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健
鲁迅,在现代中国文学史、思想史、文化史上都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现代中国人对他绝对不会陌生。无论他曾经被高高地置于神坛,还是后来又走下神坛,对于鲁迅来说,这些都无损于他的形象。他曾在《战士和苍蝇》一文中借叔本华的话说:“要估定人的伟大,则精神上的大和体格上的大,那法则完全相反。后者距离愈远即愈小,前者却见得愈大。”岁月的变迁,并没有使他的形象变得模糊,而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大。这不是后人的有意为之,而是他的思想、他的精神、他的人格,在中国转型的特定历史时期,给予现代中国、现代中国人太多的启示、思考和指引,也给予了太多的智慧启迪和意义支持,使他的精神生命在现代中国获得了长存,如同诗人臧克家在纪念他时所写的诗句那样:“有的人活着,可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可是他还活着。”鲁迅,就是这样一位长久地活在现代中国人心中的20世纪伟人。
我在给学生讲鲁迅课时常说,只有认识鲁迅,才能认识现代中国;只有走进鲁迅的精神世界,特别是他的心灵世界,与他近距离接触,才能真正地理解他的思想、精神、人格的特质,才能真正读懂他的作品,并在他的作品中认识古老和现代交融的中国,一个处在向现代文明转型中的中国,进而也就能够认识一个“真”的鲁迅。因为对于现代中国来说,他的灵魂是最忧患、最痛苦、最孤独的,也是最复杂、最矛盾和最深沉的。他自己也说,他常常觉得自己的灵魂中有“毒气”和“鬼气”,想排除掉,却难以做到。正是怀有这样一颗敏感的心、一种独特的精神气质,他是以深刻而独到的生命体验和感悟,发现了现代中国在转型时期所遭遇的困境和难以跨越的障碍。他是一位真正看清中国的历史、文化、社会和现实人生“真面目”的智者,也是一位真正向传统发出怀疑、质询和敢于挑战的战士,如同他在小说《狂人日记》中借狂人之眼,发现“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却是“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的历史,并借狂人之口发出“从来如此,就对么?”的质疑那样,他的思想、他的精神、他特立独行的人格精神,始终都是置于现代中国的前沿阵地,启示着后来人,感染着后世者。
我想,给研究生讲授鲁迅课,首先需要有这样一个认识上的定位,有这样一个教学的指导思想。毕竟研究生教学不同于本科生教学,后者更多地应是一种整体性的知识谱系的传授,让年经的本科生在学习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基础上,能够更系统地认识鲁迅,获得知识的补充、拓展和学习的提升。所以,一般是在本科生的高年级段开设鲁迅课,让他们通过对鲁迅系统的认识和了解,更进一步地深化对中国现代文学、中国当代文学的认识和知识体系化的掌握。但是,对于研究生的教学来说,就不应只仅仅在一般知识层面上来讲解鲁迅了。既然是研究生学习阶段,就一定要带着研究性的问题去讲,让研究生能够真正地进入研究的状态,发现一个“真”的鲁迅。尽管从人文学科来说,它不是像自然科学那样,一旦发现真理,往往就是有权威性,有客观性。人文学科对真理的发现,往往是无止境的,是一个反反复复的过程,特别是随着时代的变化,真理本身还带有许多的变量和拓展性特点。所以,给研究生讲鲁迅,就需要从“定性”和“定量”两个尺度上来把握。所谓定性,指的是要真正把握鲁迅的思想、精神和人格的特质,要讲出一个之所以是鲁迅的真正缘由,无论时代如何变化,鲁迅的一些基本性的内容和属性是不会变化的;而所谓定量,指的是研究生课的性质和问题(主题或专题)的设置,可以根据不同的对象、不同的语境来进行不同量的讲授,并非干篇一律,一本讲义、一个PPT讲到底。
譬如,对于鲁迅的一些基本面的东西,那是不可以随意变动的。像鲁迅说他十三岁那年家庭变故对他的影响,这其实是很重要的。因为一个人青少年时期所遭遇的事件,往往对他一生都会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鲁迅在为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集《呐喊》作序时这样写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如同瞿秋白后来所说的那样,家庭的变故是鲁迅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他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指出:“他的士大夫家庭的败落,使他在儿童时代混进了野孩子的群里,呼吸着小百姓的空气。这使得他真像吃了狼的奶汁似的,得到了那种‘野兽性。他能够真正斩断‘过去的葛藤,深刻地憎恶天神和贵族的宫殿,他从来没有摆过诸葛亮的臭架子。他从绅士阶级出来,他深刻地感觉到一切种种士大夫的卑劣、丑恶和虚伪。他不惭愧自己是私生子,他诅咒自己的过去,他竭力地要肃清这个肮脏的旧茅厕。”他还强调:“鲁迅是莱谟斯,是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是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是绅士阶级的贰臣,而同时也是一些浪漫谛克的革命家的诤友!他从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怀抱。”虽然瞿秋白用的是革命文学性质的话语方式来表述,但对鲁迅的基本面的认识和把握则是十分到位的,他看到了故乡S城的闭塞、落后对鲁迅的精神压抑,使鲁迅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最终选择了离开。事实上,鲁迅也正是在决心“逃异地”“走异路”“寻求别样的人”当中,获得了思想上的重大飞跃,这样才真正地完成了从“周树人”到“鲁迅”的转变,进而使他始终走在时代的前列,为现代中国的转型贡献了自己的思想睿智。
给研究生讲授鲁迅课,就要抓住鲁迅思想的这个点,深入和生发开来,多设置一些带研究性的问题来讨论,允许提出不同的意见,让研究生们自由提问,以便使讨论能够更深入、深刻,能够真正激发研究生们的创造性、创新性思维。譬如,在鲁迅那里,以达尔文进化论为代表的理性主义思想和以叔本华、尼采为代表的现代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想,却是非常奇妙地统一在他的思想结构体系之中。这两种通常被人们看作是性质不同的思想学说,却成为他认识中国、认识世界和“改造国民性,重铸民族魂灵”的思想利器,使他“独异”和“自成品格”的思想特点和文化性格显得更加突出和成熟。又譬如,思想的重大飞跃,表明鲁迅在走出S城之后,获得了由中西文化碰撞而带来的“新思想”“新风气”的熏陶和洗礼,他已不再是一个“代圣人言”“代帝王言”的古代士大夫,不再是一个静静地待在书斋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传统文人,而是一个对中国历史、文明、文化、社会和现实人生,都有着自身独特体验、独特感悟和独特思考的现代知识分子,使他在置身于传统向现代转换的历史潮流中,能够用最坚决、最彻底的方式向传统诀别,并大声疾呼,要“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這筵席,毁坏这厨房”,要“救救孩子!”同时,也誓言要“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而让新一代的“幼者”,“到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可以说,这才是“真”鲁迅的思想和精神的风采,其中最鲜明的特点就是他对现代文明的拥抱。换言之,现代文明的价值理念,使他的思想放射出独特的光芒,特别是在他的文学创作当中,这种观念使他的创作富有极其深刻的思想性内涵,并传达了他对于中国历史、文化、社会和现实人生所做的深邃思考,使他由此能够上升到充分展现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共有的命运和前景的高度来进行艺术思考和表现,表现出他不遗余力地关注人的生存境况和前途命运,寻找人的精神归宿的思想激情,而这就是一个“真”鲁迅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