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洲岁月人梦来

2020-06-19 08:34卿渐伟
文史博览·文史 2020年4期
关键词:摸鱼芦苇

卿渐伟

我的家乡在洞庭湖地区腹地,叫南大膳,属湖南益阳沅江市。据说这个地名是因岳飞率兵镇压杨幺起义后,摆了十里长的庆功宴,此地设最南一席而得名。南大膳地处沅江、湘阴、华容三县交界处,原本为湖洲,后来在此生存的人多了,为防洪水,遂筑堤成垸。不难想象,这里最大的垸情,便是水情。人们既以水为友,亦视水为敌。堤外是宛如大海的东洞庭,是汹涌奔腾的大运河,堤内是星罗棋布的湖泊,是纵横交错的沟渠。我下面说的故事,就是在这种环境下产生的。

“打浮秋”是有危险的

我们那里管游泳叫“打浮秋”,我也一直这么说,直到20多岁到了长沙,为了合群,才改叫游泳。

因为“打浮秋”常常淹死人,又因水里有血吸虫,容易感染,故家里和学校是反对和禁止的。一旦发现,在家里会挨打骂,在学校则受处罚。

我去上学,往返要经过一条南大河,见河中常有人在玩水,有大人,也有小孩。于是我便有了初次下水,不记得是被人吆喝,还是心痒,或者两者皆有。开始只是手扒在岸边,脚在水里“扑通”,次数多了,就向河中间游,后来就河两岸来回游,进而与同伴开始水中竞速,还玩起“扎猛子”(潜水)等游戏。

有一天中午,我和四个同学在水里玩得高兴,把上课时间忘了。一上岸,大家心里慌了,商量怎么办好?选择只有两个,去上课,或者十脆不去上课。一合计,决定还是去上课,迟到总比缺课好,如果老师怕我们出事,找到家里去,那麻烦就更大了。

教室里正在上课,老师一看到我们就知道是从水里钻出来的,因违反了校规,不让上座位,罚我们站在讲台边听课,有示众之意。应该说,站在那里,心里在自责、羞愧,为体现男子汉的样子,还表现得雄赳赳、气昂昂似的。因此事,我留下了从小学到高中唯一一次没有被评为“三好学生”(或“优秀学生”)的记录。

“打浮秋”是有危险的,河里水流大时,常有漩涡,会把人卷入水底。有时同伴搞恶作剧,把对方摁在水里呛水,时间长了,也会出情况。

那时这条河是沅水、澧水汇合后人东洞庭的通道,常有木排、竹排在这里停留和经过,停留时会排靠着排,排连着排,形成一大片。有一次与同伴玩水中捉迷藏的游戏,“扎猛子”到水底,憋着气在水里尽量延长时间,直到憋不住想浮出水面换气时,猛然发现头顶上是木排(或是竹排),心里一下就紧了。连呛了几口水,幸亏头脑还清楚,沿木排横向游,到两个排的连接处,连忙伸出头来,那时估计脸都乌青了。而同伴玩兴正浓,亦未发现,事后说起,只说好险。

父亲在外地工作,我与母亲住在一起,她因为我“打浮秋”没有少操心。为了瞒过母亲,我故意在回家时弄一些泥灰敷在手上、腿上甚至脸上,但母亲是精明的,这种伪装骗不了她(后来知道瞒不过,索性回来坦白告诉她)。至于处罚嘛,那要看母亲的心情,心情好时,讲儿句“不怕淹死”等责备生气的话;心情不好时,免不了让我吃点皮肉之苦。到了后来,母亲大概也知道我不容易被淹死,责罚相对轻了,再后来变成了“注意安全”之类的嘱咐。

摸鱼的惊与喜

住在水边,常常会去捕鱼。一是好玩,二是可以改善生活。久而久之,一不小心,练就了一门自己的劳动技能。

捕鱼的方式有很多种,其他都要借助捕鱼工具,只有摸鱼不用,因而記忆尤深。

摸鱼一般在水深不过膝盖,比较浑浊的水域。虽说一年四季均可摸鱼,但大多时节在秋季。鱼在水里是很灵敏的,且表面很滑,手触碰到鱼之后,不可突然用力,要慢慢地摸到鱼鳃的部位,再突然发力,若抓其他部位,十有八九会跑掉。

秋季水渐凉,如行进速度慢,因人有体温,有的鱼会慢慢地靠近你,或顺着腿下游,这个时候是最好抓鱼的时候。我们那一带,大都是摸的鲫鱼,运气好也可摸到别的鱼。水边摸鱼,要从水深处往浅处摸,以防鱼逃跑,就算捉不到,也可顺势拂上岸来。一般情况下,在渠塘边摸鱼,要重点关注岸边有树、有草、有浮萍等处,鱼喜欢柄息于这些地方。

有一次,我刚触到一条鱼。它尾巴一甩,跑了。这是一条才鱼。我考虑到自己动作慢,且周边又没有大的水痕,估计这家伙游得不远,于是用极慢的速度,向周边搜索,果然在一米左右的地方找到了它。我右手扣着它的鳃,左手抓着它的身子,才鱼力大,拼命挣扎,我在水里差点打了一个趔趄,提起来一看,有五六斤重,心里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不比不知道,没有对比就没有幸福。那种可以预见、可稳定获得、众人都有的东西,即使再多,幸福感也不见得有多么强烈;而不期而遇的劳动所得,其幸福感会通过内心传递到外表,传递到每一根神经,传递到每一个细胞。我当时就处在那种状态里面。

当然,不是摸所有的鱼都要扣鳃,比如捉鳝鱼要用中指掐住其腰部。一次摸鱼时,天近傍晚,摸鱼人众,见水面游来一物,以为是鳝鱼,用手一掐,感觉其体冷有鳞,一看是条蛇,吓得一声喊,甩到岸上去了。没看清是什么蛇,有毒还是无毒,反正吓了一大跳,在余下来的摸鱼时间里,时刻注视水里,怕再有蛇来。算是心有余悸吧、湖区蛇多,我们走在沟渠河塘边会时时注意,见到也不怕,可这次错把蛇当鳝鱼抓,心中满怀喜悦却遇到危险,一下子骇到了背脊骨,果然是祸福相伴,真要做到“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实属不易。

挑堤虽累,但使命光荣

作为湖区人,在那个靠人工战天斗地的时代,几乎年年冬天都要去挑堤。

挑堤足我们那里的说法,其实是担土垒堤、筑堤。那时没有机械,全靠人力从远处担土来夯实老堤,修筑新堤。我印象最深的是参加当时称之为“十万大军战漉湖”的故事。

漉湖位于洞庭湖腹地,有几十万亩面积,是东亚和南亚最大的芦苇产地。除去芦苇部分,还有一些地方涨水为湖面,退水为湖滩。1975年年末至1976年年初,当时沅江县委为了发展湖洲经济,决定把湖滩部分用堤与大湖隔离开来,以实现“一湖油(油菜)”“一湖菜”“一湖鱼”的目标。为此,动员了十万劳动力进湖筑堤,我成了十万分之一。

那年我16岁,高中毕业后待业在家,是以南大膳镇民兵营一员的身份参加的。

出发那天,我们打着民兵营的红旗,背着背包,带着劳动工具,经过义南闸,从五门闸上了一条机帆船。船上人多,柴油机噪声大,油烟义不时吹进舱里,让人很不舒服。大约下午5点,到达指定地点,下得船来,虽寒风扑面,但看到一望无际的湖洲景色,又觉颇有新意。

先期到达的同志已为我们带去了食物,搭好了芦棚。芦棚是用刚砍来的芦苇搭建的,呈“A”字形。我们的宿舍自然也是芦棚,用几捆芦苇竖着放在底层,再用几捆芦苇横着放在上面,算是我们的床。

我有幸与其他儿位同志一起被分到与民兵营长一个棚,他是一位转业军人,身板硬朗,声音洪亮,不苟言笑,很是威严。开始觉得与他住一个棚很荣耀,后来就有点烦他了。因为他负责早起吹哨,睡得正香的时候,他的哨音响起来,且非得把我们首先叫起来,晚上又不准我们讲小话,而他自己却呼噜打得震天响。

第二天来到工地,只见红旗飘飘,人头攒动,广播里激情飞扬,偶尔直升机也跑来助兴,一派热闹非凡的气氛。

我们小组的取土处至筑堤处有近百米距离,土足湿土,很沉;地是软地,松动;堤有了高度后铺上了竹夹板当作路,走起来一晃一晃、一扭一扭的。几个来回,对我这个平时很少干重体力活的人来说,感到很是吃力。第一天毕竟身体有能量储备,感觉挑土不比别人少,可回来验方员一公布成绩,我们这组比邻组平均少挑了一方多。我们不服气,悄悄一了解,原来那个组内有位“高”人,告知该组挖土时,把最高处保留下来,散工时验方员按长宽高一算,自然就多了,而我们去高留矮,结果就吃亏了。

挑堤需要体力,吃足很重要的,当时虽然菜不多,饭却管饱。我那时年轻,本身食量大,加上体力消耗大,有一次竟然半斤一钵的米饭吃了三钵,创下了我人生吃饭的最高纪录(也可能一钵不足半斤,那时炊事员下米打折扣也是常有的)。

吃不是问题,但睡却成了问题,新鲜芦苇铺在湿泥地上,头一两天被褥干燥还好,时间一长,垫被湿了,盖被也润了,天天是阴天,晒又没处晒,烘义没处烘,钻进被窝,湿漉漉、凉飕飕的,幸亏人疲劳,顾不上那么多,否则是很难入睡的。

邻近有个芦棚是小卖部,里面商品极少,主要是经营一些低档的烟、酒、饼干、糖果等,买饼干还要凭粮票。本来大家身上都没有钱,但因为我们这一组的人都是城镇户口,挑土不計工分,但在完成每天的规定任务之外部分,发一些补助,我们几个人就常常把发到手的钱拿去买一瓶酒,或买点饼干之类(没有粮票,因为是熟人,答应先赊账再还)。没有酒杯,大家对着瓶口你一口,我一口,还不时哼上几句那时流行的京剧样板戏唱段,似乎在开芦荡“派对”,也算是当时唯一的娱乐活动。

我与他人比,还多一个工作任务,也多了一份乐趣:民兵营长知道我在学校是班干部,要我当临时通讯员,给广播站投稿。我便利用晚饭后的时间,把营里的先进经验、典型事迹报上去。当天晚上或第二天,自己会认真听广播,看我的稿件采用了没有。由于我的这个职责,大家都希望把自己的事迹写进去,能被广播点名表扬,那是会令人兴奋一整天或更长时间的。

累是当时的主要感觉,不想起床,上工盼着收工,沾床就想睡觉,腰疼腿疼浑身感觉都疼。虽累,但觉得使命光荣,大家都在干,又天天坚持了下来,堤在一天天增高,胜利的希望也在一天天增加。

但到了后期,堤增高的速度变慢了,有一天忽然发现有点怪了,头一天收工时,明明感觉堤增高了许多,可次日早晨一看,堤却又矮了一截。似乎谁在捉弄我们,让我们永远完不了工似的。

民兵营长告诉大家,因为土足湿的,挑上去的会自然下沉,加上堤越高,上面的重量越重,也会压实下面的空隙或压得下面的湿土外鼓,导致堤身下降。大家虽然有点气馁,但堤未达到高度,还得继续挑,沉下去一点,挑上去更多,直到堤高、堤宽达标。当宣布任务完成时,我们高兴得跳了起来,像是完成了一项“世纪大工程”。

修堤期间,我们听到了周恩来总理逝世的消息,指挥部要求我们把悲痛化作完成任务的动力,以实际行动纪念周总理。

这条大堤修成后,并没有实现“一湖油”“一湖菜”“一湖鱼”的目标,反而造成长江生态环境的破坏。大约在2000年,按照中央退田还湖、恢复洞庭湖4350平方公里的要求,这条旧堤被炸毁了,这已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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