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琬
——致H
当人们的心跳来到身边,
我们睡去,却仿佛刚刚醒来。
白天看似宽阔,你接过那个陌生女人的手。
公交车上,她梳你弄乱的头发。
茫茫荒漠里,和你并排等待。
手从馕坑里取出第一束光线,
把隆起的雪山放进我们波澜迭起的胃;
摘下夏季所有的无花果,
一边被绳子勒紧,又将我们紧紧保护。
于是发烧的夜晚,像罪人那样沉默,
直到茶杯打翻了,星星剧烈晃动。
“带上他,带上他!”我喊着,
害怕昆仑山上,少了唱着歌的乘客。
“姑娘,这里没有,但是肯定就在附近。”
肯定就在这个国度。
城头褪色的旗,和自己相似的眼睛,
无法替代的话语。力量终于靠近——
是你递来尘土的食物,令我忘记虚构的贞
洁;
坐在街头的琴师从肺叶里取出灰烬,
烟霭的世纪忽然显露澄明。
现在,不知名的尖刺摩挲醒着的梦,
他们教我们跳舞,稳住肩胛上流血的舞步。
他们教我們穿上被河水打湿的靴子,
像河底的石头那样观看——
几万个看不见的牧人正在渡河,
让我们四处挥霍的记忆拥有身躯。
一个愿望灰败了下去,另一个又红热起来;
人们举着灯笼,戴着好看的花,提醒我寻找
在风中扑簌簌的答案:我已丢失了它,
那片教人开口唱歌的叶子。
现在,是劳动;据说,生存由此建成!
在一片基础的漫长拆毁中,姿态昏迷,
如取悦一个巨大的萨满。
他们说,如此才可以继续生存,白天是
穴居的野兔,疲累得神志不清,晚上
把热气喷在玻璃和对方的脸上,
酒花的气味和苍白的脸使我们餍足……
但即使如此,当我不再焦躁不安,
我也依然感到那些无法熄灭的思想,
如半睡半醒时,在胭脂匣边沿闪烁的金色,
打开又合上,不被看见,也无法被夺走。
在那里,你不会看见生孩子的妇女,
不会看见一个人取消另一个人,
甚至不会看见任何人,只有冰冷的秩序。
相反,你不害怕它看见你的裸体、皱纹、
迅速腐败的甜味、伪造的香气、
掺杂谎言的心肠。抓住它,你才能暂时睡去,
在变幻的光线和无数包裹我们的律法中。
我又拉紧大衣。仿制羊皮的气味
突然升起,天空一动不动,
如高楼上的金光大字。
几个看完电影的人走出来了,
抱怨生活,也带着些炫耀。
他们邀请我去一家没人去的饭馆,
手像睡梦抓紧一扇大门又松开。
破裂的吻!日子逝去,
带着轻微的心慌、迷醉,但人们并没有因此
而互相依赖,只是在黑暗的间隙,
感受到啤酒、进口烟丝和高纬度夜晚
混合在一起才会产生的那种晕眩。
那时站在海里,海浪要过来,
脚下的硬石如凹陷的双颊。
水加速震动,使我乐于把头埋进海水,
像数吨丝绒构成的巨鲸之腹,窒息被切分成
许多卑微个体隔开的小密室。
老朋友,总有一天,瞬间和决定
变得极为困难。亲人的问候每天都是;
世界图像,在紧握的情人双手里冻僵。
还企求什么?你说你不再需要
充满负疚的生存,像珊瑚虫盲目的摇曳。
你一遍一遍诉说你的羞愧,那些被你
反复伤害却毫不察觉的人……
这么想没错,但你不该害怕这些水,
它们曾在梦中沉没每个贪恋幸福的小孩子!
你应该像我一样,原谅那让你害怕的
“没有掌握的、遮蔽的、迷乱的东西”。
它们建造了我们栖身的大陆架,颤抖,
像每次失眠时你手中的瓷杯托盘。
工作间歇在梯田边观看,
令人沮丧:无论哪个方向,
总有些事物在我的外面。
那就是我到访的L村,
十个夜晚和成群的小虫
从黏稠的黑暗打捞我的不安。
那就是后院的智障男孩,
他的母亲给我床铺,
他的姐妹隐藏起更多身世,
他的兄弟分配远方的幸存机会。
那地方我拥有十天,
每天和他吃同样的晚餐,
对荆芥、竹笋和苞谷酒表示感谢。
那十天里,为活人降落的雨水
分别淋湿我们,送葬的音乐
如语言的线绳被剪成单字。
当我尽力入睡或保持赞美,
他始终坐在后院,
面对十扇向他打开的门
切割蔬菜、花朵、无用的言辞,
切割女眷的哭声,一切柔软之物。
这尚未发出预言的石块,
早已听过我期待听到的,
早已相信我仍然怀疑的。
他为自己建造了自然,并居住其中。
他让我站立的河水刺痛,
逼近一种失败:
洁白的灵幡、歌谣的结构和半文盲的字符,
像眼前几条岔路,突然失去意义。
我不确定整理录音时,你能否听见
方言后面的嘈杂,一些小改动、小语气,
努力穿过唯一的生命习作。
我记住最后的风景,
群山像年老的心灵,融入公路的平面,
和伟大的真实一同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