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湖南双峰荷叶镇,那里也是曾国藩故乡。远方游客或许听说过曾府九处十堂的庄严华丽,却未必知道荷叶骨子深处的美丽,恰恰在于寻常民居的质朴自然。
在我童年时代,老百姓无论如何穷困,也要在自家门前搭建宽阔的风雨长廊。各家的门前阶基被辟成马路宽的过道,前面砌着石磡,石磡边竖起一根根廊柱,廊柱顶上以木架连接房屋外墙,搭起一道高高的廊亭。廊柱与廊柱之间用宽厚的长木板连接做成板凳,上面放着茶瓯,廊柱上挂着勺子,供来往路人避风躲雨,歇脚喝茶。我的一项日常工作,就是为茶瓯添水,以及补充金银花之类的草药。
那时没通公路,往来的乡民运粮担柴,都靠肩挑手提,有这样一个歇脚的地方,便能消去一些疲累。有几次,因为又累又饿,甚至还有人晕倒在我家门前的长廊上,是母亲将自己的保命饭让给他们吃,才将他们救活过来。
当时去县城永丰的官道基本是青石板路,官道连接的每个屋场,前面大多建有这样的廊亭。有的村与村之间相隔甚远,大伙就一齐捐钱出力,在道路一侧修建一个长亭,供路人歇脚休息。我在县城永丰读书时,官道另一头的湄水城郊就立着一座长亭,在碧草青青的原野中,像大地上的一道门,气度豁达,古意盎然。
那时我们住的地方相对平旷,被称作“垄中”,而远处高山上的村子则称为“脊上”。记得小时候,一位远在双江脊上的阿姨,背着摔断手臂的儿子步行几十里来荷叶治疗,半夜敲开我家大门,又饥又累。母亲做饭调羹,铺床换被殷勤接待。以后每次治疗,他们都在此歇脚打尖,走着走着便成了亲戚,以后还亲亲热热往来了好多年。记得那个小孩与我年纪相仿,跟我讲了许多大山里打猎,挖冬笋、捕鸟等许多趣事,如今已数十年不见,依然难忘。
旧时荷叶乡间大多聚族而居,形成小村落,以姓氏作屋场名。屋场一般在大堂中间建有宽敞的公屋,作为祭祀、乘凉、办喜事和接待客人的地方,中间有一方天井。对小孩而言,这真是一个玩乐游戏、听大人们说白话的好去处。
分田包干以后,老家的人们开始分散建房,独门小宅,依山而筑,错落有致。我家茅屋在上世纪70年代改成了青瓦房,依然保留了门前的廊道。但到了90年代,老家开始兴起建造楼房,我家老宅也改建成三层砖楼,也是在这个时期,各家各户门前的廊道消失在历史的风雨中。
近年来,荷叶镇因曾国藩故里而声名鹊起。为了打造晚清建筑风貌的整体氛围,政府鼓励当地人统一建成灰墙黛瓦、朱红门窗的19世纪民居模样。好看是好看,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没有灵魂。所幸,建筑的改变,并未让荷叶人失去勤劳、淳朴、好客、仁义、互助的传统。荷叶人走到哪里都是为人敬重的,甚至还有很多朋友找我帮忙介绍贤惠的荷叶媳妇。
如今的我常常没来由地思念起故园那古道长亭相接,芳草碧连天的时光。今年,我便特意和在老家的满兄联系,在新楼的门前,还是要设计一个遮风挡雨的廊亭,以传续千年古朴之风,让这条旧时古道边上的新民居,成为一道最美丽的乡村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