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宏
“憋了这么久,你到底有没有一点思路?”
我的右手在德国南部的黄昏里哆嗦了一下。妻子坐在副驾驶座上,侧脸在虚光里闪现出凛冽的线条。这半年来,她一直在催促我拟一条墓志铭。
“这是墓志铭,又不是座右铭。座右铭可以上网抄一句,墓志铭肯定要原创——反正我没有听说过谁的墓志铭是抄的。”
“你开开脑洞嘛,把座右铭抄成墓志铭也行啊。不要等我死了的时候,你连抄都来不及!”
“呸——不是说好了给妈用的吗?怎么又变成你的了?”
“要是合适,我先用也行。谁知道呢?”
这样的对话不可能把对方照亮。心有泥泞时,山间都是落叶风语。我伸手拍了拍妻子的小肩膀,心像大路边的葡萄叶一样在晚风中颤栗。
妻子在我们城市的一家设计院当业务主管,人称“铁娘子”。一方面铁是姓氏,另一方面内涵可就丰富了。说句老实话,我倒是挺喜欢这个外号的。特别是在家里,叫一叫,瞬间就有了一种穿越感。有时候妻子心花怒放,也会翘一个兰花指,拿腔拿调地喊我一声“相公”,弄得家里秒变某个古装戏里的桥段。人生总会意外地另起一行。先是几年前妻子被查出得了甲状腺恶性肿瘤,术后性情大变,张嘴闭嘴死死死,或者离婚离婚离婚,一句话说出来四个人都抬不动。我劝她说,这种恶性肿瘤并不可怕,十年以上的存活率很高的。她什么也不听,一天到头神经兮兮的。后来,也就是半年前,她妈又被查出得了肠癌,已经转移了。哮喘碰上咳嗽,日子过得就像挂在电风扇上。老人信佛,查出病后,买了一个木鱼放在家里,整天敲啊敲啊,嘴里只念四个字,阿弥陀佛。这种情形白天还不觉得什么,只是到了晚上,木鱼声伴着阿弥陀佛,听得人心惊胆战,整个家变得像一座庙宇。妻子说了她几次。老人放下木鱼,叹口气说,我就是觉得心里空啊,空得跟你家的浴缸一样。这木鱼一敲,阿弥陀佛一念,我心里就踏实一点。妻子一脸苦笑。住了一段时间,老人说要回乡下去。嘴上说是住不习惯,其实是怕干扰了我们的生活,特别是怕拖累了女儿。妻子不同意,她就偷偷地带着木鱼回乡下去了。准确地说,是回乡下的山上去了。我和妻子一趟一趟地往乡下跑,往山上跑,老人说什么也不回来,一边敲着木鱼一边说,反正吃不长了,横竖都是死,死在城里烧成一捧灰,死在山上还有一块地。阿弥陀佛。妻子说,我就是怕你一个人死在山上,连个人报信也没有。老人继续敲着木鱼说,这样还不干净?我想修还修不到呢。话赶话,一句比一句凶,一句比一句恶,妻子和老人吵得红头赤脸,结果呢,两个人,她哭,她也哭。我呢,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只有站在猛烈的山风中独自凌乱。
车到霍尔施塔特时,黄昏已经开始收拢翅膀。说是黄昏,实际上还是国内的时间概念。在德国南部,晚上九点多,天色还是白亮亮的,许多人坐在街道两旁的餐桌上享用晚餐标配:披萨,啤酒。
酒店是妻子在网上订的,实惠,网评也不错。妻子懂德语,读研究生时在德国北部待过一段时间,不过南部几乎没有来过。酒店的外立面呈米黄色,门前三十米开外是一片树林,稀稀疏疏的。让人惊讶的是更远处,葡萄园一片汹涌,在黄昏里帅出了天际。主楼左侧有两座并排的小高层,矗立成一个夹角。从车上下来,我注意到酒店门口坐了一排一排老人,他们一个个顶着一头白发,远看去就像是一幅油画。那些端在手里的杯子或展开的报纸让这个黄昏显得悠闲而智性。我问妻子那是什么报纸。妻子扫了一眼说,慕尼黑的《南德意志报》,德国的老江湖了。
大厅挺大的,偶尔走过几个人,无一不是头上戴冠冠戴雪。我心里无端地冒出一种怪异感,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前台只有一个女服务员,她转身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她的臀部就像一个巨大的标识牌挂在一棵小树上。拿到钥匙,我和妻子赶忙去找房间。
在电梯口,我对妻子说:
“我怎么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身后没有反应。我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妻子正一脸茫然地盯着我。我苦笑了一下,把话题岔开去:
“从海德堡到这里,开了一整天,腿都跟摇铃一样,上去好好洗个澡!”
“不去葡萄园了?那边还有个酒庄,可以免费参观。”
“嘿嘿……当然去!当然去!”
出门前做攻略,妻子特意选择了路线,说这是德国南部的葡萄之旅,也是浪漫之旅。难得妻子还能从岁月的旧抽屉里翻出浪漫这个词,我的眼眶一热,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生只够一个女人患三次感冒,开三次花。妻子手术后不久,我宣布戒酒。原因很简单,由于精神紧张,妻子经常失眠,而我喝了酒回家喜欢自说自话,上天揽月,下洋捉鳖,高兴了还对着电视机唱歌,时常弄到三四点钟才呼呼大睡。妻子呢,当然是一夜无眠。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我宣布戒酒后妻子却开始喝酒了,而且宣布只喝红酒。理由听起来还比较有趣。因为长年挂在红酒杯上,我的皮肤看起来光洁丝滑。妻子说,我也要喝红酒试试,等哪天死了,说不定体面一点。往常看你喝了酒睡得跟死猪一样,我睡不着,现在我也试试。再说了,我留着这几张存折给谁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妻子又說到伤心处了。我赶紧抚慰她说,你是“铁娘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坚决挺你。以后,我负责给你买酒。妻子横了我一眼说,你不是给我买酒,是为自己赎罪。我赶紧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对,对,赎罪,赎罪。
电梯门开了。首先看到的是一张轮椅,造型别致,感觉像一张按摩椅。轮椅上坐着一个老女人,一头金发,满脸雀斑,左眼窝是空的。看见我,她居然摇了摇手,算是打招呼吧。我注意到,她的右手像一朵枯萎的花,缩在胸前。她的胸前还挂着一支黄色小喇叭,就是足球场上球迷们挂在胸前的那种。我没有心理准备,赶忙腾出右手装模作样地摇了摇。老女人一咧嘴,露出空洞的牙床,一按按钮,轮椅迅疾地走了。
在电梯里,我感慨地说:
“别看她坐在轮椅上,整个人却很挺拔!”
“你是拿我作对比,还是拿我妈作对比?”
“你看你,又想多了!第一次出国,看什么都好奇……你不觉得那张轮椅很有意思吗?放倒了,应该是一张按摩椅或按摩床。还有那支黄色小喇叭,就是足球场上球迷们用的。她怎么会带一支黄色小喇叭?唉,怎么又是一个老人?她是一个人出来旅游的?”
“什么又、又的!”妻子的怒怼把她的一脸表情揉得皱巴巴的,“你自己去问她吧!”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
打开房门,推门进去,走在后面的妻子突然尖叫了一声。
“怎么了?”
“你闻闻!你闻闻!这是什么气味?”
其实不用妻子提醒我已经闻到了,进门的一瞬间我在心里踉跄了一下。我熟悉这种气味:它出现在妻子她妈住过的房间里,也出现在老人们聚集的公园四处。我想尽量把事情淡化一些:
“没有什么特别啊。打开窗户透透风,应该没有问题。”
妻子一把推开我,夸张地跑进卫生间呕吐,弄得我也一阵反胃。
窗户打开了,一房间的米黄色让人温暖,光线也挺好的。站在小阳台上,往左,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两座小高层;往右,则是帅出了天际的葡萄园。看来,妻子在做攻略时果然做到了一个设计师的严谨与想象力。
走出卫生间,妻子满脸委屈,她不断地翕动鼻翼,看上去像一只小狗。
“你说人老了是不是都有这种气味?熏死人啦!”
“大概吧?也没有那么夸张,谁都有老了的时候。”
“那我宁可早一点死,也不要这种气味!这分明是死亡的气味嘛!”
“我记得史铁生说过,死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也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照这么说,我每天都在赶赴节日的路上,不是吗?我妈也是!”
“大家都一样啊。快乐是一天,恐惧也是一天。我们总不能把身体掏空了用来装填TNT吧。”
“你什么时候学得一套一套的?”
“我是天生丽质,只不过你没有发现罢了。哈哈。”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这件事,或许这一天的旅程是愉快而饱满的。
那时候我正在卫生间里洗澡,妻子则在房间里整理东西。热水哗啦啦地冲下来,把来自德国南部的疲惫慢慢地泡软,整个人像气球一样升起来。
“哇——”
“怎……怎么了?”
我一惊,手里的莲蓬头掉到地上。我来不及擦把脸,冲出卫生间。妻子站在床头,手里捉着一只白色枕头,一脸的惊恐与嫌恶。
“又怎么了?”
“你看看!你看看!”
在妻子手指的地方,我清晰地看到了白床单上的一根毛发——不,所有的成年人都知道,这是一根体毛!千真万确,一根体毛!弯曲,粗壮,黑白相间,就像一截方便面。
“怎么会这样!”我沮丧地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根体毛。
“不住了!不住了!”妻子把白色枕头往床上一甩,呼出的热气几乎能把自己蒸发,“想想都恶心……恶心死啦!这种气味……这种……这还怎么睡?”
气味也就算了,这根体毛的确是个问题。其实,问题的关键还在于,这根体毛是谁留下的?怎样留下的?
“要不,我睡这张床?”我弱弱地问。
“恶心死啦!恶心死啦!谁睡不一样!你是不是不想跟我一起睡了?”
四周都是词语的悬崖,我只能闭嘴。按照国际惯例,现在退房是一种不明智的选择,一个晚上损失120欧元不说,一下子到哪里去找一个旅馆?
妻子看上去去意已决,她开始把拿出来的衣物装回箱子里。一个女人当然不喜欢自己的房间里有这样一种气味,更不允许一根体毛的冒犯。我理解她的愤怒和恐惧。
“你消消气吧,办法总会有的。”
半个小时后,我和妻子重新出现在前台,拉杆箱发出的轰鸣声引起了那个臀部夸张的女服务员的注意,她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手里的拉杆箱,也看着妻子手里的拉杆箱。
妻子在和女服务员争辩,声音像海浪一样忽高忽低。我知道,这种争辩其实毫无意义,至少它不会改变这个黄昏的走向。我走到酒店门口。争取最小的损失是妻子的目的,我的任务则是尽快地找到周边的某个旅馆,否则,我们真得在车上熬過这个德国之夜了。谢天谢地,搜了一圈,附近不到两公里处还真有一个旅馆。
我就是在这时候看到了那张轮椅——没错,它就是我原先在电梯口碰见的那张轮椅。现在,它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准确地说,是我先听到了“嘀嘀嘀”的喇叭声,才发现它出现在酒店三十米开外的那片树林里。德国南部的夕光照出了轮椅上的金发,它缓缓移动,就像一幅流动的油画。酒店门口的老人们还拿着各自的杯子和报纸埋在时光里,似乎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变得越来越老,谁也没有注意到树林里的那张轮椅和一声声没有节奏的喇叭响。我走过去,想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我选择的位置距离轮椅不远,地势相对高一点。从这儿看过去,葡萄园一垄一垄的,像是大地长出的皱纹。老人嘴里含着黄色小喇叭,面对无边无际的葡萄园,仿佛面对一个激情燃烧的足球场。小喇叭吹出的声音并不规整,听起来也没有节奏,但是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情绪:有自豪,有愉悦,有激动,有哀伤,有恐惧,还有无可奈何。我不想也不敢惊扰老人,站了一会儿,悄悄地走了。
争辩是徒劳的。我看见妻子气咻咻地走出来,嘴型一直在变化。我伸出右手食指对她摇了摇,又用手掌在胸前往下压了压,示意她淡定淡定。妻子走到我身边,把拉杆箱推给我,半自嘲半无奈地说:
“气死我了!我先去上个卫生间,也消费德国佬一次!”
黄昏在阿尔卑斯山脚下一点点消失,四周的灯光亮起来。妻子走出酒店,看上去神色好了些。我斜靠在后备箱上,朝她做了个手势。
“什么破地方!网评还9.5分,简直扯淡!”
“不过,环境还算不错,清静。”
“除了清静还有什么?”
我本来想调侃一句“还有气味”或者“还有体毛”之类,一想起妻子汽笛一样的尖叫,就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天哪!你看!”
我回头一看,惊讶地发现,原先的两座小高层完全被灯光点亮了。此刻,每层阳台上都站满了人,因为逆光,面容模糊不清,轮廓却十分清晰。整个现场就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正在上演一幕皮影戏。寒意像一柄刀子从四面八方递过来,我猛然哆嗦了一下:
“怎么回事?”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不就是一个老年公寓嘛!”
“老年公寓?”
妻子没有回答,她匆忙地钻进车子,“嘭”的一声,把德国南部最后的黄昏关在了车外。
事后证明,妻子的判断是对的。这种老年群租的现象在德国相当普遍。对每个老人来说,离开老家不容易,那是精神原乡;独居又是一种生活煎熬。如何找到一个平衡点,成了所有人即将和必然面对的难题。
找到另一家旅馆倒没有费多少周折,只是来回一折腾,整个人疲软得像一条水鱼。让我惊讶的是,车开出老年公寓时,半路上我又看见了那张轮椅。黑夜已经把她和那支黄色小喇叭浸透了。
去葡萄园的愿望落空了,酒庄也没有去成,妻子情绪低落。我们潦草地吃过速食,洗漱之后,已经十一点多。按照时差,加上德国实行夏令时,在国内,现在正是早上五点。妻子心血来潮,要我打手机。我犹豫了一下说,这个时间打不合适吧?妻子逼视着我说,你就是说说嘴爽,什么都不关心。早上五点,妈早就起来了。我无法阻止她的要求。通常情况下,我负责早上打一个,她负责晚上打一个。这段时间她们一直冷战,通讯任务就完全落在了我身上。
手机没有打通,这无疑放大了妻子的焦虑。别看她嘴巴锋利得像刀片,只要她妈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往死里想。我想了五花八门的理由宽慰她,她的情绪总算平复了一些。妻子喝过一杯红酒,又加喝了半杯,大概是真的累了,没过多久,在絮絮叨叨和自说自话中睡着了。我的世界安静下来。
妻子的善良无需怀疑,但“铁娘子”的做派有时候的确让人头痛无比。手术后,她性情大变,除了无端猜疑,还变着花样考验我,有一次甚至半夜起床到卫生间里查看我手机。我常常想,所谓的婚姻大概就是:有时候你很爱她,有时候你真想一枪崩了她,大多数时候是你在买枪的路上遇到了她爱吃的菜,买了菜却忘记了枪……回家过几天,想想还得买枪!说起来,她妈早年守寡,风里来雨里去,养成了倔强的个性,结果两个人住在一起,钉头对铁,弄得我像一只老鼠夹在风箱里,两头受气。老人对我说,只有待在山上,待在这座老屋里,听到木鱼敲打的声音,嘴里念几句阿弥陀佛,自己才会吃得香,睡得香,回想起从前一家人在一起的样子。我知道,妻子她爸的影子一直藏匿在她妈眼中,拉伸,平铺,旋转,彼此不舍昼夜地活着。其实,山上早就没有什么人住了,大家几乎都是一人一屋,整个村庄瘦得只剩下一个哑巴和十几个老头老太太,就像一个合租群。我和妻子一回去,就是那条路上最年轻的。而山上最大的动静,莫过于老人敲出的木鱼声了。一叠,一叠,被山风吹走了,又急切地送回来。这里附带说一件事。这是别人告诉我的,我一直将信将疑。早年间,妻子她爸是大队会计,和支书拜过把子。有一年冬天,两个人偷偷地去青田那边贩树,半路上被查,支书逃脱了,妻子她爸被抓,在水里关了三天三夜。那时候年关将近,天上下雪。回来后,妻子她爸就病倒了,得了急性肝炎。又过了几年,人突然没了。支书万分愧疚,一直觉得亏欠了铁家。所以直到现在,后辈们一个个都迁下山去了,唯有老人独守老屋,种瓜点豆,劈柴做饭,不亦乐乎。我认识老人,路头路尾,碰上了还经常打一声招呼。关于此事,我小心翼翼地问过妻子。她先是很吃惊,随后把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这么多年,她心里一直有一双有家不愿回的眼睛。从此,有关话题风吹云散。生活如一只巴掌,早已经教会了我守口如瓶。
外面下雨了。德国南部的乡村八月,明显有一点凉意。我起身去关窗户。从这儿望出去,不远处影影绰绰的,像是一片葡萄园,又像是一片树林。四周沉寂无声,只看到雨从晕黄的路灯光里斜飞下来,给人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我回头看了一眼房间。廊灯的柔光里,我的铁姓娘子恍若一朵祥云。
许多人说,婆婆和儿媳妇是一对天敌。话虽然重了,情况也确实存在。早几年,我妈得高血压偏瘫了,行动不方便,在城里小住了一段時间,去医院做康复也没有多大起色,就坚决要回乡下去。妻子抱怨说,现在这种样子回去,分明是打我脸嘛。你妈真会作,还有你爸。一直以来,妻子和我说话,都是你妈你妈你爸你爸地叫,从来不会去掉前面的你字,听起来像在骂人。我只能装聋作哑。我安慰她说,老人有老人的想法,老家住的是平房,接地气,进出门方便,路上碰上街坊邻居,也能打个招呼,说几句家长里短。妻子瞪了我一眼说,你就会为你妈你爸说话,说个理由也像作报告。两个老人回去后,生活过得也算安稳,只是我爸的右眼是义眼,左眼视力差,加上糖尿病,所以常常无端地发脾气,弄得我妈整天提心吊胆的,就像站在一台不断加压的老式爆米花机器旁边。有时候我妈忍不住偷偷地给我打电话,说几句怨言透透气。可是,山高路远,手够不着,脸摸不到,我只能暗自神伤。当然,我也会劝劝我妈说,你就是我爸的眼睛,我爸就是你的拐杖。多想想各自的好,路不就宽了?电话里传来我妈的叹息声,儿唉,你是不知道啊,我是你爸的眼睛,可他不是我的拐杖。
又一个早晨来到了德国南部。我一直保有早起的习惯。我和妻子下楼去吃早餐。附近有家超市,可以解决早餐问题。已经八点多了,街上不见一个人影。这样的早上,似乎更适合做一个双眼皮的梦。在超市门口的石墩上吃过早餐,我把餐盒和纸巾送往马路对面的垃圾桶。回来的时候,妻子对我说:
“看到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德国佬了吗?”
“怎么了?”
“人家对你竖了大拇指。”
“那是夸我有素质!怎么样?是不是感到前方高能?”
妻子撇了撇嘴,“嘁”了一声。
“不过,话说回来,人家竖大拇指也是在标榜自己。”
“是吗?昨天的事就让人恶心——恶心死啦!”
“也不能这么说,我倒是有一点启发。”
妻子没有说话,露出满脸的惊讶。我回头一看,差点儿叫出声来:昨天的那张轮椅分明就出现在马路对面!那支黄色小喇叭在清寒里特别显眼。此刻,老人的一头金发和这张滚动的轮椅构成了一幅流动的画面。
“这么早啊!我们去看看!”我堅决地对妻子说,“看她会去哪里……”
这一次妻子没有拒绝,她大概也想到了什么。两颗好奇心跟在轮椅后面,距离十米开外。走了一小段下坡路,前面的轮椅突然停下来。“嘀嘀嘀——”“嘀嘀嘀哒——”小喇叭意外地吹响了。我和妻子对视了一眼。在这个空旷的早上,小喇叭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放大。我们正在疑惑,只见轮椅方向一转,从旁边的一个大门口进去了。我们加快了脚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就算把我和妻子丢在德国南部的这个小镇,我们也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千真万确。
里面居然是一块墓地!准确地说,是一块公墓。对我来说,公墓和居民区毗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后来就不奇怪了,在去往奥地利的路上,我看到过好几个这样的地方。此刻我突然想起来,昨天夜里看到的那片像葡萄园又像树林的影影绰绰,原来是一块公墓啊!我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这一大早的,她来墓地干吗?”
妻子看我一眼,撇了撇嘴说:“老人的世界你永远不懂!何况,这是在德国!”
“我倒是想起了一句话:每个故事都有美好的结局,如果没有,那就是还没有结束。”
“才来德国几天,你真把自己当哲学家了?还是赶紧想想墓志铭吧。”
我摊开手,耸了耸肩。在德国南部的一块公墓边上给自己的亲人想一条墓志铭,这是不是很奇妙?
“回去吧,大早上的看死人,晦气死啦!”
“不,再走一会儿,说不定我真的就把墓志铭想出来了。”
街上空荡荡的,两边的房子古旧而整洁。每家每户的小阳台上都整齐划一地摆着花盆,各种花朵伸出头伸出手,把一街的寂静叫醒了。我和妻子往前走,再往前走。
妻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打开导航搜索了一下,计划中的那个酒庄果然就在附近,一指之距。妻子像一个行走的壁炉,开始冒起白色的蒸汽。
找到酒庄并不惊讶,惊讶的是酒庄门口没有想象中的古朴和庄重,甚至连大门也没有。我和妻子四处张望,最后断定,这里确实只有两个门台。
几个员工模样的人在装卸货物,几乎不发出什么声响。妻子走过去打听了一下,其中一个指了指对面的一间房子。妻子招呼我过去。
这是酒庄的门店。一进门,给人的感觉精致而不局促。一支支葡萄酒摆放有序,站的、俯卧的、斜靠的。一个像洋芋一样壮实的女服务员用半生不熟的汉语打招呼。妻子一听,特意用德语回答,这让女服务员很吃惊。
女服务员摘下两只高脚玻璃杯,问妻子要品尝哪一种酒。妻子指了指盛着红酒的器皿,脸上浮现出一种渴望,一种神圣感——手术之后,我还从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这种神色。
老实说,这是我迄今为止喝过的最美的葡萄酒,清凉、醇香又回味带甘,它完全篡改了我之前对葡萄酒的所有印象。再看妻子,好嘛,居然壮着胆子又要了半杯。两个女人在愉快地谈论着什么。我端起酒杯转到一边去。
在海德堡的一家超市里我买过葡萄酒,最贵的9.99欧元,最便宜的才0.99欧元,没有超过10欧元的。转了一圈,我终于在一个独立的展台上找到了特立独行的一款,标价50欧元,应该是镇店之宝啦!我赶忙把妻子招呼过去。妻子一看,眼睛一下子绿了,说,买吗?买吗?我说,买啊,为什么不买?我们来这儿不就是想喝到最好的葡萄酒吗?以前在国内喝不到,这次不能亏待自己!妻子突然忸怩起来,脸上红扑扑地说,相公,还是你懂我哦!我说,我本来就一直懂你啊。妻子一脸陶醉地说,在这里做一杯葡萄酒也是幸福的!
妻子填单的时候我在柜台一角发现了一支黄色小喇叭,没错,就是和我昨天看到的那支同款。我推了推妻子说,你问问服务员,这支小喇叭有什么特殊用途吗?
提着四只木箱出门,妻子心花怒放,两只眼睛仿佛两个相邻的深潭,我感觉到了一丝风吹过的波纹。
“那支黄色小喇叭是怎么回事?”
“人家德国妞说了,这个镇上许多人都有这样一支小喇叭。”
“那就是说,是球迷的专属品喽。”
“不是,许多人平常出门都会随身携带的。”
“哦?”
“在没有人的地方吹一吹,在路上吹一吹,有时候还在家里吹一吹。”
我哆嗦了一下,无端地想起妻子她妈的那个木鱼,那一叠叠的敲击声翻山越岭而来。
“唉,谁活着不是煎熬呢?”
也许一生中应该有无数个片刻我们心静如水,不问前程,可是妻子就像一棵树,始终走不出自己的阴影。我开玩笑说:
“我不是,我是清蒸。”
妻子叹了口气说:
“难怪网上有人说,人到中年就是一部《西游记》:悟空的压力,八戒的身材,沙僧的发型,唐僧的磨叽!最要命的是离西天还越来越近了!其实,我要求不高:我的欢乐是《熊出没》里光头强的欢乐;我的悲哀是《猫和老鼠》中那只猫的悲哀。我只想做一枚无花果,安静地收缩成一副枯骨。”
故事果然还没有结束。
我和妻子折回来的时候,先前的那张轮椅分明从公墓的大门口出来了,而我也听到了洪亮的喇叭声:“嘀嘀嘀——”“嘀嘀嘀哒——”我赶忙对妻子说:
“现在正好上坡,你去推一下轮椅,顺便聊几句。”
应该说,妻子的表现有一点出乎意料,她肯定明白我的心思,稍一犹豫,把两只木箱交给我,果断地走过去。
生活有了弧度,我为这弧度而感动。跟在后面,我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胡思乱想。有一刻我很想跟得近一点,或者干脆走到轮椅边上,又觉得唐突。清晨是弯曲的小事物。对于前面的这个世界,我只能保持合适的距离。
我给妻子她妈打手机,这一次很快就接通了。手机里传过来清脆的木鱼敲击声,一叠,一叠。我问老人早上怎么不接手机。她停顿了一下说,山上又少了一个人。我说,怎么回事?她又停顿了一下说,老支书走了。我十分诧异。老人告诉我,人是昨天夜里走的。往常一大早就背着锄头下地干活去了,今天直到中午还不见人影。有人去他家里找,才发现人已经在床上冰冷了。阿弥陀佛。我再也想不出说一些别的什么话,只好安慰说,妈,你也别难过,谁都有这么一天。手机里传来一声粗重的叹息,是啊,谁都有这么一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心里一直在“噗噗噗”地冒氣泡,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或情绪,许多凌乱的画面像弹片一样飞向我,我无处闪躲。手机是突然响起来的,我分明吓了一跳,慌忙一看,果然是我妈。她一开口,我就一如既往地感觉头皮发麻——偏瘫以后,她越来越习惯于用这种声音和语气了。儿啊,我妈停顿了老半天说,只怕你爸这一次有难躲不过去了。我赶忙说,妈,你别急,慢慢说,慢慢说。我妈先是抽泣了几秒钟,随后慢条斯理地说,我看你爸的脚又开始烂了。我一听,急死了,妈,什么你看你看,到底怎么回事?我妈说,这几天你爸老是在抠脚趾,起先问他也说没有什么,刚才我一看,左脚无名趾底下的皮全白透了!我说,你说明白一点好不好,到底怎么回事?我妈又是哭,哭完了才慢条斯理地说,肯定是烂了,烂透了!我心里的玻璃杯瞬间掉到了地上。还能说什么呢?我感觉自己的屁股一直在往下坠,往下坠,只想蹲下来。我咬了咬牙,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前年秋天,我爸因为糖尿病在医院住院,三个星期后脚踝和左小腿的溃脓口才完全愈合。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医院里陪护,晚上只能睡在病房里。起初几天还好,一到中午,妻子就烧了各种配菜送到病房,弄得我爸经常呆呆地看我,连筷子都不敢动。大概十天后,妻子把我叫到走廊上说,你就住在这儿了?我一时意会不了,吞吞吐吐地不敢说什么。妻子一瞪眼睛说,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客厅是冷的,灶头是冷的,被窝是冷的,这跟住在坟洞里有什么区别!我无语,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妻子屁股一甩走了,把我丢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我只好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病房,跟我爸说一些五花八门的废话。手机里又传来我妈特有的声音和语气,儿啊,你有空赶紧来看看你爸,让他多活几年吧,我进来出去也有个人应一声,就算给我当拐杖也好。现在拐杖烂了,我给谁当眼睛啊?老实说,这一刻,我的内心完全是撕裂的。我安慰说,妈,这两天我抽不出时间,过两天我一定回去,一定回去,你千万别急!爸的眼睛不好,你一定要给他当眼睛啊!
德国南部小镇的街头,我的内心在支离破碎。
临近旅馆,我注意到妻子和轮椅分开了。妻子站在路边目送了一段路,看上去很虔诚,直到那张轮椅和黄色小喇叭消失在一个拐角处。
我和妻子慢慢地走回旅馆。我在想要不要把老支书的事情告诉她,或者把我爸的事情告诉她。妻子一言不发——凭直觉,她肯定被什么东西打动了。
“她去墓地干吗?”
“去看她男朋友。”
“男朋友?”
“这你就不懂了,国外这种情况多的是。两个人生活了一辈子,不结婚,没有法律关系,就是一辈子的朋友。”
“有点奇妙……她经常来吗?”
“不是经常,是每天!她的轮椅就是她男朋友设计的,他生前是奔驰公司的一个工程师。”
“这么奇妙!她有孩子吗?”
“有啊,还在‘南部之星踢过球。”
“你是说拜仁慕尼黑队?这是我最崇拜的足球豪门之一!她怎么不过去?”
“怎么过去?人都在公墓里了……”
“你是说,孩子也死啦?”
“去慕尼黑的路上遇到了车祸。现在,她没有亲人了,每天最怕的就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怎么一个死法。她的耳朵有一点背了,眼眶里不时地沁出泪花。她说自己已经孤单地活了二十四年,而比孤单更让她恐惧的,是祝她长命百岁……”
妻子情绪低落,我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肩膀。
霍尔施塔特开始倒退。我和妻子的下一站是斯图加特,我们想赶赴那里看看奔驰博物馆,然后去慕尼黑看看安联球场。来历不明的小雨出现在小镇上空,路边的葡萄园一片汹涌。我看了看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妻子,坚定地说:
“墓志铭我没有想好,可是我想到了一句诗,是一个美国诗人写的:爱,先于生命;后于,死亡。”
妻子侧过脸,平静地看着我说:
“我也想到了一句诗:乡愁是最高贵的痛苦。”
“你是说你想家了吗?”
“你不想啊?”
“想,当然想!”
“我们……打个电话吧。”
“当然好!当然好!”
“我是说,我们一起打……你打给我妈,我打给你妈……”
我惊讶地回头看了看妻子,探出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她的小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