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辛婉约词异同论

2020-06-23 03:29吴丽
牡丹 2020年10期
关键词:恋情辛弃疾苏轼

苏轼、辛弃疾二人皆以豪放词著称,然观其作品,他们亦有清雅婉约之作。苏轼突破了“词为艳科”的藩篱,一改婉约词绮糜之风;辛弃疾于柔情之中寄托政治感慨,强化婉约词格调。婉约词作为词体的主流风格,以描写男女恋情、离愁别绪为主,艺术上委婉含蓄且富有情思,风格亦绮靡柔婉。但在苏辛笔下,婉约词形成了不同于主流婉约词人的创作特点和风貌,故对苏辛婉约词的异同进行研究有利于深入了解其内涵及意蕴。本文将从苏辛对传统婉约词的革新及他们创作内涵的不同进行探讨,以期探究其各自婉约词的深层意蕴。

一、对传统婉约词的革新

在以诗为正统文体的时代,词体被看作遣兴娱宾的工具,内容狭小,风格缠绵。自苏轼始,传统婉约词笼罩词坛的格局被打破,多种风格开始并存,不仅提高了婉约词的地位,使词由俗到雅,同时也扩大了词的表现范围。继苏轼后,辛弃疾进一步革新,将家国之痛融于婉约词中,境界雄奇阔大,情感哀婉悲壮。由此可见,苏辛二人皆对婉约词的发展有所贡献,主要体现在对恋情词的雅化及个人情怀的抒写。

恋情词在婉约词中占较大比例,经花间词人构建,恋情词缠绵绮艳的词风基本奠定,描写闺阁、抒发恋情成为常态,宋初仍袭五代词风。后来,苏轼、辛弃疾二人有意识地对传统恋情词进行革新,并将恋情词逐渐雅化。

宋人胡寅在《题酒边词》中云:“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繆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可见,苏轼改变了以往绮艳妩媚的词风,增加了理致典雅的成分。有学者评论说:“他的婉约词清新自然,积极而深情,是缘情而作,缘景而作,缘事而作,缘人而作,没有其他婉约词的消极造作和绮靡因素。”这些特质在苏轼的恋情词中皆有所体现,例如,《洞仙歌》一词中“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虽写闺阁之状,却用词巧妙、清新雅致,娇俏中带有一丝妩媚;《浣溪沙·新秋》中“缺月向人舒窈窕,三星当户照绸缪。香生雾縠见纤柔”,缠绵却不浮华,于朦胧中透出美感;《蝶恋花》中“那日绣帘相见处,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清新雅致,无丝毫扭捏之态,将相见时分娇羞之举尽入眼底。但是,最能体现苏轼情致高雅的莫过于写给亡妻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此词作于苏轼发妻去世十周年,作者以伤痛凄切的字眼抒发深沉哀婉的情思,缠绵悱恻又平淡真挚,情感细腻又不流于庸俗。清人陈廷焯云:“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可见,与传统恋情词相比,苏轼的恋情词多典雅与意趣。

宋人刘克庄在《辛稼轩集序》中云:“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秾芊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可见,辛弃疾除气势雄浑之作外,更有含蓄委婉、清幽妩媚的恋情词。与传统恋情词单纯表现绮艳词风不同的是,辛弃疾于柔情之中夹带豪情,为恋情词注入了新的文学释义,提升了恋情词的格调与境界。例如,《满江红·暮春》中“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漫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借女子口吻委婉含蓄的表达思念恋人的羞涩,娓娓抒情;《鹧鸪天·代人赋》中“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于简单的恋情之中寄托有志无处使的深厚情感;《念奴娇·书东流村壁》中“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面对时光不复还的伤感之景,缕缕幽情化为感时伤事,于悲情中透露着洒脱与豪爽。但是,辛词中最能体现他细腻柔情的为《祝英台近·晚春》: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住?鬓边觑,试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将愁归去。”

这首词写暮春时节,闺中思妇怨春怀人之情。“宝钗分”“桃叶渡”一语双关,既表明恋人分别之景,又暗含国家分崩离析之情,情思缠绵又余味隽永,充分展现了辛弃疾伟岸高大形象外的丝丝柔情。因此,宋人张炎在《词源·赋情》中评:“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莺吭燕舌闻,稍近乎情可也……台近……而有骚雅。”此词实为辛弃疾温婉柔情之作,同时兼有旨趣高雅之意。

苏轼打破了词体只写俗语艳情的传统格局,淡化了婉约词的旖旎成分,成功跻身于文人士大夫尚雅的主流创作之中;辛弃疾将豪情融入婉约词中,词体再一次突破了倚声的局限。苏辛开拓了婉约词新的题材和格局,给予恋情词别致的内涵,提升婉约词的格调。

二、苏辛婉约词的不同内涵

苏辛对婉约词的发展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但因他们生活環境、人生遭际的不同,二人在创作倾向、情感内涵等方面亦不相同。他们的不同主要体现在创作风格和创作主旨两方面,通过其婉约作品可以看出,苏词多渗透人生趣味的怡然自适之作,辛词多抒发壮志难酬的慷慨悲歌,他们都赋予了婉约词不同的情感及内涵。首先,在创作风格上,苏词旷达超然,辛词哀婉悲壮。

苏轼秉着“经世济民”的信念步入仕途,经历宦海浮沉,人生态度发生巨大转折,对政治功名的追求淡化,对人生的热情体悟增加,性情亦趋于淡泊豁达。在苏词中,有很多表达自己旷达释然、寄寓人生情怀的作品。例如,《定风波》中“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通过歌颂柔奴身处逆境却安之若素的美好品行,抒发自己随遇而安、无物所累的人生态度;《临江仙·夜归临皋》中“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表现其潇洒自如的人生情怀,哲理意味浓厚;《满庭芳》中“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虽身处逆境却保持逸怀自适的内心世界。同样,苏轼旷达超然的创作风格在《定风波》中亦为突出: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此词作于苏轼贬黄期间,词人外出途中偶遇风雨,展示其豁达开阔的胸襟和泰然处之的人生态度。因此,清人郑文焯在《大鹤山人词话》中云:“此足征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依声能事尽矣。”不管处于何境,苏轼都能将其坦然化解,这是苏轼独有的人格魅力,正如清末学者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云:“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殆未之有也。”正是因为安然自若的生命情怀,苏轼能在宦海浮沉中始终保持独立不迁的高贵品质。

辛弃疾自幼饱受战乱,面对国家沦陷、民不聊生的现状,收复失地重振中原的宏愿日渐强盛,但当权者的不作为令其孤掌难鸣,正如清人黄梨庄所云:“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負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其词。”可见,在理想和现实的沟壑中,辛弃疾只能借词来抒发自己壮志难酬的苦闷。例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倩何人,换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词人面对内心飘零孤苦的情感,以壮语表达出内心的苦闷和不甘;《丑奴儿》中“而今尽识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令词人内心沧桑悲凉,从不知愁为何物到如今的愁满心头,以委婉的言辞表达忧国伤时之愁;《满江红》中“层楼望,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由词人叹春、惜春引发山河破碎、故土难归的哀婉愤懑之情,刚柔相济,情感真挚。

其次,在创作主旨上,苏词多表达富有理趣的生活景象;辛词多表达壮志难酬的内心苦闷。自经历官场风波看透人情冷暖之后,苏轼性情趋于平静,对生活有了更为深刻的感悟和体验,人生更富有哲理,如《菩萨蛮》云:

“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随物外游。有书仍懒着,水调歌归去。筋力不辞诗,要须风雨时。”

此词作于苏轼仕途生活得以安定之时,“虚舟”源自《庄子》:“泛若不系之虚舟,而遨游者也。”通过赞美山川秀丽的景色,表达超然物外、纵情山水的生活态度,语言质朴又富有生活意蕴。还有《行香子·述怀》云: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词人把酒对月,感叹人生易逝,不执着于追求名利,讲求远离官场,归隐田园,过自由宁静的生活,整首词语言典雅,风格含蓄,富有深邃的哲理意蕴。因此,近代知名学者俞陛云在《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中评价此词道:“一气写出,自乐齐天,快人快语。放翁、山谷集中,时亦见之。”

辛词融入家国情怀及豪情壮志无法实现的愤懑,将愤慨、不甘寄于词中,情志结合,于柔媚婉约之外开英雄豪气。例如,《摸鱼儿》一词中“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借美女伤春、蛾眉遭妒的悲惨遭遇来表达自身壮志难酬的愤慨和对家国前途出路的忧怀之情,将满腔的忠勇之情和忧谗畏讥的身世之感寄托到美人伤春怨春的旖旎柔情中来,摧刚为柔,委婉蕴藉。另外,《青玉案·元夕》一词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词作于南宋遭遇强敌压境、国势衰微之际,统治阶级不思进取,沉醉于歌舞享乐,心急如焚的辛弃疾空有爱国之志却请缨无路,满腔的哀怨愤怒交相错杂,情感复杂深沉。全词清新脱俗,于绵密处寄托风骨,情景交融,因此清人陈廷焯《词则·闲情集》卷二眉批:“艳语亦以气行之,是稼轩本色。”

苏词乐观旷达,感情清新充沛,理想信念的抱负、经历苦难之后人格性情的凝聚以及超然旷达的人生态度,使他真正地超越世俗趋于圆融。辛词将自己的一腔热忱借婉约词的细腻委婉发泄出来,慷慨深沉、沉郁顿挫。苏辛在继承发展的基础上打破了传统婉约词内容狭窄、寄情声色的风气,扩大了词的功用,加强了婉约词的表现力和感染力,刚柔相济,音韵和谐。

三、结语

在婉约词的发展过程中,苏轼和辛弃疾都做出了相应的贡献,尤其是在恋情词方面,他们改变了传统恋情词的创作风格,将恋情词由俗致雅,提升了创作的格调,随着经历的不同,二人各自形成独特的创作风格。苏词旷达超然,富有人生哲理;辛词沉郁顿挫,感情诚挚。苏辛婉约词异同的比较表明,他们的创作方式、风格以及具有的人生意义和内涵皆不相同。苏辛在探寻自身独特的生命价值和存在意义的同时,不仅形成了独特的人格魅力和创作风格,而且对后世文人士子的精神风貌、人生信念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从此意义上讲,探究苏辛婉约词的异同有着不可忽视的文学价值和现实意义。

(北方民族大学文传学院)

作者简介:吴丽(1995-),女,宁夏固原人,硕士,研究方向:宋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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