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从神话原型的角度研究福克纳的《熊》,以福克纳的宗教神学思想对小说的三大原型意象熊、土地、国家进行神话原型解析,通过坎贝尔神话、上帝契约神话和上帝之城的神话构建出福克纳关于英雄、土地和国家的“理想国”神话。
《熊》是福克纳小说《摩西,去吧》中的一个短篇,是福克纳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之一。《熊》五分之三的篇幅描述少年艾萨克在斯潘、康普生等长辈的带领下猎杀熊老本的故事,而其余五分之二的篇幅重点阐述了卡罗索·麦克凯萨林家族的兴衰史,而这部分内容是评论家鲜少关注的,故作为本文的研究重点。罗伯特·斯皮勒指出:“《熊》的寓意令人费解,因为这篇短篇小说的两种版本里,福克纳自己对于荒野主题的态度前后并不一致。老本是高于实际的象征,可是它作为熊,究竟是应该加以消灭还是应该作为神受到崇敬,并不完全清楚。”对于这个问题,笔者更倾向于后者,熊的神性远远高于它的生物性。
一、熊与坎贝尔英雄神话
就英雄神话而言,弗洛伊德、荣格、兰克和坎贝尔都有所建树。对弗洛伊德而言,英雄行为只发生在人生的前半段。而荣格认为,它更多的是发生在人生的后半段。弗洛伊德和兰克都赞同英雄行为与父母和本能冲动相关,而荣格指出英雄行为还与无意识有关。兰克的故事講述模式始于英雄的诞生,而坎贝尔则始于英雄的冒险。学者郭建在《坎贝尔的英雄历险神话模式解析》一文中提到,坎贝尔神话中的英雄冒险历程的标准道路,“是成年式所代表的公式的扩大,即分离———传授奥秘———归来,这种公式可以称之为单一神话的核心单元”。如图1,坎贝尔的英雄神话中,英雄从他日常所居的茅屋或古堡出发,被引诱、携带或自愿走向那历险的门槛。他在那里遇到守卫通道的幽灵,英雄或降服或安抚这一力量,或者进入黑暗的领域(兄弟阋墙、龙怪战争、牲礼、符咒),或被敌手斩杀而死(肢解、钉上十字架)。从杀熊的过程来看,与其说是一种祭奠,不如说是一种英雄诞生的仪式,福克纳在小说中也三次提到了熊的神性(Immortality)。“在这篇土地上,有一个叫做“老本(Old Ben)的熊,他不但是一个不死的野兽,也是一个古老的、不可驯养和征服的怪兽。一个幻影,一个幽灵,一个神典。”每年11月,艾萨克、斯潘和康普生他们都会到森林里去追杀这头熊,可是每年都杀不死,不是“因为它不可屠杀,而是因为他们毫无希望杀死它……这头老熊已经脱离了生死”。
英雄忒修斯(Theseus)在其征程终点遇到一个怪物——迷宫的主人弥诺陶诺思(The Minotaur of Machinery)。而熊作为守卫通道的幽灵(Threshold Guardian),既是主人公艾萨克通往成人世界的门神,又充当了导师、引诱者,使艾萨克成功实现了转变,并完成了救赎和回归。而真正的坎贝尔英雄不仅包括艾萨克,还包括他家的杂交狗“狮子”,只有它才是令熊闻风丧胆的怪物。文中三次提到了老本对“狮子”的恐惧,最后也是由“狮子”一口咬住了老本的脖子将它置于死地。而在小说的后记中也提到,《去吧,摩西》最开始的来源就是1935年一个关于叫作“狮子”的狗追逐熊的短故事,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也不是艾萨克,而是昆丁·康普生——那个在《愤怒与喧嚣》中自杀死去,又被福克纳在《押沙龙,押沙龙》中复活的人物。
二、土地与上帝契约神话
对于基督教神学家而言,《创世纪》预示的三个神话之一就是契约神话。这个契约神话,即上帝两次与人立约,上帝与亚伯拉罕立约,成为基督教神学家信仰上帝最强有力的支撑。上帝许诺亚伯拉罕以“众国之王”的地位,而且许诺亚伯拉罕的子孙繁衍,国力强大,同时许诺亚伯拉罕的子孙以“迦南地”(“迦南”意思是上帝引领以色列人出埃及,不再做奴隶了,应许他们可以到流奶与蜜之地,就是迦南地)。当然,这一切都以亚伯拉罕的子孙信仰上帝为前提。《圣经》中提到:“耶和华对摩西说:地永不可卖,因为地是我的,你们在我的面前是客旅、是寄居的。在你们所得为业的全地,也要准人将地赎回。你的弟兄(指本国人)若渐渐贫乏,卖了几分地业,他至近的亲属就要把弟兄所卖的赎回。”神学重要代表人物奥古斯丁强调了这一神话的意义。福克纳用《熊》复制了亚伯拉罕的神话。如果小说的前半段讲述的是追捕和猎杀熊的故事,那么从小说的后半段来看,讲述更多的是关于麦克凯萨林家族和土地的故事。
神话中说的这片土地最早是属于艾克萌拓步(Ikkemotubbe)的,一个典型的印第安人。他将土地卖给了白人爷爷(麦克凯萨林),接着土地又到了山姆法则西(艾克萌拓步之子)之手,最后土地被布恩、巴迪叔叔共同所有。作为麦克凯萨林的孙子,艾克一心想要把土地还给印第安人。当艾克准备放弃土地,交还印第安人时,他的叔叔说道,你是家族的直系男丁,这地传给了你,你买下了它,拥有了它,就要把它传下去,这是(家族的)传统。“因为他(上帝)在书《圣经》中告谕我们他是如何创造天地,如何创造人类,如何创造地球上的各种动物……他所求的唯一回报就是人们的同情心,人文主义,经历苦难和为了生活的辛勤劳作”。
上帝的契约不仅包括土地,还包括奴隶。在《圣经》的“赎回奴仆条例”中提到“至于你的奴隶、婢女,可以从你四围的国中买。并且那寄居在你们中间的外人和他们的家属,在你们的地上所生的,你们也可以从其中买人,他们要作你们的产业。你们要将他们遗留给你们的子孙为产业,要永远从他们中捡出奴仆,只要你们的弟兄是以色列人,你们不可严严的辖管”。艾克从爷爷发黄的家书中了解了家族的来历。在19世纪三四十年代,卡罗索·麦克凯萨林继承、购买了奴隶罗西尔斯、菲比、瑟西迪斯、尤尼斯以及他们的后代;山姆法则西和他的母亲通过一头劣等的骟马换取了艾克萌拓步的土地并通过扑克牌赢得了奴隶丁尼·宾产普。山姆法则西认为这是一块遭受诅咒的土地,“不仅血脉,还有名字;不仅肤色,还有他的代表人物:埃德蒙德,白人,女性一族,名字随父;宾产普,年级偏大男性一族,黑人,名字随意,但必须随父亲——麦克凯萨林姓。”老麦克凯萨林对圣经的教条笃信不疑,但孙子辈的艾克和卢卡斯(又名笛尼金)似乎不买账。卢卡斯比艾克小六岁,他是老麦克凯萨林与女奴的儿子,1886年,他看上了比他小两岁的女奴方西芭并向老麦克凯萨林提出要娶她,以后就住在阿肯萨斯他自己的农场。但被一口回绝,卢卡斯和方西芭第二天私奔了。两个被找到后,卢卡斯质问老麦克凯萨林“你没看见吗?你没看见吗……我们迎来了新纪元,自由、解放和人人平等,这个国家将因此变成新的迦南地。”终于,两人获得了自由,于1895年结婚,并定居杰斐逊。当卢卡斯21岁生日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老麦克凯萨林留下的一笔钱——他想要所有的钱。从这里人们不难看出,这个家族的历史不仅充满了奴隶制的罪恶,而且还直接导致了家族谱系的混乱,不仅是这块土地,连麦克凯萨林家族的血脉都遭受了诅咒。
三、国家与上帝之城神话
圣史记载了亚当的后裔赛特最后想要抵达诺亚,但在诺亚生活时,发生了大洪水;然后继续记载诺亚的后代,直到亚伯拉罕。福克纳依照圣经的理念,认为艾萨克的祖父是亚伯拉罕的子孙。“(人类)被逐出伊甸园,逐出迦南地,那些被上帝逐出的五百年后的罗马地主和几千年后的荒野之民来到了(美国)北方的森林”。该隐的家系有七代,而赛特的家系有十代,拉麦是从亚当算起的第七代,而诺亚是第十代。他们家系分别代表两座城,一座是大地出生的,一座是再生的。而老麦克凯萨林的后代被承认的有三代,当然实际肯定不止三代。
倡导一种国家“理论”,不是把它看作一种关于杂多材料的知识,而是把它看作一个系统的思想体系,柏拉图是第一个人。在柏拉图的国家中,不同的阶层具有不同的灵魂,它们分别表现人的品格的不同类型。柏拉图从正义这一概念的定义及其分析,对社会秩序进行研究。在国家之间,它表现为不同阶层之间的“几何对称”。根据这种对称,社会实体的每个部分都接受他的应得权益,并协助维护整体秩序。奥古斯丁以此认为世界上有两座城:属地之城和属天之城。属地之城的第一个建立者是个杀人犯,出于嫉妒,他杀了他的兄弟,他的兄弟是永恒之城的居民,是这个大地上的朝圣者。这就是罗马建成的经过。而如罗马史书所记载,罗莫洛杀了他的兄弟瑞摩斯。然而,这两人都是属地之城的公民,都在寻求建立罗马共同体的光荣。而在该隐和亚伯之间产生的争斗则证明了上帝之城与凡人之城之间的敌对。
小说的结尾章节中,那个叫老本的熊死了,山姆法则西死了,“狮子”也死了,旧世界已经消亡。而在新世界里,人们似乎迷失了自己,布恩是个易受伤且纯真的人,当人们最后见到他时,他的神经已经不太正常,狂怒地拆着他的枪;布朗尼在新奥尔良开了妓院,成为肥头大耳的有钱人;康普生和艾薇儿建立了一个俱乐部,以在林子里出租营地和打猎权为生;布迪叔叔死了,他的父亲在床上躺了七十五年……而麦克凯萨林家族抑或福克纳本人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是:“一个任性的、执着于过时农业民主的人是否有能力同野心勃勃的个人主义去抗衡。伴随着处女地的开垦,新机器的发明和使用,以及西部特色農业的失败,人们只能调整心态去适应新的资本主义秩序”。麦克凯萨林家族每个人的命运由于现代文明的冲击而各不相同,这也体现了福克纳在当下的政治与消失的神话世界中游走的状态。这里有两种人,一种是生活在当下,融入资本主义经济的斯潘、布恩等,我们把他们归为“世俗之城”的人;还有一种人追求农业自由主义,如艾萨克和卢卡斯等,我们称之为“上帝之城”的人,过着亚伯拉罕般的纯洁的生活。麦克凯萨林家族的历史也是美国内战前后相关的历史,《熊》如此美妙地采撷了生活,致使土木粗衣成了崇高的织物,最粗糙的素材获得了史诗般的品格。
四、结语
随着尼采宣称“上帝已死”,乔伊斯以都柏林,伍尔夫以布鲁姆茨柏里,叶芝以拜占庭,庞德以腾皮奥·玛拉特斯帝奥纳,福克纳以约克纳帕塔法建立了他们艺术之神的语言王国,我们称之为理想国。威廉·福克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从思想倾向、文学创作方面讲,都可认为是属于“迷惘的一代”。同为“迷惘的一代”,乔伊斯、伍尔夫、叶芝、庞德、普鲁斯特和福克纳的作品经常反映出他们以作家身份建立自治、想象的“新世界”来代替政治、文化和神话的旧秩序所做的努力。与柏拉图的理想国不同,因为柏拉图是依据神学目的将公民分为三等,并认为国家的首要和基本任务是维护正义。其异于卡西尔的《国家的神话》,卡西尔聚焦于英雄神话,而非理想国本身。福克纳的理想国更接近于《上帝之城》的理性神学概念。福克纳通过英雄神话、上帝契约神话和上帝之城神话构建了他的理想国,与奥古斯都在《上帝之城》中阐释的一样,福克纳追求的是灵魂的福乐之境,追求信仰的最高境界。
(湖南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
作者简介:鲁娅辉(1977-),女,湖南湘潭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