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与浪潮

2020-06-19 19:32李琬
十月 2020年3期

李琬

当人们的心跳来到身边……

——致H

当人们的心跳来到身边,

我们睡去,却仿佛刚刚醒来。

白天看似宽阔,你接过那个陌生女人的手。

公交车上,她梳你弄乱的头发。

茫茫荒漠里,和你并排等待。

手从馕坑里取出第一束光线,

把隆起的雪山放进我们波澜迭起的胃;

摘下夏季所有的无花果,

一边被绳子勒紧,又将我们紧紧保护。

于是发烧的夜晚,像罪人那样沉默,

直到茶杯打翻了,星星剧烈晃动。

“带上他,带上他!”我喊着,

害怕昆仑山上,少了唱着歌的乘客。

“姑娘,这里没有,但是肯定就在附近。”

肯定就在这个国度。

城头褪色的旗,和自己相似的眼睛,

无法替代的话语。力量终于靠近——

是你递来尘土的食物,令我忘记虚构的贞

洁;

坐在街头的琴师从肺叶里取出灰烬,

烟霭的世纪忽然显露澄明。

现在,不知名的尖刺摩挲醒着的梦,

他们教我们跳舞,稳住肩胛上流血的舞步。

他们教我們穿上被河水打湿的靴子,

像河底的石头那样观看——

几万个看不见的牧人正在渡河,

让我们四处挥霍的记忆拥有身躯。

观 念

一个愿望灰败了下去,另一个又红热起来;

人们举着灯笼,戴着好看的花,提醒我寻找

在风中扑簌簌的答案:我已丢失了它,

那片教人开口唱歌的叶子。

现在,是劳动;据说,生存由此建成!

在一片基础的漫长拆毁中,姿态昏迷,

如取悦一个巨大的萨满。

他们说,如此才可以继续生存,白天是

穴居的野兔,疲累得神志不清,晚上

把热气喷在玻璃和对方的脸上,

酒花的气味和苍白的脸使我们餍足……

但即使如此,当我不再焦躁不安,

我也依然感到那些无法熄灭的思想,

如半睡半醒时,在胭脂匣边沿闪烁的金色,

打开又合上,不被看见,也无法被夺走。

在那里,你不会看见生孩子的妇女,

不会看见一个人取消另一个人,

甚至不会看见任何人,只有冰冷的秩序。

相反,你不害怕它看见你的裸体、皱纹、

迅速腐败的甜味、伪造的香气、

掺杂谎言的心肠。抓住它,你才能暂时睡去,

在变幻的光线和无数包裹我们的律法中。

小 镇

我又拉紧大衣。仿制羊皮的气味

突然升起,天空一动不动,

如高楼上的金光大字。

几个看完电影的人走出来了,

抱怨生活,也带着些炫耀。

他们邀请我去一家没人去的饭馆,

手像睡梦抓紧一扇大门又松开。

破裂的吻!日子逝去,

带着轻微的心慌、迷醉,但人们并没有因此

而互相依赖,只是在黑暗的间隙,

感受到啤酒、进口烟丝和高纬度夜晚

混合在一起才会产生的那种晕眩。

浪 潮

那时站在海里,海浪要过来,

脚下的硬石如凹陷的双颊。

水加速震动,使我乐于把头埋进海水,

像数吨丝绒构成的巨鲸之腹,窒息被切分成

许多卑微个体隔开的小密室。

老朋友,总有一天,瞬间和决定

变得极为困难。亲人的问候每天都是;

世界图像,在紧握的情人双手里冻僵。

还企求什么?你说你不再需要

充满负疚的生存,像珊瑚虫盲目的摇曳。

你一遍一遍诉说你的羞愧,那些被你

反复伤害却毫不察觉的人……

这么想没错,但你不该害怕这些水,

它们曾在梦中沉没每个贪恋幸福的小孩子!

你应该像我一样,原谅那让你害怕的

“没有掌握的、遮蔽的、迷乱的东西”。

它们建造了我们栖身的大陆架,颤抖,

像每次失眠时你手中的瓷杯托盘。

田 野

工作间歇在梯田边观看,

令人沮丧:无论哪个方向,

总有些事物在我的外面。

那就是我到访的L村,

十个夜晚和成群的小虫

从黏稠的黑暗打捞我的不安。

那就是后院的智障男孩,

他的母亲给我床铺,

他的姐妹隐藏起更多身世,

他的兄弟分配远方的幸存机会。

那地方我拥有十天,

每天和他吃同样的晚餐,

对荆芥、竹笋和苞谷酒表示感谢。

那十天里,为活人降落的雨水

分别淋湿我们,送葬的音乐

如语言的线绳被剪成单字。

当我尽力入睡或保持赞美,

他始终坐在后院,

面对十扇向他打开的门

切割蔬菜、花朵、无用的言辞,

切割女眷的哭声,一切柔软之物。

这尚未发出预言的石块,

早已听过我期待听到的,

早已相信我仍然怀疑的。

他为自己建造了自然,并居住其中。

他让我站立的河水刺痛,

逼近一种失败:

洁白的灵幡、歌谣的结构和半文盲的字符,

像眼前几条岔路,突然失去意义。

我不确定整理录音时,你能否听见

方言后面的嘈杂,一些小改动、小语气,

努力穿过唯一的生命习作。

我记住最后的风景,

群山像年老的心灵,融入公路的平面,

和伟大的真实一同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