幸福是我们兄弟给不了您的。您还有大半辈子要过,您应该再去找谢伯伯,谢伯伯跟我说过,他的婚姻已经无爱了,全顺安的人都知道,他心里只有您。您为什么不再去争取一下呢?”
“大人的事,也是你小孩子管的吗?我去争取,置你谢伯母的死活而不顾吗?”
“谢伯伯的心不在她那里,谢伯母也不会幸福的,与其三人都痛苦,还不如让相爱的人在一起。”
奚氏泪如泉涌,说:“别说了傻孩子,娘是个受诅咒的人,娘注定得不到幸福,娘有你们就够了!”
贵州全省紧急动员,民间自发组织了抗日武装及运输队、救护队奔赴前线。在顺安,奚氏一面奔赴贵阳,向国民政府及社会各界争取军火支援,一面率领张昊及已长大成人的振安筹建抗日义勇队,顺安百姓响应者成百上千。
日军分三路向贵州黔南进攻。
为了有效消灭进攻阵地的敌军,谢雨林要求部队待敌进至百米之内,再突然出击,以手榴弹炸,用大刀砍。由于两军混杂,敌飞机、大炮、坦克便无法发挥作用。
入夜,谢雨林又利用敌军警戒疏忽,率部从两翼迂回至敌人侧后,进行包抄袭击,打得敌人措手不及,死伤甚众。
战斗中,六子的腿部被炸弹击伤,但仍裹伤出击,率部众与敌肉搏相拼。六子手持大刀上阵砍杀,两口价值180块银元的战刀均被砍缺了刃口。一贯冲锋在前的六子在杀至山坳时,遭到埋伏在地上的日军机枪的扫射,腹部中枪,肠子都流出来了,他用手推了回去,又砍翻两名鬼子。
临终时,六子对流泪的卫兵说:“军人战死沙场原为本分,没什么好哭的。顺安城还有我的老母和妻儿,你去对老人說,忠孝不能两全,儿子为国捐躯,也算对得起祖宗。你告诉我的儿子,要他为老子报仇!”
翌日下午,日军一面加紧攻关,一面在汉奸春来的带领下,从小路走洞良包围明基关。春来骗走豪哥的财产与小妾之后,就投靠日本人当了汉奸。如今这个猪狗不如的人渣,竟然带着日本人来烧杀父老乡亲。谢雨林兵团腹背受敌,不得不撤退。
他们且战且退,在波格里调和浪尾等坳口阻击日军,击毙日军数十人。随后,他们与从其他方向退下来的部队会合,顺安义勇队及其他民间武装也赶到波格里调。他们利用沿途复杂的山区地形阻击日军,让日军的大炮、坦克在山区无用武之地。各山坳军民一心设伏阻击日军,当地布依族、水族群众手拿大刀长矛,不断袭击日军。
在波格里调的情人谷,谢雨林借山林茂密、地势峻峭,在谷中设伏日军。战斗打响,谢雨林端着机枪率先冲入敌阵与日军肉搏。但是,由于装备、力量悬殊,谢雨林部伤亡惨重,陷入反包围困境。
千钧一发之时,奚氏带领顺安义勇军冲入敌阵。义勇军装备奇缺,大多数人用的是大刀长矛,但黔人保家卫国的土气激励他们不顾生死,浴血奋战。谢雨林与奚氏两个互相想念的人在战场上相见了,枪林弹雨让他们来不及有一丝感情上的交流。
奚氏心中却无比的幸福,这一刻他们终于如同两棵大树那样肩并肩,平等地站在一起抵抗风雨。
在顺安义勇队的支援下,谢雨林部大部分人马突围了出去。
混乱中,谢雨林对奚氏大声喊道:“敏秋,我爱你,一直都爱着你!”
枪炮声太响,奚氏只见他的嘴在动,却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他们在混战中短暂相会,又立即分离。
小尖蛋带领着一些士兵为谢雨林及奚氏部断后。他们主动吸引日伪军火力,使部队主力得以迅速摆脱敌人的攻击,但是他们却被敌人围困,他们誓死不降,打到最后只剩小尖蛋一人。
一队队身躯粗壮的日本兵从工事、掩体里、树林里向小尖蛋扑来,把他团团围在一块坟地里。
砰!砰!砰!几声清脆的枪声,三个冲在前面的日本兵扑通倒地。
“捉活的,不许开枪!”一个精瘦的日军少佐冲上来,狠狠地命令道。
捉活的谈何容易,小尖蛋早跟六子、张昊练就百发百中的枪法。为了这百发百中,小尖蛋不知脱了几层皮,洒了多少汗,他手中的那把枪现在是指哪儿打哪儿。
几个日本兵探出头来,未待前冲,小尖蛋“叭叭”两枪又射倒两个。日本兵忙又趴下,双方一时僵住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淌着。跟随日军作战的汉奸春来发现被包围的人是他认识的小尖蛋,立即自告奋勇跑出来劝降。
春来探出头,对趴在坟头上的小尖蛋喊话道:“小尖蛋,你已经被包围了,是跑不掉的了,再怎么抵抗也没用!如果你放下枪,我会请皇军宽大你,会好好对待你……”
怒火在小尖蛋胸中熊熊燃烧,春来的出现,让豪哥的仇、国家的恨,将他整个人燃烧起来,他大骂道:“你这生孩子都没屁眼的畜生,你这个黔中败类,爷爷我今天要替天行道,你拿命来!”
他举枪瞄准,春来见势不好,立即将身边的一个伪军拉在身前挡住。小尖蛋一枪击毙了伪军,春来侥幸逃脱。
日军少佐再也忍不住了。他率领的部队自踏上中国土地以来,还从未挫过锐气,可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成了他无法逾越的一座山。他扬起枪,先抠动了扳机。立时,一片枪弹在小尖蛋藏身的坟头掀起了尘土。
“砰!砰!砰!”小尖蛋躲在坟后举枪射击,又有几个日本兵应声倒地。这时,他检查了一下枪膛,见只有两颗子弹了,便抬手又打死了一个鬼子。
敌人在一步步逼近,死亡也一步步向他走来。小尖蛋擦了擦枪上的尘土,缓缓地站起身。头上,是祖国的天空,脚下,是故乡的土地。他最后轻蔑地扫了一眼围上来的日军,高声吼道:“爷爷宁死不降!”举起了枪。
“砰”的一声枪响,英雄殷红的鲜血洒落在生他养他的故乡土地上。
由于中国军民的奋力抵抗,日军花了8天时间才攻入荔波县城。随即,三都、丹寨、荔波相继失守,中国军民退守独山深河桥,展开了震惊中外的深河桥阻击战。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下,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民间武装和当地民众、国民党军、美国盟军,在深河桥抗击疯狂的日军,最终迫使日军败出黔境,史称“黔南事变”。
奚氏的部队奉命配合谢雨林部驻守六号高地,两人终于又在一起了,但战争哪容得他们儿女情长,两人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就投入了战斗。
夺取六号高地的军团武器精良,训练有素,是日军中的精锐之师,日军在阵地前发起攻击,几天几夜攻不下来。
这天,在汉奸春来的指引下,军团派出一个小分队从后面绕行,准备前后包抄阵地。
在阵地上守望的振安眼看情况危急,如不及时阻击,我军将全军覆没。接着他又看到了仇人春来,国恨家仇涌上心头,这么多年来母亲流的泪,父亲流的血,谢伯伯的伤痛都是因这个人渣而起,振安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他没有多想,没有一丝犹豫,立即全身绑满手榴弹,由高地的最高处对准春来和日寇跃下。
在跃下的那一瞬间,振安对着谢雨林大喊道:“爹,您一定要照顾好我娘!”
一个大炸弹白天而降,轰然爆炸中,春来及日军小分队化为泥灰肉酱,振安亦血肉横飞,忠勇殉国。
奚氏看到这一幕,立即晕厥。阵地上所有的战土都为这英勇的壮士痛哭流涕,他的忠勇激发了全体战士的无穷斗志,他们打退了敌人的进攻,守住了阵地。他们凭着振安手上戒指及身上的军装找到振安少量的残骸,用军旗包裹了起来。
奚氏醒过来后,没有掉一滴泪。她抱着军旗包裹的残骸,如同振安小时候她抱着他,轻轻摇晃,轻轻摇晃,口中说道:“好儿子,这才是我奚敏秋的种,这才是真正的吴豪幺再世!”“娘不难过,娘有你这样的儿子,娘一辈子都挺得起腰杆子!”
这时,敌军又增加兵力大举进攻,用小钢炮及机关枪向高地密集射击。驻謝雨林团的美军军事专家见伤亡过大,建议撤退。
谢雨林答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没有上级的指令,我们宁愿战死。”
敌人又增加了数倍的兵力再次发起进攻,总部命谢雨林部放弃高地突围。
凌晨,谢雨林率部冒死突围,日军火力封锁,壮土们且战且走。敌人用狙击手瞄准谢雨林的心脏,他们要置这个让他们闻风丧胆的支那人于死地,以提振士气。
当狙击手连续抠动扳机的那一瞬间,奚氏扑到谢雨林身上,推开谢雨林,子弹于是只射中他的腹部。同时张昊也扑到奚氏身上,挡在她的面前,连续飞来的子弹便射中了张昊的胸膛。
奚氏抱住张昊大喊:“你怎么了?”
张昊只来得及与奚氏说上了一句:“嫂子,张昊欠你的,现在还给你了。”说着将奚氏的手放到谢雨林手中,含笑而去。
奚氏将谢雨林背上,在其他人的掩护下,突出重围。
在中国军民的英勇阻击下,日军于1944年12月4日败退独山。12月8日,独山光复。12月10日,日军撤出贵州,直至1945年8月15日,宣布无条件投降。
在战地医院,手术后的谢雨林昏迷了三天三夜,奚氏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她又将他的手拿起在自己脸上摩挲,她在心里叫道:“不要死,你不能死,你怎么能丢下我就走了!我有那么多话要对你说,你醒来,听我说!”
奚氏情不自禁地祈求:“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雨林,让他活着吧,我愿意替他去死。他跟我在一起时,我没有好好地疼他,我欠他的太多。让我替他死吧,也算是还了欠他的情。”
奚氏心想,振安、豪幺、张昊、六子、小尖蛋……我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如今,雨林也要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想起振安,奚氏心如刀绞,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置于阎王爷的鬼推磨中碾压,身心俱碎。
她心中哭泣道:“我的振安,我的振儿,你从婴孩时期起,到你跃下的那一刻,十六年间的点点滴滴都在娘心中。娘想起你婴孩时身穿黄碎花袄,剃过胎发后,一张皎洁如月的脸庞,浓密上翘的睫毛,完美的五官;想起你吮吸娘乳房的娇样;想起你少年时期为了让娘开心,拼命苦读的身影;想起你边流泪边为娘擦泪的手……振儿,你是为娘走的,你是为顺安父老乡亲走的,娘一定会珍惜你给娘的机会,娘一定会做好你想为顺安做的事,娘一定要让吴家再续辉煌,娘一定要有所建树才对得起你……”
奚氏沉没在丧失振安及担忧谢雨林的痛苦之中,直至谢雨林醒转。
谢雨林在迷糊中醒来,模模糊糊地看到奚氏的脸,他心中无比快慰,想伸手抓住奚氏的手。他一伸手,巨大的痛疼不禁让他叫出声来。奚氏连忙抓住他的手。
谢雨林感觉奚氏的手在自己手心里,心中一安,又沉沉地睡过去了。闻讯赶来的医生检查过后,吩咐让他好好休息,并宣告他已经渡过了危险期。
谢雨林再次醒来时,却不见了奚氏,原来奚氏扶着振安及张昊的灵柩回顺安了。
谢雨林或许不知道,此时的奚氏,理智渐渐占了上风,她不得不面对谢雨林是有妇之夫的现实。是的,在心爱的人生命垂危之时,她不想失去他,只要他活着,她可以不在乎名分,不在乎形式,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只要他爱她;但现实却很无情,她逃脱不了世俗的眼光,无法抵御那些冷嘲热讽,她得为家族名声,为振安、兴安的脸面着想。于是,她选择了悄悄离开,选择了继续等待……她知道,小宛的诅咒是假,她心里的情蛊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