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原生
在吃货眼中,“中国第五大发明”是什么?潮汕人会说:“粿。”倘若由客家人来答,会说:“粄。”
人类社会在漫长的进步过程中所赖以生存的主要粮食,原本是为填饱肚子,结果以粥、粉、面、饭诸方式重新构造,施以各种烹饪方法,遂成就了可称“发明”的美味。客家人是迁徙中所形成的民系,南迁入粤后,由于所处的自然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还会在山地种上木薯、番薯、芋头等根茎类淀粉食物,混合杂粮,粄就应运而生了。
粄字,不见于一般字典,也不见于外方言区,只在客家地区长期使用。查《广韵·缓韵》,已有“粄,屑米饼也”之释义。古籍仅仅说了局部现象。粄从中原传到客家地区后,已不仅限于由大米磨成浆成粉后所做成的糕饼类,还有糯米粉、木薯粉、番薯粉、高粱粉、麦粉、豆粉等亦参与其中。粄既属于主食,同时又成为诱人垂涎的小食,它甚至还会充当菜肴的角色,在各种场合、各样时段里满足着人们的口腹之欲。
各种粄食各有独特风味,而且卖相极佳、形状多样,可谓集色、味、形于一身。光看这些名字,也许已忍不住流口水了:发粄、红粄、黄粄、白头翁粄、鸡颈粄、鸡血粄、猪笼粄、簸箕粄、味窖粄、算盘子粄……
粄的出现,最能表现具有山区特色的家、野、粗、杂的传统吃法。粄的加工手法五花八门,涵盖种类之多之广,以至于至今没有人能统计出其品种数量的准确数字。
“等路”的选择
接触客家粄食,顺便多听一个词语,叫做“等路”。
客家是个重情重义的民系,亲人出行、朋友告辞,总会送上“等路”。这“等路”往往就是粄。“等路”一般是由主人送出,有时只是切开的一小块粄,伴客出行,物轻情重。
初次识粄,是在梅县松口镇的一个客家人家庭里。外表呈金黄色的味窖粄,作为午饭的一道菜摆在我面前。主人陈哥告诉我,这是切了再煎炸过的,原貌不是这样子。味窖粄,有地方会叫“舀浆粄”或“水粄”,是极具客家风味的传统食品。乍一看,不就是蒸熟了的米粉糕嘛。后来我看到其完整的真面目,见中间有一个“味窖”,是專门用来盛放调味品的,所以才有味窖粄的说法。
每到稻谷收割季节,就是制作味窖粄的最好时光,那粄特别能吃出新鲜的米香。它的通常做法,是把大米磨成浆后,与小量土碱水拌匀,用开水冲浆,盛入小碗蒸熟而成。因蒸熟的粄四周膨胀,中间下凹,正好盛放佐食的调味品。味窖粄最通常的吃法,是用竹片刀将其划割成好多小块,用筷子夹起或用竹签插了,蘸了味料来吃。
客家民系的生活状态,往往会展现出一种独特的“围文化”。围屋之圆形建筑,自是把每天的衣食起居全“围”起来,围屋又围有一个圆圆的水井,提供着清冽、安全的饮用水源。我想,味窖粄大概就属于一个粗放的“围”系统,而“味窖”就是被围起来的水井了。同处一个系统内,凡事皆相帮,情义尽展现。
不妨这样理解:放有味料的味窖粄,无疑会让客家人记起,其祖先当年因战乱奔波流离而同用一口井的历史碎片。说到这放入“味窖”里的调料,各地也有所不同。梅州的一些地方,把调料称为“红油”或“红豉油”,其实就是把油炸蒜碎加上红糖、姜茸、酱油等拌匀而成。不同地方,调料亦会有不同变化,比如大埔比较喜欢放辣椒酱。
作为最常见的大众食品,味窖粄在梅州乡下的集市小摊常能看到。我在梅县松口镇里闲走,还能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穿街过巷售卖味窖粄的身影。由于制作简单而吃法多样,它亦成为客家人贺喜、庆功的食品。我听说,抗日战争时期,有卖味窖粄者还上街唱歌谣道:“抗战到底,磨味窖粄;抗战胜利,鲩丸(一种当地人爱吃的鲩鱼肉丸)蘸白味(酱油)。”
味窖粄可放油镬或煎或炸当菜吃,讲究些的还会蘸了面浆或鸡蛋来炸。还可以切成块状,加上虾米、腊肉之类的调料,做成各式各样的菜肴。说回我在梅县陈哥家里所吃的农家饭,那煎成金黄色的味窖粄让我吃得津津有味,以至最后忘了这粄是菜还是饭。
为认识更多的粄,梅州当地人建议我去一趟大埔,说那里集中着数量最多、品种最庞杂的粄食,说是一个粄食王国也不为过。雁鸣湖也不错,粄食多多,可以“一碗打尽”。
“一碗打尽”?这主意不错。在同为姓饶的一位本家兄弟引领下,我来到风光旖旎的雁鸣湖。饶姓兄弟告诉我,但凡地道的客家粄,选料都要精,优质米细细研磨成浆,才能蒸出透明爽滑的粄皮;制作也要精,做米粄用的米浆一定要细磨,一点也不能含糊;有的粄是包有馅料的,更是要精,里边有用肉馅的,更多只用时鲜蔬果,用料节俭又能做出好食物,方显真本事。
依着刚学来的知识,我对在雁鸣湖所吃到的笋粄马上情有独钟。欲领略客家粄风味,若与笋粄交臂而过会是一大损失。那粄皮,用木薯粉加一些煮熟捣烂的芋泥混制而成;那馅料,是鲜嫩的山里竹笋加少许肉末所调成。吃笋粄时,可先轻咬一小口,啜吸由里向外渗透的汁液,之后再大口享受由粄皮与馅料混合而成的如下感受:软、滑、韧、爽、鲜。
笋粄,按我的粗浅认识,应属于体形偏大的北方饺子。只不过,在进入客家美食序列之后,由表及里都根据南方山区特色而改良。于是我又想,当年客家人的祖先因战乱而向南迁徙时,其留在中原的亲人所送出的“等路”,会不会就是一些饺子?
毋忘祖先,毋忘传统,这个“等路”很重要。
辛勤的使者
客家民系从中原走来,从农业文明里走来,粄是其中的活跃见证者,亦是积极参与者。一年四季,祈年、祭礼、敬神、畏鬼、辟邪、许愿,在各种传统节日与岁时活动中,粄均是不可缺少的辛勤使者。
任职于中国客家博物馆的王秋珺,对粄在客家民俗中的角色关系研究较多。她向我陈述了一个关于忆子粄的故事:相传在明朝,大埔茶阳乡下有个寡妇叫松婶,一直与儿子阿根相依为命。但男儿志在四方,阿根长到18岁就参了军,随郑成功到台湾去了。送儿远去的那年中秋,松婶在家又做起儿子最爱吃的一种粄:糯米粉做成粄皮,把猪肉、鱿鱼、冬菇都剁碎,加上虾米、蒜白、豆干粒等做成馅,用蕉叶裹好了放灶头去蒸。是晚对月洒泪,她相信儿子能感受到家中的粄香味,更祈求儿子此行平安。
之后,松婶每逢中秋都要做粄赏月,但思儿心切,所祈心愿已改为盼望儿子早日归家。一年又一年,她足足等了三十个中秋,等到满头白发,才等到阿根回来。当阿根又尝到自小就十分熟悉的粄食味道,听邻里说起母亲三十年如一日的做粄情景,泪水不知挥洒了多少。松婶忆子的故事在四乡传扬,这种特殊的粄食从此有了个名字叫忆子粄。以后一到中秋,大埔人家都会围坐一起吃忆子粄。
王秋珺向我强调,遇上其他节日,其实都有相应的粄食与之配套。要过年了,甜粄是必须要有的。“爱食甜粄先熬糖,爱食豆腐先磨浆”,客家山歌已在叮嘱,甜粄记得放糖,而且还不能放不够。客家人做菜,油要多放,盐也宁多勿少。这甜粄更是要重点突出一个字:甜。吃着香甜可口的粄,常忆曾经经历的苦难生活,客家人就是这么励志。
客家山歌还唱道:“妇人转外家,甜粄用油煎。”甜粄煎好后要趁热吃,轻咬一小口,那种外脆内糯的香甜口感,教人愈吃愈想吃。我发现,春节过去好久了,那甜粄还在客家人的家里留着,甚至因存放时间的关系而使表面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白毛。客家人告诉我,没关系的,用刀削掉外皮煎香了还能继续吃。家里留着的甜粄,原是有特殊用途的。
每年农历正月二十,是传说中的“天穿日”。按旧时客家民俗,甜粄这时用以“补天穿”。“天穿日”又叫“补天节”,源于女娲补天的神话故事。客家人为女娲的精神所感动,矢志于继续女娲的事业。当天一大早,当家的主妇就要生炉火煎甜粄,煎好后取一些抹到厨房、卧室等的墙壁缝隙处,这才可以保佑在新的一年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合家和睦。
年过完了,“天穿”补上了,其他的粄食角色又次第登场。到了清明,客家人会用苎麻叶、艾草等做成清明粄,寓意清明要“吃青”,同时用它来祭祖或上坟。梅县乡下过乞巧节时,则要采摘鸡屎藤、白头翁、苍耳草、山苍树等草药,做成复杂的七药粄。而大埔一带在祭祖和敬神时,会专门做一种丁子粄,顾名思义,这款红色粄食为的是祈求家庭幸福、人丁兴旺。
王秋珺在向我介绍这些与节日、岁时有关的粄食时,提请我注意其制作原料。她介绍道,除了大米和糯米外,更多是木薯、芋头、高粱等粗杂粮做成,多为旧时穷苦人家所食用。哪怕是在食不果腹的穷困日子,为做出口感好的食物,客家人充分发挥创造力,各种香甜可口的粄食便应运而生。可以这么说,粄的演变史也是客家人生产生活的进程史,如今粄虽已不是主食,但还是要让粄成为代表客家特色的风味小吃,成为岁时献祭神灵、实现神人相通的主要角色。
角色使然,我发现,粄食一般颇为讲究“出场形象”。发粄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它有如盛放的花朵,又如灿烂的笑颜,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蒸笑粄”。梅州山区平时的祭祖和敬神以及喜庆活动,它出现的机会总是很多。因所出现场合的不同,它还会分别展露不同的“姿色”:放白糖制作时是白色,放了黄糖则是黄褐色。由于发粄常要在喜庆场合抛头露面,客家人在做粄时最多加上的是食用红曲,使之呈现胭脂红的喜庆色彩,难怪有人叫它“红粄”。
有红粄,就有黄粄。在蕉岭、平远一带,客家人有一项重要的祭神活动叫“打醮”,这时所用的粄食叫黄粄,谓之“打醮连过节”。黄颜色的粄,完全是俊朗小生的扮相。每到冬至前后,村民们便会上山找寻一种黄粄树枝,砍回来烧成灰,用干净的布把这种树枝灰包好放在桶中用水泡,制成浸米用的一种带特殊植物味的灰水。黄粄所用米是禾米,又称旱米,一年一造,特别香软。禾米洗净后放入树枝灰水中浸泡数小时,淘净、晾干后放入饭甑(一种蒸米饭用的特别炊具)里蒸,其间还要加入灰水并不断搅拌均匀,再把米饭蒸透后,放入礁中,舂成糊状,置于案板上搓成被子模样,用刀切成一块块,再用手揉成长条。浸浸泡泡煮煮蒸蒸搓搓揉揉……这黄粄,终于成为成品了。
纵览以上制作过程,你会不会觉得很繁琐?走进这粄的王国,我深深为客家人对待粄的认真态度而感慨。此乃专门与神灵打交道的粄食,靠着它,才与祖宗传承的民间文化一脉连通,不虔诚对待怎么行呢?
“精”字显风流
我在大埔尝到的一款粄食,人们在称呼它时都省略了粄字,就叫它算盘子。它像极了学珠算时“三下五除二”的那种珠子。现在摆我面前的一粒粒算盘珠子,还拌有猪肉末、鱿鱼丝、虾仁、葱花等。嚼起来很有韧性,犹如嚼一颗大大的橡皮糖,当然这是咸香的粄而非糖。正是在这韧性咀嚼中,佐料的肉香伴随着特殊的淀粉香,已令我的味蕾达到很过瘾的香滑享受。
大埔人以芋头仔蓉与木薯粉按一定比例制成丸子,用水焯熟后再加各种调味料去炒,就有一颗颗算盘子。按旅行美食家曾敏兒的探究,过去的客家娘子既要下地干活,又要负责全家人的饮食,日子非常艰苦。而客家山区的物产品种较少,匮乏年代里客家娘子们练就了一身点石成金的本领,在各种粗粮中想尽办法、变着花样让家里餐桌更有凝聚力。算盘子的发明,就是其本领所展示的一种极致。
都说客家菜是“精菜粗做”,恰恰在诸多粄食的制作过程中,又是“粗粮精做”的。黄粄、算盘子粄,都是这个“精”字的形象体现。
然而,这些粄食的形状各异,又作何解释?比如算盘子,为什么要做成算盘子?“吃过后变得精打细算,年年有余钱算”,“算了今年算明年,年年都有好打算”,诸如此类?但凡广东美食,不乏美好寓意。当然也不止这个,有些文化烙印,还是值得好好发掘。
究其实,客家民系是个会算数、懂数目的民系,以至于涌现出“客商”这么一个特殊的商人群体。且看其中的佼佼者:曾任东万律(今印尼加里曼丹)“大唐总长”的梅县人罗芳伯;吉隆坡的开埠功臣、曾任当地甲必丹(首领)的惠阳人叶德来;近代民族工业的先驱者、中国葡萄酒制造业的创始人、大埔人张弼士;曾任印尼甲必丹的梅县人张榕轩、张耀轩兄弟;马来西亚中华商会的创始人、平远人姚德胜;曾任美国檀香山商会会长,五华人钟木贤……闻名遐迩的这些客商,足迹遍天下。说到今天,还有大家耳熟能详的爱国实业家曾宪梓、田家炳,等等。
“客商”穿州过省,四海为商,“有太阳的地方就有客家人”,是有其客观原因的。客家人在长年的迁徙中,一般只能选择偏僻的山区定居。山区土地贫瘠,资源有限,随着族群的繁衍,人口越来越多,脆弱的农业经济不能支撑其生存。读书入仕和出外经商,成为客家人谋生的两种必然手段——不入省城,就下南洋。思绪至此,我想我已明白,客家人在煎炸烹煮之中,那算盘子粄以及各种粄食蕴含的深意所在……
精与粗俱存,情与义才能绵长。这就是客家粄,这就是客家人。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