眭达明
他年轻有才,曾先后辅佐林则徐、曾国藩,被赵烈文称为“奇士”;他撰文为近代中国的币制改革发出最早的呐喊,开时代之先河。可惜,他为人过于仗义,终“毁誉悠悠之口”……
年少轻狂
周腾虎(字韬甫,也写作弢甫)的“奇士”称号,虽然是他的内弟赵烈文封的,却得到了曾国藩等人的普遍认可。在周腾虎去世17年后,赵烈文写了一篇纪念长文《有清奇士周先生墓表》,既对周腾虎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一生进行了全面总结,又对周腾虎这个“奇人”所做的“奇事”做了生动描述。
周腾虎在20岁出头、刚走上社会时,就到陕西省凤翔县协助父亲周仪暐工作。凤翔是个大县,工作非常繁忙,身为一县之长的周仪暐却“老耽诗酒,不治事”,政务都是靠周腾虎操持。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居然把凤翔治理成了远近闻名的“模范县”:“政无巨细皆洽”。
當时的陕西巡抚是大名鼎鼎的林则徐,他觉得周腾虎是个了不起的青年才俊,于是,道光二十六年(1846)周父去世后,就将周腾虎招入幕中。林则徐是个“负世厚望”之人,幕中人才济济,但周腾虎入幕后,只要提出什么意见和建议,林则徐“未尝不释然忘其位”。
离开陕西后,周腾虎在四川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到淮南从事盐务管理和改革工作。在此之前,淮南盐政管理十分混乱,周腾虎一来,就“上书鹾使者,言当更革状”。上司不仅完整采纳了他的建议,而且委托其全权负责,周腾虎“遂以寒生业鹾”,做了官商,不到一年即赚了“数百万”,发了横财。
钱多有时并不是好事。周腾虎暴富后,“舍华屋,荐珍馔,交游狎至”,花钱如流水。他还在办公桌后面放置一个装满白银的大木柜,交代会计人员:朋友要钱用,可以随意拿,无需记账。歌舞筵会,更是“一日辄数十金”。周腾虎有个少年同乡,受周委派,负责管理某个业所,这个纨绔子弟竟“夜召妓数辈,裸逐室中”。有天清晨,周腾虎路过业所门前,见此情景,却不以为怪,只是笑着说了句:“少年豪乃尔!”
不久,农民起义爆发,天下大乱,“鹾事大败”。周腾虎不仅事业受挫,而且欠下巨债,但他自觉承担还债责任,不要朋友出一分钱。
太平军攻占金陵后,长江水运中断,清政府饷银枯竭,在清军江北大营帮办军务的刑部侍郎雷以諴,听说周腾虎擅于理财,就招他做助理。周腾虎进入雷氏幕府后,与同事钱江共同建议开征厘金。所谓厘金,就是征收行商的货物过境税和坐商的商品交易税。
自此以后,厘金制度风行全国,并成为清政府的重要财源,征收数额也逐渐超过地丁和漕银收入。清政府后来能将太平军、捻军等农民起义镇压下去,主要就是依靠此项收入。《有清奇士周先生墓表》因此说:“韬甫首建策,征商税,纳者以厘计,饷大裕,数十年间海内踵行之,虽名臣巨公勿能变也。”
但不久,周腾虎即离雷以諴而去,原因是雷以諴把钱江杀了。雷以諴为何杀钱江?原来,钱江此人虽有本事却不知低调,不仅负才使气,睥睨同僚,而且言行举止锋芒毕露,常常出口伤人。特别是在捐厘抽饷政策初见成效后,他更是居功自傲,不把雷以諴放在眼里。雷以諴原本就是得鱼忘筌之人,对钱江的所作所为自然难以容忍。
雷以諴杀钱江时,周腾虎并不在场,事后他却特意找上门来,指着雷以諴的鼻子大骂:“尔若为之,奚可与一日处?我所以来,为欲明大义,解倒悬尔。岂助若!”说完便扬长而去。众人都替周腾虎捏了把冷汗,担心雷以諴报复他,不过雷最终没有找周腾虎麻烦。当时天下大乱,各统兵将帅都知道人才的重要性,因而千方百计网罗有本事的人,周腾虎于是“抵掌群帅间,声名藉甚”。
经济奇才
周腾虎生平也颇以“经济才自负”。这是周腾虎的至交王韬在《瀛壖杂志》中对他的评价。王韬还说,周腾虎曾在自家大门上贴了一副对联:“有王来取法,无佛处称尊。”观周腾虎的为人气概,这十个字确实是他的夫子自道,而非虚言妄语。周腾虎特殊的经济才能,在其主张中国应该改革币制和自铸银元一事上最能体现。他曾撰写《铸银钱说》一文,为近代中国的币制改革发出了最早的呼喊,开时代之先河。
进入清代以后,随着社会经济商品交易的发展,市场上使用的贵金属货币主要是银两。银两属于称量货币,成色、重量没有统一标准,在商品交易中存在着计算、评色、称重等颇为繁难的缺点。而外国银元以枚计算,有统一的成色及重量标准,交易方便,因而深受中国商民喜爱。
随着中西贸易量逐年增加,西班牙等西方国家大量不同种类的银元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西方人带着满船银元来中国购买茶叶、生丝和瓷器的同时,也换回中国的银锭或生银。到了道光年间,外国银元不仅在东南沿海各省畅通无阻,并且不断向内地渗透,致使中国对外贸易受到严重损失。巨额白银外流,银价暴涨,危及国计民生,暴露了中国币制的混乱与缺陷。朝野有识之士莫不忧心如焚,于是纷纷提议改革币制,主张自铸银元。
第一个提出自铸银元的是林则徐。道光十三年(1833)林则徐在江苏做巡抚时,目睹外国银元给中国经济带来的种种危害,上奏朝廷,委婉提出了自铸银钱的建议。咸丰五年,周腾虎在其著作《铸银钱说》中,不仅公开发出了“铸造银钱”的呼吁,而且提出了明确的实施办法:宜准洋银分两铸造银钱……一仿洋银之式变其文字,以为中国宝货……银钱铸成之后,准今之洋钱之价出入,取其盈余给工值火耗外,尚可以通有无,足国用,赡军食,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惠而不费,此之谓矣。”
除了主张自铸银钱,周腾虎还建议发行地方性纸币。同治元年(1862),周腾虎在上海催饷期间,曾上书新任江苏巡抚李鸿章,提出发行地方性纸币建议:“今日用银之广极矣。用之既广,收之有额,何能取给?故凡货币之道,实实虚虚,补不足损有余,子母相权,大小相扶,而国用常足……夫钞与银一也,上信用之,民甚便也。”所谓“钞与银一”,是说钞票与银子有相同的功用。
当时上海的关税、厘金年收入为500万两,周腾虎提出,以这笔收入为钞本,先发钞500万两,在市场上流通后,再发钞500万两,不能再增加,“再益之则滞矣”,即准备率为50%。他认为:“通此意以权之,一实一虚,则骤益五百万金也,何求而不得乎?”可惜,他的建议最终未被采纳。
咸丰五年(1855),周腾虎来到江西南康(今江西省星子县),投身曾国藩幕府。曾国藩和周腾虎见面交谈后,即“一见倾倒,出知交上”,如胶似漆、无话不谈。但周腾虎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不久后,他就奉曾国藩之命,与郭嵩焘一起赴浙江办理盐务。
正因为周腾虎有着突出的经济才能,所以,同年十二月,浙江会稽籍御史宗稷辰在保举左宗棠的同一个保案里,就将常州周腾虎、管晏,桂林唐启华名列其中,不仅说他们“策议深沉,才识过人”,而且感叹说,周腾虎等人“皆关心时务,今尚郁郁伏处田间。诚能破格招贤,连茹并进,则得一人可以平数州,得数人可以清一路”。这种评价和期许自然是非常之高。
宗稷辰保奏周腾虎后,朝廷要征用他,不巧遇上周母去世,周腾虎不得不回常州老家守丁忧,因而错失良机。此后,清军江南大营统帅和春负责筹办军饷的某位手下,经常向周腾虎问计,每次都能得到有益指導。周腾虎还给广东某大员献计,让其在广东开征烟土税,每月增饷银20万。周腾虎提供的建议最后往往都能取得显著成效,但事后论功行赏,他不仅“笑谢勿受”,而且“拱手去之”。
咸丰十年(1860)太平军攻陷常州时,周腾虎在江苏巡抚徐有壬幕府工作,他自告奋勇招募兵勇收复常州。然而,兵勇尚未募齐,苏州就被太平军攻克(江苏巡抚衙门驻苏州),结果常州收复未成,周腾虎却成了太平军的俘虏。和春、徐有壬等则相继死于太平军的进攻中。
不久后,周腾虎成功逃出,并离开江苏,到了杭州,进入浙江巡抚王有龄幕府工作。咸丰十一年(1861)十月,周腾虎又来到安庆,重新回到曾国藩身边。两人再次相聚后,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每论事,穷日夜不舍,左右亲近任枢机管事者,经旬不得见。”这虽然是曾国藩迫切希望听取周腾虎的意见和建议,但周腾虎不仅顾盼自雄,而且“好为盛气质贵人”。加之“识最高,辩论如刃出匣”,因而让许多同僚感到不快。周腾虎还总是得理不让人,凡事都要争个输赢,一时争不出结果,便“血上注面,正赤如鸡冠”。曾国藩知道周腾虎难以与身边人共事,于是决定发挥他擅于理财的特长,安排他去上海催饷,不想竟成永诀。
“毁誉悠悠之口”
周腾虎是个交友广泛的人,为人很讲义气。他有个朋友叫林福祥,原任浙江布政使,咸丰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当太平军第二次攻破杭州时,林福祥没有以身殉职,而是落入了太平军手中,并受到了李秀成的优待。不久,林福祥被礼送出城,负责护送浙江巡抚王有龄等人的灵柩去上海,最终被人指为“投贼”。朝廷接到指控后,令曾国藩查清事实后予以严惩。
周腾虎在第二次进入曾国藩幕府前,就在浙江巡抚衙门工作。林福祥一行抵达上海后,刚到沪上工作的周腾虎,又当面听他们说过杭州城破时的情况。所以,周腾虎非常清楚林福祥不是主动投降的,很想替他洗雪“投贼”的冤屈。于是,周腾虎仗着自己朋友多、路子广的优势,致书军机大臣曹毓英,请他出面说句公道话。
曹毓英是江苏江阴人,与周腾虎既是朋友又是苏南老乡,周腾虎托他办事,完全可以理解。但令周腾虎意想不到的是,曹毓英不仅不为林福祥说话,反而把周腾虎的来信上交给了恭亲王,并以“招摇”为罪,重重告了他一状。结果,周腾虎帮人不成,反而惹了一身麻烦。
不久,曾国藩便接到了军机处发出的廷寄,说周腾虎“长于持论,而心术不端”,经曾国藩保奏后,不仅“在沪颇近招摇”,而且“与通贼之藩司林福祥交好,因为画策,代作奏稿,冀图消弭,并有欲为林福祥求作江苏巡抚之信。颠倒是非,胆大妄为”。为此命令曾国藩:着即饬令周腾虎回籍。
之后,周腾虎又受到时直上书房的殷兆镛的弹劾,依然是老调重弹,说他在上海“遇事招摇,为林福祥撰折,夸于人,以为保管无虞”,朝廷为此发出的廷寄中,也没有提出新的处理意见。
曾国藩接连看到两份廷寄后,虽然一头雾水,甚至不愿相信,但同治元年六月初六日,还是给在上海带兵打仗的李鸿章写信,就“弢甫两次挂名,究竟在沪如何招摇”一事,要求他就近“细心察访”,尽快弄清事实,以免“无漏吞舟而诛及虾蛭也”。曾国藩虽然不相信周腾虎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但对于他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到处惹事生非的作风还是很有看法。六月初十日,在写给曾国荃的家信中,他就这样写道:“近日两奉寄谕查询,亦因(周腾虎)名望太劣之故。毁誉悠悠之口,本难尽信,然君子爱惜声名,常存冰渊惴惴之心,盖古今因名望之劣而获罪者极多,不能不慎修以远罪。吾兄弟于有才而无德者,亦当不没其长,而稍远其人。”
李鸿章接到曾国藩的信后,不敢怠慢,很快就将“察访”到的事实做了禀报,为周腾虎澄清了不少误会,也明确指出殷兆镛的弹劾是假公济私、挟嫌报复。但由于接连遭受打击,加之当时苏、浙、皖一带流行病暴发,七月二十三日,心情郁闷又身患痢疾的周腾虎,在乘坐从上海返回安庆的火轮上去世,年仅47岁。
从赵烈文的《有清奇士周先生墓表》、李鸿章的回信,以及得知周腾虎的死讯后曾国藩写给李鸿章的信来看,周腾虎致书曹毓英,请他出面替林福祥说话,很可能是事实,这也符合周腾虎急人所难、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性格;至于周腾虎为林福祥代作奏稿,并夸下海口,一定能帮他谋取江苏巡抚之位,则是无稽之谈。然而,正是这一点,才招致苏南籍在京官员的反感和时任江苏巡抚薛焕的嫉恨。
就此损失了一个大好人才,曾国藩感到很是惋惜。八月初三日,在得知周腾虎去世的消息后,曾国藩在日记中写道:“接少荃上海信,知周弢甫在沪沦逝。老年一膺荐牍,遽被参劾,抑郁潦倒以死。悠悠毁誉,竟足杀人,良可怜伤。”九月初一日,在复赵烈文之兄赵熙文的信中,曾国藩再次沉重写道:“韬甫潦倒半生,遽埋玉树,人世泛泛悠悠之口,乃能枉杀磊磊落落之才,足为扼腕。”
周腾虎豪爽大气、仗义执言、爱打抱不平的性格,说成“无德”可能有些言重,但如果不分场合、不看对象、不考虑事情的前因后果,说话办事完全从义气出发,过分迷信朋友的作用,就非常要不得了。
周腾虎的努力当然也没能成功挽救林福祥。同治元年七月底,即周腾虎死后几天,林福祥和米兴朝也被押回浙江,以失守逃避之罪,交由浙江巡抚左宗棠处治,并在衢州军营正法。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