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
当罗大佑的《恋曲1990》在大街小巷被音质低劣的各类音响反复播放时,我不确定那时远在贵州的少年林杰或身处安徽农村的端木云能否接收到其中的无奈与苍凉,但至少对于生在上海的周劭来说,它可能成了一种无法回避的声响或是一个少年有关1990年代由此开启的直观却并不一定重要的证据。然而造化弄人,十年之后,因为种种缘由搅在一起的周劭、林杰、端木云在那个看似偶然的1999年或是更远的2008年不知是否会对一首老歌中的“旧时光”和“漂泊”生出什么样的感慨。新长篇《雾行者》一如路内式的忧伤,或更准确地说是对某种情感表达的迟疑,在大半个中国架起游走之网,杀人越货,恩怨情仇,摆出了一台“山高水长,兄弟脚下有数”的江湖大戏。但从另一个意义上看,它恰如路内十几年前在《追随她的旅程》中所说,“它用路途来迷惑读者,事实上它在谈论的是时间”。
一、1999
外仓管理员,一个疯狂的职业。小说中,周劭由正值南方初冬的海滨K市被紧急调往千余公里外大雪封门的H市。临行前,他对刚入职的女孩说,“外仓管理员的生活像星际旅行,一座城市就是一个星球,路途是不存在的,路途是我在光速行驶中沉睡”。周劭的话难免带着一种面对心仪女孩时的骚情,但这并不妨碍它道出了外仓保管员短期内或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迅速调换岗位的事实。不仅如此,小说里几乎每个人都在四处流动,周劭、林杰、端木云、汪忠铭等外仓管理员自不必说,像梅贞这样的打工妹,鲁晓麦这种带着强烈优越感的原住民,俞凡式的地头蛇,文学青年玄雨和编辑沉铃,作家单小川和他险些失踪的妻子,以及那些看上去高不可攀的督导陆静瑜们,无一不在故事中身影不定。但是,如果你因此搞出一个时间和方位列表并试图从中发现某些可能推动故事前行的线索,很快就会大呼上当,因为小说里的人如同撒向地面的玻璃弹珠,谁也不知道它会滚向哪里。这不仅仅是因为路内在小说中大量使用了方位不明的所谓分销城市编号的代码,更重要的是小说并不想让它的读者手握证据面对地图千里追凶。《雾行者》没有揭不开的谜和有待侦破的案,那些在某地消失的人会在特定的时间自动出现在你面前并坦白他所做的一切。它更像一种断断续续的、犹豫不决的倾诉,它的停顿与沉默像是在寻找与等待某个合适的倾听者或某种恰当的倾听状态。当然,做一个列表也不完全是徒劳,因为它将显示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的生命轨迹在1999年交汇在了一起,而这种状况在小说的任何时段都不曾顯现。那么,对于周劭、端木云,对于《雾行者》以及路内,1999年到底意味着什么?
对周劭来说,“这一年像中了诅咒,从第一天起就弄拧了”。1999年元旦刚过,周劭拉起端木云逃离上海,开始了“流亡”之路。这次出走算不算得上畏罪潜逃还很难讲,毕竟过量服药致死的老人并不是周劭的客户。但这对于1999年的周劭来说已无关紧要,因为这次逃离结束了他蜗居于上海的时代,像被卷入了一股巨大的洋流,再也停不下来。至于为什么走向铁井镇,寻找曾经偶遇的姑娘梅贞这个理由其实很不可靠。虽然它确实成了周劭行动起来的直接原因,但更像一个为了离开而随手捡来的借口,正如小说中周劭收拾行李时与端木云的对话,端木云随口一说,周劭答“猜对了”。于是,当结果成为事实,当铁井镇成为事实,那个虚无飘渺的理由也便成了真的。这里还须注意的是周劭幼年的经历。父亲开着货运列车常年在外,母亲又是个脾气糟糕的女人,于是他最盼望的日子就是暑假搭上父亲的列车到外地去。他记得父亲很温和地摸着他的头顶,“暑假太短了,我想开火车带了你,阿拉两人一着开到天边去”。我不想拿童年阴影之类的骇人词汇出来装神弄鬼,因为它多少有些像为某种既成的事实后天增补的借口。我要说的是坐上火车开往天边这个情节先天地扎根于小说,即便它与周劭后来无休止地奔走不存在情感上的因果关联,却也构成了某种不可回避的、切实的叙事逻辑。事实上,它不仅仅是一个情节,也更像小说中一个重要的意象,它笼罩着周劭日后全部的足迹,甚至左右着小说的整体氛围。周劭最终没能与父亲一道开往天边去,却与端木云一起在1999年开始了无尽的游走。他之后的生命历程就如同一直藏在心中未能写出的那个故事,“一个孩子跟着父亲,开着火车到天边去,一站一站,都是货运站,你冷不丁一看,全中国所有的货运站都是差不多的,但事实上,它们不尽相同”。区别在于货运站变成了外仓,而这个火车司机的儿子在1999年亲自开动了他的列车。
在周劭的列车上还有端木云。端木云在小说繁杂的人物群落中无疑是个异数,但他本身又与小说的气质出奇地相符。端木云本不属于江湖,他身上有着文艺青年式的敏感、天真、倔强、忧郁和虚无,但在某个瞬间迸发出来的凌厉和邪气又令人惊讶。在绝大多数时间里,端木云始终处于被动状态,他需要某种外力介入才会让自己的身份、方位、处境发生变化,但这种变化对他来说好像又无关紧要或并不意味着什么。1999年,端木云如在懵懂之中被周劭拽上了长途客车逃离上海。路上,他不关心卷入一桩命案带来的后果,也不关心他们将去向何方,他所在意的是这种离开的方式以及某种不着边际却看上去在他的世界里十分重要的东西:“我实在想不到,我们会以公路片的方式离开上海,或许前面还有一间僵尸屋。”当带他逃亡的周劭留下一封信悄然离开,他又像别无选择似地回到无锡——那里有他的大学,或者说是他的起点和来路,是在那个时刻对他而言安全的、有限的和确定的。然而当周劭再次出现,他又毫不犹豫地随之奔赴铁井镇。当然,目的地是哪里还是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跟上去。端木云的做法很难被看成是兄弟情义或江湖道义,这种鬼使神差之举更像是某种抽象的、不易描摹的心理需求,既不是依赖也不似火车司机的儿子宿命般开往天边的心结,倒像是对某种本身抗拒的或清楚地知道不属于自己生活的诱惑无法抵御的向往。正如端木云所说,“某些年份像大海中的深谷,地壳板块之间难以弥合的边界,解释它们需要巨量的因果关系”。但结果终究是结果,本不属于江湖的端木云在1999年于铁井镇化身江湖儿女,也从此与同路人周劭天各一方。
1999年有太多的事情发生,它在周劭、端木云、林杰、梅贞、鲁晓麦、俞凡、傅民生一干人等的人生曲线中打了一个一个的死结。1999年的特殊性与铁井镇的两起命案相关又无关,它几乎成了小说所有人物命运的拐点。这不是因为周劭、端木云开始了外仓管理员无休止的换岗或明星员工林杰在这一年被发现是一个假人以及鲁晓麦、俞凡亡命天涯,它也许与具体的人和事无关,而只是这个时间激活了小说中所有不安分的力量,那些自然运动着的粒子在这个节点突然加速或改变了运行方式。它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终结,但它释放出的动能却彻底打破了原有的线性,呈现出空洞的未知与错乱。这就像铁井镇的千禧之夜,人们在广场上看烟花,酒店桑拿房的小妹们穿着紧身短裙出来看热闹,面对人们的口哨和调笑,一个女孩指着人群骂道,“我去你妈的”。这是狂欢,也是虚无,好像这个时间任何人都不应该错过,但除了一句“去你妈的”又很难解释这件事本身的价值。零点的钟声响起,人们四散而去,“一切都结束了,但是并没有人告诉他们,一切又该从哪里开始”。小说的五个部分完全打乱了时间与叙述,但位于小说中段的1999年却成了整个故事的前提与谜底。这么说不是因为时间上不可扭转的顺序,而是基于历史本身的局限和所谓的确定性。我不认为纪年中由“9”归“0”的意义会有那么重大,但后来姚隽与端木云告别时叮嘱其去买一部手机以便随时找到他——“人人拥有手机的时代已经到来了”。在某种意义上,手机消灭了距离也就消灭了空间,消灭了等待也就消灭了时间,也许手机本身并不意味着什么,但人与人,人与时空,人理解与阐释世界的方式在那个时刻已发生改变。由此甚至可以说,《雾行者》的时间停止在了1999年,一种线性的、全知的、现代的叙述或历史在小说中终结,此后呈现出的是碎片的、个人的、不安分与不确定的以及后现代的历史与言说。
二、 江湖或只是小镇
1999年,铁井镇发生了两起命案,后来案子没了动静,“人们猜想,警方一定是在排查,但这鬼地方排查起来真是太难了”。这个所谓的鬼地方“坐落在上海、江苏、浙江交界处,一条省道从小镇以北五百米穿越过去,一头通往上海,一头通往E市。每天仅有两班长途汽车往返经过,周末加开一班,对于镇上的一万居民来说,不算多,但也足够了”。这是《雾行者》里有关方位最详尽的一次描写,而除此之外大多是在故事中不具任何指向性的大都市和不明方位的分销城市代码。于是,一个被详细描述的方位在小说中也就有了方位本身之外的意义。小说讲镇上确有些具有历史文化价值的民居,但“到此旅游则不免乏味”;还有一座黑神山,只是在铁皮棚子里供着一座佛像,“本地人踏青会去那里,没有外地游客”;唯一的土特产是一种卤过的猪蹄,即使是知晓的外地游人也只会为此停留片刻。说白了,铁井镇就是身处繁华之间的一片飞地,尽管它与繁华之间的地理距离并不遥远,但似乎也没有人为了接近所谓的繁华与现代去承受不长又不短的舟车劳顿。它的存在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证明着成本的尴尬或现实生活层面的不值得。
这种不值得在本地人身上会逐渐演化为一种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正如1995年铁井镇获准成立开发区,本地居民并不愿意去流水线做工。于是,铁井镇成了数万外地打工仔的集散地,他们是流动的,“事实上他们也并不是安静的食草动物”。铁井镇的状况确是现实一种,但在路内的描述中,它又难免令人联想到那些富有传奇色彩、各路英雄流寇脚夫客商打尖住店的江湖客栈。小说里的打工仔们常有一句话,“江湖儿女,萍水相逢”,但事实上,并不是他们自认“江湖儿女”便有了江湖的习性与气概,倒更像是置身于一个满是江湖气的环境,才有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感慨。正是这个飞地般的小镇以其前现代的方式酝酿出它更浓厚的江湖气,毕竟我们很难想象那些在广州、上海现代化流水线上打工的年轻人会以一种与其所在环境格格不入的草莽式的江湖气质来装扮自己的身份或装点自己的人生。而在铁井镇,就像没人意识到人口的激增,“镇上的派出所仍只有十来名警察,找当地青年成立联防队协助治安,迅速被外地仔打垮”,“相比之下,各个工厂自属的保安队更具威慑力”。这常常让人脑子里蹦出“打手”“家丁”“私设公堂”之类的字眼儿,因为“他们领取厂主的工资,在工厂和宿舍范围内竭尽全力保持一种更为严格而古怪的秩序”。也许这便是江湖,它在无序中以强力而非契约建立起基于某个群体或个体利益而非公共利益的秩序。我们讲市井即江湖,说的是市井无所不包,三教九流各显神通。但江湖不是市井,它排斥日常生活也排斥平庸和安分守己,向往的是传奇、侠义、雁过留声不留痕,是路见不平和以血还血。如此看来,莫非铁井镇真的成了江湖?
俞凡、杨雄、林杰、鲁晓麦、张泽华、傅民生、俞恒、徐丽萍、周伟彬——这是被刻在黑神山砖塔上的“十兄弟”,官方认证,如假包换。没错,七男二女共九人合称“十兄弟”,这本身就有点可笑。但更可笑的是铁井镇到处都是“十兄弟”,“没人知道十兄弟是谁,每个人动手杀人时都可以拿出这个旗号来,所以,就连警察,也不大相信有十兄弟存在了”。说起来好笑,但想想又有些可悲。也许铁井镇不能没有“十兄弟”,因为它是底气,有人需要用来装点门面为非作歹;它又是保障,受刁难时拿来唬人也好自壮怂人胆;它还是谈资和刺激,要不你让这个除了卤猪蹄再无所长的铁井镇如何打发茶余饭后的漫长时光?真正令人恐惧的是“只有成为黑帮才能获得一点刺激的乏味生活”。这个在当地如雷贯耳的江湖名号的存在证明着铁井镇的混乱,就像人们在现实秩序中无所依靠而只能求助“教父”,铁井镇人把自己的力量与安危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江湖传奇之上。不过,这可能跟江湖没有半毛钱关系,“十兄弟”的存在掩盖着的铁井镇的虚弱和不安,就像正值青春期的校园少年动不动就要吹嘘自己认识个把社会盲流,这里暂且不说人家认不认得你的问题,而是中小学门前叼根烟就成了“黑社会”就敢称“江湖”的荒唐。事实上,“十兄弟”也不过如此,这个名号第一次亮相是因为有人抢了杨雄的女朋友,事后鲁晓麦听人嘟哝,“那家伙是拉皮条的”。路内在小说里让“十兄弟”摆开了大干一场的阵式,又让他们有了放长线钓大鱼的谋划和决心,“十兄弟”先潜入后蛰伏再内外接应,“做一票大的”。但是,路内又像故意要他們难堪一般写下了鲁晓麦的噩梦,“远处有一个大喇叭在宣判他们的罪行,杀人,贩毒,卖淫,诈骗……鲁晓麦大声辩解,不是啊,他们全是小打小闹,拘留几天足够了”。或许路内觉得这样还不够过瘾,补充道:“那场面和她看过的香港录像片完全一致,连色调都吻合。”大概这就是现实,或者让人对现实心存疑惑。《古惑仔》之类的香港电影在那个年代影响了多少青少年于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到底活在现实中还是活在戏仿录像片的想象里。我不认为几部电影就会让一批年轻人变得不可救药,这个问题轻浮到只能用昆汀某次访谈中的话回应,“你不可能因为在电影上看了什么,就把你给毁了,就是一部该死的电影而已”。问题在于是什么让人活在电影里,或者什么样的契机让电影变成现实,抑或什么样的环境让电影中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在现实中大行其道?
当然,铁井镇也有铁井镇的现实——“想到最初相遇时他们眼里的杀气,似乎真要在这码头上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结果只是惦记着卷一批建材逃走,连这个都没做成时,不得不成为最低贱的皮条客和瘾君子”。林杰和俞凡好像成了例外,他们远赴重庆取枪,返回头来干掉仇人,貌似有了些君子报仇或以血还血的江湖气。但是,除此之外他们还能怎样?二人被现实的逻辑和小说的逻辑同时逼到了命运的死胡同,在最后那种称不上选择的选择里,他们是凶手,更是牺牲品。所以,《雾行者》不是传奇也不是武侠,它不提供现实之外的想象来安慰生活本身的匮乏,路内在架起一个颇具悬念的故事并将江湖戏份做足之后,又用现实把它击得粉碎。这种坚硬的现实就是小说里被一年一年描述下来的小镇,逐年排开只是一种为了言说的言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发生,而数万打工仔的涌入,与其说他们改变了小镇,不如说小镇以它的闭塞、无聊、本地人莫名的优越感和开发区模式牢牢地困住了他们。小说充满了路内式的满含辛酸又带着嘲弄的语调,那些豪言壮语、江湖道义、打打杀杀、恩怨情仇,不过是一个有着几万流动人口的小镇在困顿与虚无中的无事生非;“江湖儿女,萍水相逢”不过是打工仔的自嘲与安慰;而所谓江湖,只是无处安放的青春、无法释放的荷尔蒙以及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绝望生活。
三、 假人
“上午发车出厂,倪坐在十吨货车副驾,对端木云挥挥手,再见了,朋友。虽然挥手,眼睛却始终看着前方。”如果孤立地看这个片段,可能会把它当成一个颇具文艺志趣的公路片的结尾,所谓过客,所谓远方,所有的经历都只是一段可供感怀或无关紧要的插曲,而远方才是归宿却又永远无法抵达。这看上去好像足够浪漫,有些《少年巴比伦》的调调,但它不是路内在《雾行者》里追求的浪漫,因为“到下班时,销售部的消息传来,倪德国和货车都消失了”。倪德国是个假人,“毕业证书是伪造的,身份证是真的”。
就仓库保管员或销售员来说,伪造身份的目的不外乎生计和野心。生计自不用说,人要吃饭,就要有来钱之道,最普遍的方式便是找一份工作。然而工作也有门槛,当这个门槛难以跨越,便会有人造假。这就像黄泳,“从盘点库存来看,黄泳管理得相当不错”,“很可能这孩子根本没念过大学,他拿着假文凭到处找工作”。而倪德国也只有高中文化程度,“在德州的家乡有一个瘫痪的奶奶无人供养”,但对他来说,一份工作可能只是一个起点,这在林杰身上有着更为明确的表述。鲁晓麦曾半真半假地对林杰说:“可以去做蓝领,上流水线,何必伪造文凭?”林杰答,“终究不甘埋没”。《雾行者》中的假人几乎与案底无关,那么从生计到野心的跨越大概就是“假人”最大的效用,毕竟一个谎言需要另一个谎言来成全,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做一票大的”?林杰与倪德国的区别在于前者的身份证也是假的,它是偶然,但也关乎可被预知的野心。身份与自我认知当然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小说却让身份通向外部,它要谈论的不是真假而是处境,只有伪造的身份才能让一个人与他所在的现实达成某种和解,而小说实现这种和解的过程,同时又是在讲述着二者之间的错位与尴尬。《雾行者》并不纠结于身份本身,它有着更大的格局和野心,它要写出的是时间如何让一种拧巴的现实变得更加拧巴和出人意料,就如同倪德国率先动手,打乱了林杰他们的计划。小说由此变得丰厚起来,一个假人迫使另一个假人亮出了底牌,从而实现了以伪证伪的意外逆转。更重要的是,它让身份与现实达成和解的设想彻底化为泡影,让林杰这个假人的身份形同虚设,从此告别了野心,走向了更加虚无的复仇之路。这无关真假,这是世事无常,也是人在时间与因果中的束手无策与不可摆脱的自负。
那年夏天,林杰揣着一真一假两张身份证回到E市,“林正旺代表了一个属于旧世界的、久久无法平静的自己,林杰代表重生”。也就是在这“重生”里,林杰意识到:“唯独钱是不能花钱买的。钱得是你把一切自认为花钱买不到的东西作为赌注押上去以后才能换那么一点回来。骗子们根本不在乎你的时间、生命、爱情、自由、尊严,你曾经以为的超越了钱的事物。骗子们只在乎你的钱。现在,你是打算去挣钱呢,还是偷抢拐骗,还是指望着在地上捡到一包够花一辈子的钱?”林正旺由此决定以林杰的身份存在,决定“偷抢拐骗”。但他却让自己陷入了某种悖论,这不是指另一个假人打乱了他的计划,而是他试图通过“假人”绕过的东西其实时刻相伴。在一系列的谋划中,林杰成为外仓管理员,每年在不同的地方轮岗两次。小说写到林杰在铁井镇下起小雪的时候回到总部,“他穿得实在是太厚了,他這是刚从东北回来啊”。我不想把林杰杵在铁井镇的不协调看成是时间、空间乃至生命与自由的丧失,这显得过于矫情,但滚轮箱里装着所需的全部物品随时听候调遣却是一个事实,用林杰的话说,“是候鸟般的老鼠”。这不是顾影自怜,毕竟它是“十兄弟”计划当中的一环,可以称作卧薪尝胆或是俞凡的说法“蛰伏”。但“侯鸟”和“老鼠”实在让人无法回避其中的情感色彩——无奈的、漂泊的、卑微的、战战兢兢的——其间包含的正是假人们试图绕过的可以换来金钱的“时间、生命、爱情、自由、尊严”。这些林杰以为骗子们不会在乎的东西,却成了他是否能够成为骗子的赌注。在这个过程中,一个骗子甘愿付出的与一个真正的外仓管理员被迫失去的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没有意外出现的倪德国,林杰们的命运是否就会因此改变?小说残酷而又坚定地让林杰自己讲出了那个可被预见的结局:
人口流动自此成为中国的常态,户口,身份,医疗,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赚到多少现钱。把钱寄回家,供养贫瘠省份的父母兄弟,把钱存起来,将来开一家小店,像浙江人那样立志做个小老板,或者把钱揣在身上,糊口,结交兄弟,赌博,找个看得顺眼的姑娘。林杰说,所有人都在用肉体换钱,既卑微又合情合理,如果肉体被榨干了还没能换来足够的钱,就可以回乡务农或者找个地方吊死自己。他又说,无论你想到过去还是想到未来,都会失去活下去意义,你只能想想现在。a
路内不想任由林杰变成一个纯粹的赌徒,反而让他与端木云有着某种精神和气质上的契合。如果说端木云的存在指涉着一群身份尴尬的文学青年的理想与精神世界,那么林杰则以其处心积虑也难以逃脱的悖论映照着他们所在的现实。尽管年少的林杰曾认为“目睹火车开过和坐上火车去往别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空虚”,但空虚终究是空虚,更何况当他成为一个假人,所谓过程或所谓空虚的不同已随之消耗殆尽。如果骗子只在乎结果,那么结果正是林杰最不愿面对的;如果我们要在底层与命运之间作出一条平滑的曲线,那么骗子或假人的坐标也不一定会出现在这条曲线之上。
《雾行者》没让“假人”成为一系列有待追查的谜,相反,无论在小说的时间顺序、叙事结构、还是“假人”自身都坦然地将事实或是那个可供追查的谜底公之于众。小说在流动人口——外仓管理员——假人的层层筛选与提炼中,以一种特别的或极端的状况描述着一个时代、一个群体无处言说的历史和无法改变的现实。尽管在端木云的想象中,倪德国带着半真半假的身份隐没在世界的一端,“在任何未来的场所,这段历史都将被他抹去”,但是,一系列相同的存疑或被抹去的时刻,也正在共同塑造着这一时刻的历史。1999年到2008年,小说写满了整整十年的物是人非,在这十年里,我们并不清楚假人们具体经历了什么又有着怎样的生活与心境。但在这些时隐时现的片段中,小说足以让人确认一个时代与一个群体的踪影。二代身份之后,假人基本成为历史,而《雾行者》就像在各家公司陆续撤离铁井镇时去回顾它人声鼎沸的江湖时代一样,它由一个个具体又不明底细的假人进入公共时刻,以一种消失的“身份”为一段已经过去的时间赋形。
四、 喜马拉雅
文学青年的故事时常令人尴尬,这不是因为事情本身有什么难以启齿之处,而是那种讲述往往陷在自我成全或自我安慰的闭环,设身处地于此成了某种阅读的障碍,就像面对一个人沉溺自我顾影自怜的喃喃自语,让人想到的不是接纳和对话,而是沉默。这种置身其中鬼打墙一样的情绪和情怀困境其实在外人看来虚无无力甚至无关紧要。所以,铁井镇人高马大下手狠毒的杨雄会被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七的毛头小子置于死地可能不仅仅适用于江湖。
《雾行者》能够让人感觉到它试图从文学青年的怪圈中跳出的努力。周劭、端木云、单小川、辛未来、沉铃、玄雨……小说几乎是用十年的时间完成了一次文学青年的命运联展。周劭在小说中的身份很奇怪,他与端木云在大学文学社相识,二十二岁以前热爱文学,会在日记里写诗,二十二岁以后把日记缩减为句子,直到日记本丢在火车上,“他确信文学离开了自己”。相比周劭,端木云可能更有些文学天赋,他在大学毕业那年受邀参加了一个刊物的笔会,也算一只脚踏入了文学的圈子。但周劭却像极了端木云的领路人,好像没有周劭的存在,端木云就会茫然若失不知所措。与其说周劭引领着端木云不如说他跟定了周劭,由一个文学青年变成保健品推销员、变成外仓保管员,从此只身行走江湖。引领与否不是关键,命运这种事不好追责也没必要追责,关键在于端木云不得不接受周劭所带来的个人处境上的改变。文学青年身陷江湖这事儿看上去有点儿荒诞,但这就是现实,我们甚至可以夸张地把周劭看成是某种隐喻,就像傻子镇之于端木云,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既成事实,这个文学青年也只能在这个现实中唱念做打,迷茫也好,追求也罢,但这个前提——可以是出身、阶层、时代、机遇甚至偶然——永远不会改变。周劭与辛未来的偶遇可以被看作对文艺情怀的某种交待,“我要去南半球看麦哲伦星云,浪漫得像傻逼一样”;但它又是对现实毫无保留的确认,“我既没发财也没写小说,没有死于车祸没有被黑帮砍手,更没有让警察乱枪打死,在一家土鳖公司做个副课长,月薪五六千”。周劭如同跳出了文学青年的屏障,完全游离于有关传奇和文艺的想象之外,却在小说里成了一个绝对可靠的坐标。他是普通人,是旁观者,是沉默的大多数,他有他的油滑和胆怯,“从来不想与人死磕到底”,只把奇遇“视为是一种补偿”。文学青年常谈“诗和远方”,却并不愿意谈论结局,事实上这并不是什么“眼前的苟且”,而是现实的归宿。周劭的经验指代着绝大多数文学青年的命运,就像玄雨找了一份广告公司的工作,沉铃“嫁给了一个金融男,住高级公寓开豪车,天之骄子,在夜总会里暴露自己色情狂的那种”。
小说还写到铁井镇小旅馆地下室里的色情表演。一如这类表演该有的样子,廉价、低俗、鬼哭狼嚎的演唱搭配着黄段子。拄着拐杖的端木云跟随郑炜来到这里纯粹是因为无聊,这与他们讨论夏天的夜晚还是冬天的夜晚更无聊没有什么区别。地下室里的音乐声让端木云头晕,舞台上的艳舞像“某种动物表演”,而周围的人“像关进毒气室里的犯人”。但是,当那个浓妆艳抹的姑娘骑到他腿上用力夹着他的腰与之热吻,“那一瞬间他想,假如我爱上她,即使她是假的,也有足够的理由了”。这场端木云认为只是满足文盲打工仔生理需求的表演让他着了迷,但不是出于生理原因,而是“那种奇怪的修辞术”。小说于此呈现出一种叙事的放纵,它不仅仅是一场语言的狂欢,而是让小说深层的矛盾在这样一个逼仄污浊充满着极致的无聊与廉价荷尔蒙的环境中以十分诡异的方式炸裂开来。端木云在舞女双腿的夹持下反应剧烈,他想到了“爱”,也想到了“作家到底怎样才能用双腿夹住读者”。你可以把它看成是端木云的分裂,但在整个小说里,端木云何时不处于这种灵魂出窍的状态?欲望、情感和文学青年的理想在这一刻如洪水猛兽般汹涌袭来,即便我们清楚地意识到这段描写满是隐喻也满是陷阱,却也难以将其条分缕析地一一摆明。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个整体,它的存在不是为了描述端木云,而是这种诡异又荒诞的矛盾以其共时与共生使端木云成为端木云。在周劭、沉铃、辛未来等人身上,我们好像还可以讨论理想与现实之类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在端木云那里根本不存在。“我们觉得自己不屬于这里,觉得自己是另一种人,但事实比较可悲,没有人觉得我们不属于这里”——相比火车司机的儿子宿命般的漂泊,相比那些打工仔为了生存候鸟式的迁徙,端木云对于铁井镇甚至对于重庆都有着异乎寻常的认同与归属感,但这种归属与认同又始终伴随着他精神上的游离,二者之间并不存在孰轻孰重或如何取舍的问题。路内用端木云消化了文学青年在理想与现实之间艰难选择的命题,那更像是一种人为构建出来的戏剧冲突,它要显示现实之难与理想之可贵或是现实之中理想的脆弱与飘渺,这几乎成了另一种文艺腔和文学病。而《雾行者》尽管让端木云最终走向了喜马拉雅这个颇具文艺气息的圣地,但他对喜马拉雅的向往并不比他在铁井镇获得的归属感强烈多少。一切都是偶然,就像跟随去西藏拍纪录片的单小川与跟上来铁井镇寻找梅贞的周劭并无不同,命运如此,没有什么值得较劲,因为所谓理想更多地存在于言说,它固然美好又让人底气十足,但对端木云这样的文学青年来讲,它就像现实的一段盲肠,你不会无端地去切除它,而它将一直悬在那里,可能会成为某种隐患,但也证明着一具不曾被侵犯的生活躯体本该有的样子。如此说来,端木云才是《雾行者》中的传奇,当文艺青年坠入现实,江湖儿女走投无路,只有端木云十年行走江湖,刀枪不入。
作为小说第五章的《人山人海》跨越了小说最长的时间限度,这让它在《雾行者》的整体叙事格局里显得有些特别。这固然与路内意欲打破那种自负的历史构成与叙述有关,也使得《人山人海》无须回避它文学青年的视角与趣味。这一部分的奇妙在于它充分地介入了整部小说的叙事脉络,没有它的存在,整个小说在故事上是破碎的,无论1999年还是2004年,无论铁井镇还是在重庆,很多断点都无法接续,很多事件都将成谜。但是,像《人山人海》这样以一伙失意又各怀心事的文学青年最终沿着318国道走向西藏走向喜马拉雅作为整部小说的结尾难免又有了一些文学青年式的轻佻,这与小说以江湖、行业、生死来记述一个急速变化着可又像什么也没发生的十年很难形成理想文本的平衡。但不要忘了它还是“长篇小说或者自传”,是一个底层文学青年无处言说的喃喃自语,即便他想象着自己走向了心中圣洁雄伟的彼岸又有什么错?这就让《雾行者》的结尾或是末章拥有了足够的弹性。它可以是小说中一个独立的文本,能够提供人物、时间、事件来应对整部小说的叙事需要,却只须对端本云这个文学形象的创作行为本身负责。但它同时也是被路内完全掌控着的小说模型的重要构件,并以之完成了叙述视角与话语方式的切换。它是线性的、稳定的、有序的,并以此映照着小说其他部分的跳跃、无序和碎片化。二者之间形成的张力相比单纯的片段式集合更能显现某种言说方式及其背后话语权力与文化取向的症结所在。《人山人海》带来的这两种可能或两种关系其实包含着路内对于语言和时间的态度。无论在时间上还是题材的承载力上,《雾行者》都是一部“宏大叙事”的作品。当宏大叙事成了很多作家不愿触碰的雷区,那么是否意味着文学创作只能面对个体、面对短暂的时刻、面对琐碎的日常生活而从此不涉及历史、不描摹时代、不介入公共性话题?历史性与公共性的缺失无疑是一个时代文学的耻辱,它是作家的选择,但也是作家的懒惰与不作为。当传统史诗性的历史书写与宏大叙事已经充分暴露出其中的权威历史观和话语霸权,那么以什么样的方式重新进入历史、介入公共性话语就成了问题所在。《雾行者》以一种不同的时间呈现方式,不断切换的叙事方式和文本与文本间的虚实呼应写下了常被一笔带过的具有重要历史意义和社会学意义的十年,又用一个特殊的江湖将外仓保管员和文学青年串连出那个十年流动的底层。“那个我们共同经历的时代,被时间关在无声无息的黑暗中,消失了……时间很公平,经过时间,你所爱的人,所恨的人全都成为过去”——《少年巴比伦》中的路小路年轻又伤感,但1998年做过仓库管理员的路内在十几年后让时间从1999年重新开始,他不想让那个过去的时代再次隐没。
【注释】
a路内:《雾行者》,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4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