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言秋日胜春朝

刘光南

信手翻开书桌上的一册唐诗宋词选，不费吹灰之力你便可以找到一连串的与秋相关的诗句：杜工部的“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柳三变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易安居士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辛稼轩的“枕簟溪堂冷欲秋，断云依水晚来收”……这类极力渲染悲凉境况的句子，在古典作品里可谓俯拾皆是，也使得人们在心中普遍将秋与离别感伤、萧条破败等词语无形地联系了起来，然刘梦得一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独得我心，因为在我心里，秋从来都不是一个自带忧郁气质的时节，而是四季流转中最美的那一抹色彩。

南岭以南，是一块连韩昌黎听闻都要哀叹“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的贬谪流放之地。这也难怪，岭南自古便以湿热之气候臭名远扬，作为中国大陆上最南端的一块地界，岭南每年接受来自深蓝海洋的温润夏季风的时间自然也是最多的。岭南的夏天，总是在木棉树尚未完全褪去一身血红之际便迫不及待地叩击着南国的大门，以一种难以抗拒的燥热感得意洋洋地向这里的居民宣告它的降临。这一出由毒辣日头唱主角，偶尔会有暴雨狂风来客串的大戏能演上将近大半年的光景，得一直等到十月底，丝丝凉风才开始缓慢地着手渗透进这片土地，慢条斯理地驱逐着久居的炎夏。这位来了就不愿离开的客人，是很难让岭南人们对他生发出好感的。

而当谈到令无数文人骚客心驰神往的春时，岭南人民又得怨声载道了。以前常在小学课本上读到的“春雨贵如油”，在广东是根本不成立的。这块土地上的春雨，从来都是让人们避之不及的事物，暖湿气流与冷空气每年春天都会在岭南缠绵出整月的霏霏细雨来，湿度会饱和到吸入的每一口空气中都聚得出水珠来。天空永远像是被盖上了好几重的遮羞布，阴阴沉沉的让人打不起精神来。偶尔会遇到春晴，那就真算得上是全城人出动踏青游玩的大好日子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岭南人的字典里是不存在“冬”这个字的，那只能算是大自然将秋浓墨重彩地描绘好几遍之后呈现出来的深秋罢了，那个时段里，太阳也是天空中的稀客，每个记忆中的“冬”都充斥着吹不完的凛冽北风和看不尽的深灰天空，丝毫没有值得让人喜爱的地方。

而秋就完全不同于其他季节了。

单是抬眼看看头顶那一片天空，秋就先在我心里夺得了一席之地。秋的天空，是湛蓝澄澈的，是深邃高远的，是令人百看不厌的。来自西伯利亚遥远极寒之地的冷空气早已将空气中悬浮着的灰尘杂物统统赶跑，还给头顶天幕它本来的面目，这是一种通透旷达的蓝，是一种具有神奇力量的蓝，即便你是在不经意间抬头瞥见的一眼，也会如痴如醉，深远的蓝天仿佛能让目光一直无止境地延伸到外太空去，不管心底有什么烦心事，在这纯净的蓝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这片无限蓝空是有治愈功效的。

让人太阳穴止不住疯狂跳动，让喉咙焦渴难耐的燥热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凉风拂面的清爽。这秋风是真正能够吹到人们心坎里去的，每次与它迎面撞上，我都会贪婪地多吸几口，神情仿似对甜食翘首以盼的孩童。这不是“吹面不寒杨柳风”，那里面带有黏腻拖沓的气息。秋风是直爽干脆，明明白白的，能令人联想到做事果断干练的女孩子，风风火火的样子，一点不拖泥带水，却也不失讨人喜欢的特质。

即便是雨声淅沥的秋日，也别有一番风韵。秋季的雨数量稀少，但总是来得迅猛激烈，往往前一天还是艳阳高照，一觉醒来便是满目秋风秋雨的世界了。秋雨是毫不温情的，干脆决绝的，透过窗看着秋雨落下，心中自有一股凉气悄然升起，凉滋滋的感觉在漫长夏天之后久违的见面显得格外亲切。

秋还有个尤其让我钟爱的地方是可以不必再穿短袖了。对我这样一个瘦弱的人来说，平时最忌讳的便是一眼被别人看出自己体格的不健壮，而盛夏时节的短衣短裤恰恰将这一点暴露无遗。但一旦到了秋季，我便可以安心地在短袖外再加上一件外套，如此一来，整个人看起来便“饱满”了不少。可过犹不及，隆冬时我就不能再很自然地做这件事了，毕竟瘦子怕冷，动辄三四件厚衣服的重重包裹下，人反倒是臃肿了不少，效果却是没有秋天好了。

许多我爱吃的美食也都在秋季才能上市。在乡村，阡陌交错的田埂随处皆是，下到田边小河里，到凉凉的河水中徒手抓田螺，一盘大自然的馈赠，加上青椒与紫苏，一同爆炒出锅后，香气直引得人垂涎欲滴，随手拿起一只入嘴用力一吮，舌尖上使味蕾得到极致美妙体验的，不只是鲜嫩爽脆的螺肉，还有两种应季调料完美相遇融合后的醇厚微辣滋味，每次家里饭桌上有炒田螺时，我都得把盘子里的酱汁舔个干干净净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饭桌。而栗子鸡汤更是一绝，甘甜酥口的板栗仅仅是作为日常零食就已让人欲罢不能，而当它与老母鸡肉一同在锅中炖上几个小时后，汤汁已然变成澄清的金黄色，只是看上一眼便让人食指大动，轻啜一口浓汤，鲜美与浓滑在口中一同迸发，充盈整个口腔，此实乃人间不可多得之珍馐矣！

秋是个天气好到男女老少都可以在户外玩耍肆意的季节。记得小时候，家乡小城一个偌大的滨湖广场上，国庆长假期间总有一只只形态色彩各异的风筝争奇斗艳，它们在秋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地上无忧无虑奔跑的孩子们，他们美好而又稚嫩的梦想也就这样轻盈地在高远无边的巨大蓝镜下漫天飞舞起来。若是空出大半天的光景，还可以到附近的山上走走。凉凉的气候里，爬山也不会显得热得过分。爬到高处，时而还能听到农民们放养的牛羊脖子上系着的铃铛的声音，在寂静的秋山中显得更加空寂辽远。登上山頂，极目远眺，整座小城尽收眼底，暖暖的秋阳照耀下，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祥和与安宁，一幢幢房子里，每个小家庭都在演绎着自己的美好。到了夜晚，能很容易地嗅到四周邻舍举家在门前的小庭院里烧烤的诱人香气，听到各式辛辣调料在炭火的烘烤下，在牛羊肉上嗞嗞作响欢快跳跃的令人愉悦的声音，还少不了，七大姑八大姨们惬意而又散漫地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细碎声音。轻轻闭上眼睛，脑袋瓜里会很自然地浮现出一幅其乐融融的，和美家庭在共享天伦之乐的美妙图景。

睡完一个美美的午觉后醒来，拉开窗帘，霎时间拥入怀中的，便是一泻金色的秋阳，远处风筝飞舞，身旁亲朋相伴。突然你就会觉得，人生中有太多的小确幸。真是美好得宛如不真实的存在。

天凉好个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