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斯身材高大,长发不羁,眼神深邃无畏,言谈风趣幽默,开朗爽快,似有一种自在逍遥的感觉。到接触他的画,似与他人格格不入,但细细想来,十分贴切。画中的荒诞带着戏谑,只露出他的境界开阔、思想敏锐直接,让人置身其中,欲罢不能。
其实我认为当代的油画创作在精神和技法上需要进行双重修炼,而我们当下大多数画家日益缺乏修炼已成为严重的问题,当然也是我们这个时代严重的问题。大家都喜欢韩斯兄一片像泄了气的橡皮球似的人头海洋《国人》系列;而《祝福》中的芸芸众生是目光呆滞、毫无个性、任人摆布的木偶式的人群;甚至童趣十足的《福娃》系列,画面中都有一张皴裂、扭曲、搞怪的娃娃脸。但很多人没有认识到通过这些作为一个契机去思考我们的生长环境,我们跟时代的关系,我们跟他国他方文化的关系。我发现画家缺少一种自身精神和语言形式双重式的提炼,对精神价值的提炼,对技法的提炼,而韩斯兄恰恰具备了这种好的倾向,这让我尤为惊喜。韩斯兄的油画植根中国这片土地,他用绘画的语言提炼出地域自身的韵味,让自身和中国文化融合,绘画也自然产生了飞跃式的进步。
韩斯出生在浙江湖州,刚上小学就赶上了“文革”。他的家族因曾是江南世家,理所当然在劫难之中。爷爷郁郁而终,而荒诞的年月留给他的全部记忆,自然也会呈现到绘画中。他8岁开始学画画,无师自通。中学毕业后,进入杭州一家美术学校学习素描,有了专门的美术教师,但他却依然属于“逍遥派”——学习主要靠自修,创作主要凭兴趣,全然不顾什么书本理论和教学大纲,只要他感兴趣的题材,就勤奋创作,佳作迭出;反之,尽力回避。从美术学校出来后,他回到家乡做了一名工人,但几年后还是选择离开,他说:“我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受不了工厂里那种循规蹈矩的工作生活。”
他脱下了工装,重拾画笔。20世纪90年代末期,韩斯来到北京,进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油画专业学习。此时的他已经形成了自己与众不同的画风:水乡风景画,他抛弃了传统轻柔曼妙的抒情式语言,无情地呈现出江南水乡光鲜外表背后的赤裸骨架;人物画,他从某一类人群中抽取出某种特殊的因素,形成一种类型化的符号,并以一种近乎戲谑的手段赋予这些符号以特定的形而上的精神指向,给人一种无法逃脱的灵魂的震撼。
湖州这片富有诗情画意、静谧凝重的土地,曾经书写了英才的篇章,也传承着史诗般的民族历史,每一个生长与生活在这里的人,都不能不受到她的恩赐与馈赠。自唐宋以降,江浙进士半天下,而以湖州为最。到了近代,这里更是名人辈出:刘海粟、徐悲鸿、吴冠中,这些中国近现代画坛上殿堂级的人物几乎全部出自湖州所在的太湖圈。韩斯生在这样的环境中,文人精神自然耳濡目染,虽然这些可能让韩斯在当今社会中显得有点“脱节”,但他以一股韧性,坚守着自己的理想与信念,用绘画实践着自己的艺术追求。韩斯几乎远离商潮,远离喧嚣,他卖画很少,参加展览的绝大部分作品都在他自己手里。他笑称这些作品就像自己的儿子,不管是参加展览,还是捐赠作品,每一幅画都尽心尽力创作。因为他把艺术追求作为自己的终极人生目标,而金钱只是实现这个过程的一个手段而已。正因为如此,他力求“心淡”,淡泊明志。对他而言,艺术追求的过程本身就是幸福。他明白绘画其实是一种修炼,他用游戏式的自娱自乐,又以修炼的心态画“游戏”是一种境界。韩斯绘画也成为常人无法理解和体验的孤独。
正是这种生命历练的记忆,使他的作品尽管选择了具象,然而却不是再现性的描绘,画家韩斯以诗性的情怀,对曾经的生活和记忆片段给予剪裁、取舍、提炼、加工并凝聚为“记忆”性的诗意画面,并使之成为心灵的向往、眷恋、怀念、情思与意绪的表达。在曾经的江南生活中,提出若干记忆,删繁就简,使生活中的人与物、情景与氛围被提纯为诗意符号,在诗意的色彩、氛围、节奏、韵律的共同作用下,编织成内心的感受和情思的吟咏。当然,这样的作品已经不是生活本身的模仿和照搬了,它经过了画家心灵的过滤、精神的纯化,在简洁与单纯中结构画面。关键在于,韩斯的这些作品,坚决抛弃了题材创作中的猎奇、矫情与表面化的弊病,在从容平淡、日常生活中透出深长意味与象征意义。我们看到,韩斯的作品因为注入了生命记忆而意蕴深邃、耐人寻味,在舒缓悠长的追忆和怀念中获得心灵的启迪和充实。
中国绘画向以“尚意”与“尚韵”为精神核心并形成传统,韩斯也是直接或间接接受了这一理念,因此他的绘画将统一色调的细微感觉作为符号置于辽阔的空间中,以弥漫和眺望的姿态,展现出一种静态中的动感与凝视。融入了某种意象表现手法,以“造境”为主,体现“内心的风景”,这是外部绘画形态与内心主观感受相结合的必然结果。应该说,这样的作品与样式一经出现,便体现出鲜明的个人性、独特风格和审美魅力。
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品,总是以生命感怀为基本特点,舍此只能留下空洞苍白的点线、色彩与造型,缺乏令人心生感动的绘画元素和内在精神,审美品质的高下优劣,正是在此得到区分。出于生命记忆的主题选择,必然决定审美的取向,最终形成作品的品格与境界。韩斯的绘画艺术总是表现出浓郁的生命感怀,就是说,他的作品不是对主题的直接叙述,而是生命感怀的必然表现,他要表现的不是具体事件、场景和现象,而是人与自然的对话,与世界的交流以及内心的感受。因此,作品中所表现的只是一种内心感觉性的意象外化。在本质上都是画家内心意绪的载体,而非客观对象的描绘,我们分明在上述的意象及其组合中,感受到一种悲凉的诗情和生命的坚韧。同时,我们也在作品中感受到一种现代感和精神意味。
实际上,画家运用的是一种“具象的抽象”手法,以具象的符号去传达难以言说或不确定的心绪,使表现空间在不确定与模糊性的难以把握中得到扩大,使审美效果超越物质层面上升到精神层面,从形而下层面成功地转换到形而上层面,让作品洋溢着沉寂的苍茫与空蒙。而我们,似乎感觉到画家的心灵在天地间漫游。
韩斯先生是一位大胆创新的艺术家,他的绘画始终把持着自我意识的画风,从不属于哪个流派,坚持原创的创作之路。他在严谨中融入了写意绘画的空灵感,在具象中把意象因素上升为生命精神符号,透过表象可以发现它包含着自然本质和生命底蕴,把曾经的生命体验,以诗意的形态和特质,经过精心处理和艺术表现,一一转化为生命的感怀。作为一位成熟的艺术家,韩斯的艺术观与创作态度都体现出学者型画家的严谨,画面平稳舒缓的深层隐藏着艺术的敏感和精神的追求。重要的是,韩斯在“工而不工”的艺术创造中,以强烈的感性魅力和理性力量催人深思,以感动心灵的诗情进行着精神的守望,语言是精湛的,形式是纯粹的,表现是本质的,这自然是一种艺术高度!
(任怀强,艺术评论人,《艺术天下》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