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流”退潮

李静

6月6日傍晚，韩国瑜率高雄市政府团队召开记者会，在表达了对支持市民的感谢和对高雄的祝福后，深鞠一躬，黯然离场。距离上一次在震耳欲聋的“市长好”中鞠躬致谢，不过一年零五个月。这场起于韩国瑜去年年中投入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共计历时约一年的“罢韩”行动，也终于告一段落。

当天上午8时至下午4时，罢免行动投票完成，最终同意罢免韩国瑜高雄市长职位的票数高达近94万，远超57万4996票的“罢免门槛”。韩国瑜也就此成为台湾实施“地方自治”以来，首位遭罢免的“直辖市长”。

根据台湾地区的法律，“选委会”会在一周内公告结果，并于公告当天解除韩国瑜市长职务， 由台湾行政机构派人代理，并于公告日起三个月内完成补选。韩国瑜指派的3位副市长、局处首长、秘书长等官员也须随同离职。

被罢免后，这位曾在2018年掀起“韩流”席卷全台湾、一度创造了“一人救全党”奇迹的国民党政治明星在社交账号上说：“虚心接受每一场选举的结果。”

台湾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兼系主任、台湾大学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张佑宗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认为，韩国瑜的个人施政能力、政治信用与基本形象已全面崩盘，政治生涯基本宣告结束。

“做没两下就逃跑”

6月6日下午，台湾大学政治系举行毕业典礼。张佑宗当天一早就遇到好几个来去匆匆的学生，他们歉意地表示不能参加毕业典礼了，因为要回高雄去投票，罢免韩国瑜。有的学生说，不但自己要投票，还会动员家人一起去投票。

东森新闻报道称，6月5日投票前一晚，台北至高雄的高铁上挤满了人，多数是年轻面孔。

但针对罢韩，韩国瑜的对策一直是冷处理，不过多回应罢韩的话题，仅呼吁市民不要参与投票。

在2018年举行的“九合一”选举中，胜选高雄市长的韩国瑜，结束了民进党在高雄长达20年的执政。为兑现其喊出的著名口号“货出得去，人进得来，高雄发大财”，韩国瑜发布了14项政策白皮书，内容分成四个主要方面：首富经济、务实建设、乐活社会、青年城市。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几项承诺是招商引资，包括以打造“爱情摩天轮”为代表的爱情产业链构想，为青年提供创业基金的“北漂青年返乡政见”。韩国瑜还表示“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邀请迪斯尼来到高雄”，以及在太平岛挖石油，在旗津设赌场等等。

但在其一年零五个月的任期里，这些政策并没有取得明显进展。有统计数据显示，今年4月，高雄20岁至45岁青年人口同比减少9822人，失业率也有所上升。

韩国瑜目前最拿得出手的，是他近来常挂嘴边的“路平、灯亮、水沟通”。最近台湾中南部连降暴雨，高雄市的积水都能迅速消退。但在台湾成功大学政治经济研究所教授丁仁方看来，那是“养工处”的工作，“作为一市之长，承诺的愿景和战略规划在哪里，承诺的政策實现了多少？”

不过，高雄民众对于韩国瑜的失望，根本的原因还在于韩国瑜上任后大部分精力花在了“2020选举”上，心思压根没放在高雄。

在韩国瑜上任高雄市长之初，就不断有人询问他对于“2020选举”的想法。当时人气高涨的韩国瑜给出的说法一直都是：“2020不在考量之内，目前要务是将高雄冲起来，完成市长4年的任期。”他还在社交媒体上承诺：“就这四年的时间，我会让大家看见我履行诺言的决心与毅力。”

结果不到半年，诺言落空。2019年5月，韩国瑜正式表态参与2020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

“刚刚选上单一地方首长，椅子没坐热又跑去选另一个，这在台湾历史上从来没有过。” 丁仁方说。被欺骗、被抛弃的愤怒使得高雄市迅速出现了罢免韩国瑜的讨论，且有罢韩公民团体开始有组织地筹划相关行动，并在2019年6月17日启动提案联署。

高雄亲民党籍议员吴益政在接受台湾媒体采访时说，有些人在市长选举时是这辈子第一次投票给国民党，结果韩国瑜“做没两下就逃跑”，那就好像是“我第一次背叛我的信仰，结果反而被你背叛”。

踏错这关键的一步，既有韩国瑜没能经受住大红之后权力诱惑的因素，也因为国民党各有心结各自算计的顽疾。

党内初选前，参选过2016年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的前任党主席朱立伦已做好准备，在党内支持率也最高。但代表守旧派的现任党主席吴敦义不乐意朱立伦当选，于是征召韩国瑜，为此还专门通过了2020党内提名特别办法。

（资料图片）韩国瑜。图/中新

有些人在市长选举时是这辈子第一次投票给国民党，结果韩国瑜“做没两下就逃跑”，那就好像是“我第一次背叛我的信仰，结果反而被你背叛”。

此举不但惹怒了高雄市民，还得罪了党内一干势力，因为参选2020就等于在蓝营内部争夺政治资源。

南京大学台湾研究所所长刘相平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吴敦义作为一个政坛老手又是一党领导人，没有冷静的思考和长远规划，此举害人害己害党。如果韩国瑜踏实待在高雄市长的位子上，2024年台湾领导人选举他将是有力人选，至少也可以在高雄谋求连任，继续为国民党保住这一席位。

中间选民的严惩

“台湾最大党是讨厌民进党”，这是2018至2019年间台湾最热门的网络语之一。2019年5月，蔡英文就职三周年时的民调显示，半数以上的民众不满意空气污染改善、经济发展、司法改革及两岸关系等议题。再加上“九合一”选举的胜利，国民党过于乐观地估计了形势。刘相平说：“他们觉得无论派谁出马都必然可以将蔡英文打下去，结果就是各打算盘，陷入内斗。”

先是王金平表态要“参选到底”，随后郭台铭为了参选紧急补缴党费重新登记，又在初选落选后退党。国民党内部一团乱的同时，也没有对宋楚瑜的亲民党和柯文哲的民众党进行任何整合和拉拢。而此时的民进党，从“九合一”选举惨败的惊惶失措中迅速调整，结束了党内纷争，走向团结。

“原本大好的局面被国民党自己搞得四分五裂，一个分裂的国民党对付一个团结的民进党，最终韩国瑜成了‘炮灰。” 刘相平说。

2018年底，韩国瑜以89万票，大幅领先于民进党候选人陈其迈的74万票，当选高雄市长。但在“九合一”选举前夕，民调显示无论国民党或民进党，都有近六成民众对其表现不满。当时台湾媒体的分析普遍认为，凭借仅“韩粉”加泛蓝力量，韩国瑜是赢不了高雄市长的，跨越蓝绿的中间选民才是他获胜的关键。

张佑宗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说，近些年第三方势力在台湾大幅崛起，相比起2018年“九合一”选举，今天的中间选民人数更多。“过去要两三年才会发生的变化，现在一年就可能完成。没有对特定党派忠诚的人越来越多，才会出现这样快速的立场转换。中间选民大部分是年轻人，要严惩韩国瑜的，正是这些中间选民。”

2019年2月，韩国瑜在独立选民中的支持率为41%，12月时就迅速下降到不足15%。2020年初举行的台湾领导人选举中，韩国瑜在高雄只拿到61万票。

耶鲁大学教授米兰·斯沃里克2019年发表论文称，中间（或温和）的选民对民粹领袖的惩罚要比两端的选民更加严厉，尤其是在民粹领袖推翻竞选时承诺的情况下。

根据相关统计，自2016年以来，四年间台湾增加近60个新政党，多数由年轻人组成。例如台北市长柯文哲在2018年8月成立的台湾民众党，正式党员已破万，20岁到35岁的党员占到七成。

通過观察身边的学生，张佑宗发现这批台湾年轻人有很强的公民意识，且有强大的行动力。“宁愿放弃毕业典礼，也要投票罢韩，可见他们的行动力和意志。”

张佑宗同时强调，很讨厌韩国瑜的人，未必就喜欢民进党。年轻人的确有很强的台湾意识，但并不是“台独”意识，而是个人主义，是所谓自由民主的价值。他们对政治人物的苛责越来越明显且快速，政治人物一旦说错一句话或做错一件事，就得马上道歉。“无论是国民党还是韩国瑜，都低估了中间选民尤其是年轻人对他背弃承诺的愤怒”。

国民党整个团队，在“罢韩”案上也未给韩国瑜任何真正有效的支持和建议。这场罢免，对于今年3月才上任的年轻党主席江启臣来说，可以说是期中考。国民党中央在5月7日成立“反罢韩因应小组”，江启臣亲自坐镇指挥，小组召集人、秘书长李干龙还在5月11日南下高雄与韩国瑜会面商讨对策。但由于整体应对策略是低调处理，拉低投票率，这个小组存在感很低。

“很多的年轻选票、中间选民的选票，离开了国民党。”这是江启臣在上任前就反思的问题。但张佑宗认为，目前看来，政治世家出身的江启臣，仍然是国民党传统的“精英蓝”思维，并不了解基层年轻人的诉求和行动力。

另一边，民进党找准了韩国瑜和国民党暴露出的破绽，开足马力穷追猛打。台湾媒体人邱明玉认为，民进党在罢韩行动上全力催票，并“从曾经的幕后出谋划策走到了台前”。

在支持者离去，队友不给力，对手又火力全开的三重夹击下，韩国瑜这颗才升起不久的国民党政坛明星，终于陨落。韩国瑜的大起大落，也暴露了国民党亟待解决的诸多病根，是给国民党敲响的警钟。

刘相平担心，不排除民进党今后还会伺机抓把柄，按照这样的套路去“修理”国民党人，那将会引发岛内政治的大混乱。如果国民党不认真检讨、正确面对这次暴露出的问题，积极改进，未来可能更加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