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处一小屋

2020-06-19 08:53韩秀
书屋 2020年6期
关键词:莱特小屋

韩秀

走在北维州泰森斯(Tysons)地区的马克林、维也纳,常常看到一栋连一栋崭新的豪宅。门开处,走出一个人、一条狗,他们就是这所居住面积超过两百坪的房屋中的全部居民。我常想,冬天的暖气要烧暖这巨大的空间,夏天的冷气要吹凉这巨大的空间,资源的浪费不是小数。更何况,为了营造大屋,减少了绿地,人与自然的间隔便更加疏远。阔地、大屋曾经是许多人朝思暮想的一部分,然在经济迅速发展的地区,由于地价的飙涨,阔地不再易得,只剩了大屋。

“室雅何须大”不只是东方的智慧,也是西方的智慧。著名的美国设计师法兰克·洛伊·莱特(Frank Lloyd Wright)所设计的一所面积三十三点四坪的林中小屋,就在我居住的费尔菲克斯郡的南部,车程四十分钟而已,我很喜欢到那里去走走。在通往州府瑞奇蒙的大道西侧有一条没有出口的路,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开进停车场,马上看到一所壮观的豪宅。乔治·华盛顿总统的外甥结婚,舅舅的礼物是两千英亩土地,外甥便在这块土地上造了这所豪宅。数百年过去,此地依然是“华盛顿故居”的一部分。顺着林间小道向密林深处走去,三十米开外,莱特设计的小屋静静地站立在温煦的秋阳里,美丽、端庄、优雅、娴静,完全地融入绿荫之中。这就是Pope-Leighey House,前后两位主人的姓成了这所小屋的名字。

1939年,莱特設计的“流水别墅”(Falling water)已然声名大噪,被誉为莱特最美丽的建筑。那是一所度假宅院,依山跨水,壮观之至,主人是百货业大亨。北维州一位周薪五十美元的新闻工作者波佩在报章杂志上看到莱特的设计非常喜欢,但是,只有五千美元储蓄的波佩怎样能够请到莱特这样的大设计师呢?他给莱特写了一封十分恳切的长信,他收到了莱特简短的回音:“当然,我会给你一所房子。”一方面,波佩的信写得非常得体,更重要的是莱特不认为拥有美丽居所是富人的专利,勤恳工作的中产阶级当然可以拥有一所美丽的住屋。钱多造大屋,钱少造小屋。1941年,这间小屋在福斯教堂郡落成,造价七千美元。波佩夫妇连同两个孩子在小屋住了六年后,有了第三个孩子,小屋有点拥挤了,这才万分不舍地以八万美元的价格卖给了同样热爱这间小屋的黎希夫妇。1961年,政府修建六十六号公路,小屋遭到拆迁的命运。黎希夫人锲而不舍地四处奔走,最后得到国家古迹维护信托部门(National Trust for Historic Preservation)的首肯,在“华盛顿故居”的密林中觅得新址。黎希夫人付出三万美金的搬迁费用,砖木结构的小屋一片片拆了下来,移到费尔菲克斯的新址,再一片片还原,按照莱特的设计理念,回归自然、融入自然,成为今天的模样,时间是1996年。那时,莱特辞世已经三十七年。人们赞扬黎希夫人保存了“波佩-黎希小屋”,她却回答说:“小屋得以保存,因为是莱特的设计。”

毫无疑问,莱特的设计理念在这里得到全面的体现,“造型与功能一致”,整栋建筑呈L形,短翼是客厅与餐室,长翼是两间卧室同一间浴室,壁橱、厨房同书房则在连接部。除了房基、壁炉同供暖系统用了红砖之外,这栋房子用本地产的丝柏建造,内墙与外墙之间只有一层压缩木以及薄薄的防潮材料。丝柏本身的坚韧保护了房子,其木质使得莱特的几何式雕刻悬窗,能够在小屋大放异彩。莱特建筑精工细作举世闻名,小屋同样一丝不苟,螺丝钉头上的一字形凹槽同木纹走向一致,点点联机,横平竖直。

我喜欢先绕着小屋走一遭,看它的外形,见棱见角的四平八稳给人带来安居的感觉;来自四面八方的浓荫又给人与大自然亲密相处的惬意;从屋顶延伸出来的宽檐都镶上玻璃,在大门前为自家车子遮挡风雪,在屋侧则让温煦的阳光洒下来,洒进屋内。于是,整栋屋子内外的光影便形成了美丽的图案。莱特不造车库,因为不喜欢人们在美丽的建筑内堆满杂物。莱特认为小屋也不需在墙上悬挂艺术品,因为大自然变幻无穷的美景已经目不暇接,无须人造的艺术品“扰乱视觉”。全部的家具又都是莱特的设计,其他的艺术家在这里似乎也完全的没有用武之地了。

那么,什么是必需的呢?什么样的设计是不可或缺的呢?

坚固无比的书架。

餐室挑高二米四,与挑高三米六的客厅便有了分隔。餐室不但两面都是落地玻璃窗,而且凸出于整栋房子,于是用餐时更加接近窗外美景。就在这样的餐室里,那一面木墙上装钉着三层书架。客厅的尽头不但有六层坚实的书架,不但有砖墙以保暖,而且两面有横向雕刻悬窗,一面有垂直雕刻悬窗,这里便成为最舒适的阅读天地,温暖、光线好,书籍就在伸手可达之处,真是读书人的天堂。我到的这天,小屋唯一的工作人员还在这里放了一把舒适的椅子、一条板凳,莱特设计的读书灯端立在小桌上,甚至书架一侧还安放了一架立灯,层层叠叠,将光线洒在书架上。不仅如此,两个卧室里也有书架,方便取阅。孩子们的房间里,书架却在迎门处,孩子们一进门,迎接他们的不是电动玩具,不是电视机甚至不是收音机,而是整排的美丽书籍。那是怎样有心的设计?现代的父母们可曾想到过?

在老地方的时候,小屋的供暖系统在水泥地板下面,现在却是在漂亮的木质地板下面。工作人员告诉我,这个系统仍然是水暖,仍然保留了莱特的设计。至于夏天的冷气,则完全没有必要,浓荫之下的小屋,凉快得很。他走到餐室一角,拉开门栓,两扇成直角的玻璃门开启,一步跨出,便走进了层层叠叠的绿色之中。

依依告别,再次走到来时路上,回头看去,绿树的帷幕已经垂下,莱特的小屋已经隐去,只剩下树叶的欢唱。

台湾地区作家南方朔曾经这样说:“有一种人,对社会的最大贡献,乃是促成了生活的艺术化。”台湾艺术家王侠军正是这样的一种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在许多东方与西方的博物馆里都能够看到王侠军的作品。我曾经在美国新泽西州的美国玻璃博物馆看到王侠军将原料磨成均匀细粒再精工铸造的琉璃作品“福扬”,整件作品如同顶天立地、在灿烂阳光中熠熠生辉的蝙蝠,恢宏大气,凸显出东方文化的精神,其精致工艺更是源于古代埃及。这个展览配合着国际琉璃水晶界有关“微粒论”的研究,影响深远。

据王侠军自己说,引领他走上这条人迹罕至的创作之路的是法国Lalique公司的产品,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给他的一个五片模压铸成型的玻璃文镇,“简单的质地,干干净净的透明光泽,触摸或观看都非常动人”,带给少年清凉与平静,给中年王侠军展示出一个深邃、喜悦、丰富、变化无穷、充满希望的玻璃世界。

瑞内·拉利克(René Lalique)1860年出生于法国东北部祖父母家中,父亲在巴黎经商,瑞内在祖父母的庭院里亲近花草,度过幸福的童年。瑞内自小喜爱绘画,他的绘画天分在无拘无束的童年得到自由地发挥。少年瑞内来到巴黎入学,其绘画才能大放异彩,十二岁的时候就夺得学校绘画比赛第一名。十六岁的时候,父亲去世,瑞内跟着巴黎一位著名珠宝制作者学习了两年,准备成为珠宝设计与制作者。十九世纪末的法国,首饰都是由贵重金属和宝石制成,价格昂贵。年轻的瑞内却觉得美丽的首饰应当属于所有的人,无论他们是否多金。瑞内于十八岁时来到英国,在伦敦附近一家设计学院学习,他不但勤习英文而且参观各种展览,非常倾心于刚刚开始时髦起来的“新艺术”与“装饰艺术”运动,深深感觉在首饰设计中东方艺术与巴洛克风格的融合至为重要,而且工业革命带来的便利也应该可以应用在首饰制作中。

1880年,瑞内返回巴黎,成为自由插图画家与珠宝设计师,他的设计十分抢手,许多顶尖珠宝制作者都来购买他的设计,包括他的老师在内。1884年,他的设计在罗浮宫展出,得到广泛的注意。1885年,在巴黎歌剧院区,他拥有了自己第一间工作室,雇用了十二位珠宝师傅,成为真正的珠宝制作者。他的工作室里率先使用机械辅助手工操作,材质不限于贵重金属和宝石,他也使用犀牛角、鲸鱼骨,珐琅,以及玻璃。二十五岁的瑞内被玻璃迷住了,玻璃有着宝石的璀璨,玻璃的可塑性是无限的,玻璃的价格也是非常可爱的。他开始悄悄地亲手试验各种可能性,乐此不疲。

1889年,在巴黎的万国博览会上,瑞内设计制作的胸针“鸟歌”大获好评。这件作品用的是传统的贵重金属、钻石、红宝石,但是设计新颖,三只欢唱的小鸟生动有趣,十分浪漫。之后,瑞内搬迁到同一地区更大型的工作室,此时他拥有了三十位师傅。不断获奖的青年艺术家在工作室里孜孜不倦地工作,他的工作台周围布满鲜花,带给他愉快的儿时记忆,也带给他无穷的灵感。两年之后,瑞内不但使用普通的脱蜡法来铸造玻璃,他甚至发明一种简单易行的办法,在设计完备的泥模中注入玻璃液,等待其缓慢冷却,去掉模子,于是出现了一件独一无二的作品。运用这种办法,瑞内制作了以玻璃代替象牙、宝石的饰品,大受欢迎。之后,瑞内用酸处理金属制成能够重复使用的模具,玻璃的铸作工程便更加得心应手。之后,便是一系列的试验、参展、获奖。

1898年,瑞内用金属制作出美丽曼妙的雕塑骨架,将玻璃吹入骨架成为一只美丽的花瓶,巴黎为之惊艳。从此,他推出一系列的桌上用品,形式各异的花瓶、设计精巧的香水瓶为其大宗。1909年,瑞内的妻子去世,他做了重大的决定,将工作重心由首饰转为高雅的日用品,成为一个真正的水晶玻璃艺术家。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瑞内的工厂被用来当作医院与化验室,但是他的工作没有受到影响,他继续进行各种试验,继续在工艺流程上推陈出新。战后,Lalique迅速成为欧洲水晶艺术品顶尖品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工厂完全关闭。1945年5月,瑞内辞世,战争结束,瑞内之子马尔克没有浪费一秒钟时间,迅速接掌父业。到了二十一世纪,已经传承三代,Lalique早已成为世界级水晶艺术翘楚。

在美国弗吉尼亚州东南部濱海城市诺福克有一家美轮美奂的克勒斯勒艺术博物馆,汽车大王克勒斯勒家族不但将自家收藏无偿展示给民众参观,而且时时举办世界级的特展。2017年9月14日到2018年1月21日,瑞内·拉利克水晶艺术展在这里盛大举行,展品均来自纽约州的康宁玻璃博物馆。康宁玻璃博物馆得到一批捐赠,内容是四百余件拉利克艺术品,其中两百余件顶尖精品于2014年到2015年在康宁博物馆盛大展出后,移师克勒斯勒博物馆,吸引大批观众前来欣赏瑞内·拉利克在两次大战间所创造出的美好。

装饰与实用的结合是设计的方向,于是,除了首饰之外,瑞内所瞩目的日用品,不但香水瓶、手镜、粉盒、烟灰缸、雪茄盒、书档、印章、墨水瓶、吸墨器、文镇都在他的兴趣范围之内,而且,他创作桌上还包括大型装饰,如华丽的烛台、璀璨的台灯、浪漫的座钟、雍容的花瓶、秀雅的餐盘、精致的餐刀架,甚至温润如玉的客厅装饰艺术品,甚至还有汽车车头上非常拉风的水晶装饰。

观众游走在这个明净的世界里,欢喜赞叹花卉、藤蔓的优雅,松鼠、蝴蝶、小鸟的灵动,巨圣甲虫、蟒蛇、鹰隼的庄严,美丽女子衣衫的轻柔。观赏拉利克公司提供的水晶工艺流程影片,看到瑞内所走过的来时路,感激无限。

并非第一次,精疲力竭地坐进曼哈顿摩根图书博物馆的咖啡座,准备叫一些点心和饮料补补元气。但是这一次,我没有能够马上安抚正准备造反的肠胃,而是被白色菜单封面上一排排的红字所吸引——李奥纳多、珍·奥斯汀、爱伦坡、纳博可夫、狄更斯、惠特曼、莫扎特、贝多芬、塞尚、梵高、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等。我的疲劳完全被吓跑了,天哪,这是什么意思?我在一个小时以前刚刚离开大都会博物馆的旷世特展《神的最爱——米开朗基罗》;李奥纳多,当然是达文西,加上米开朗基罗,加上拉斐尔,文艺复兴三杰全员到齐!在一张菜单的封面上!翻开菜单内页,摩根图书博物馆没有半个夸张的字眼,以工整印刷体简明书写:封面上创作者的手迹都在本馆珍藏之列。换句话说,摩根有米开朗基罗!或者是现存于世的五百封信件中的若干,或者是若干幅素描、若干张草图?我的感觉已经不只是震惊。刚刚在大都会,见到一幅人体手臂的素描,其说明文字这样写“私人收藏·纽约市”,难不成便是借自摩根?几个月前还有来自牛津的艺术史家指出大都会自罗浮宫借展的一座大理石雕像,是整个美国唯一的米开朗基罗作品。现如今,深藏不露的摩根在一份新近出笼的菜单封面上展示了部分的典藏内容,足以震撼世界顶级典藏界。

时间不多,我点了一碟奶酪,佐以一大杯卡布奇诺,安抚了躁动不安的肠胃,直奔摩根正在展出的一批来自艺术品经纪人尤金·萧夫妇的典藏品。这批宝藏是萧氏在1999年赠送给摩根的。原因很简单,摩根图书博物馆自将近一百年前开放给民众参观以来,收藏、研究、展示顶级艺术品早已有口皆碑。萧氏夫妇一心一意将自家收藏贡献给社会,当然会选择摩根。摩根善解人意,经过十七年的研究整理,在2017年深秋盛大展出,极具力量的标题叫作《笔走巅峰——萧氏典藏》。

走进典雅的展室,首先跳进眼帘的是一系列的十五、十六世纪德国、意大利、荷兰艺术家在素描领域自然而然创造出的文艺复兴。那是一种必然,是在多年禁锢后生发出来的呼喊,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对自然的爱慕、对人的尊重。之后,便是十七世纪的艺术世界。林布兰特1655年一幅充满意趣的素描作品让我又惊又喜,题目叫作《找到摩西了?》。它描述摩西逃出埃及途中,在尼罗河畔被人拉上岸来的情景,摩西本人的表情我们看不到,但是摩西的姊妹在众人背后的表情却是惊疑不定的,生怕人们将摩西送官。华盖下站在岸上,面对摩西的华服女子脸上却是有点恼怒的,好像在问:“你这么大个人怎么会掉进河里?”《圣经》里摩西的逃亡故事得到这样节奏欢快的诠释,让我想到破产前林布兰特豪迈愉悦的好心情。转进另外一个厅之前,看到透纳的辉煌之作,这位循着林布兰特足迹前进的英伦艺术家让我们看到他怎样用不同的色彩展现前辈的艺术力量。

之后,便是光彩照人的十八、十九世纪,哥雅的《舍弃一切前往应许之地》中的黑衣少女孤身一人走在荒漠之中带来的震撼尚未消失,毕沙罗素描中娴雅的女士从画里走了下来,她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指点着整整一排塞尚的水彩作品:“这便是摩根的精彩之处了,我们永远能够从这里找到世界上最好的,或许也是唯一的。”我向她点头致意表示赞同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这一组十幅从未见过的从自画像到玩牌者到静物、树木、丘比特、浴者、河川、峰峦的作品。漫无边际的优雅色彩、透明光线,无不精彩展现塞尚晚年娴熟的技巧、宁静的心态以及试炼不休的意志。在他身边的便是梵谷,给友人的信笺中央是草图,周遭则是生活的日常絮语、对作品的构想。之后,便是毕加索、马蒂斯对世界、对人生的更新颖的诠释……

两三个小时以后,我摇摇晃晃走进一个小小的厅室,现在这里以尤金·萧妻子的名字命名,以感念这对夫妻对摩根、对民众、对艺术的无私奉献。厅室里展示的是世界上最贵重的手工珍本书,封面用贵重金属、贵重宝石镶嵌,其价值无法度量。

如同每次来到摩根一样,我无论怎样的疲倦都不会忘记来到首屈一指的银行家、美国摩根大通银行创建人J·P·摩根先生的私人阅览室,向这位将一切美好留给我们的伟人致上我最深的敬意。通天彻地的珍本书静静地站立在三层楼高的书柜里,无言地指引着人类文明之所在。我坐在铺着丝绒坐垫的长凳上,仰望美丽的穹顶——这座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中一个格外优美的景观。思绪飘飞到几个小时以前在大都会再次欣赏拉斐尔作品《圣母子在王座上得到圣贤的尊崇》,摩根买下这幅1504年的作品,1916年其家人遵照他的遗愿送给了大都会博物馆。

思绪继续飘飞,想念着英伦戏剧家王尔德的名言:“我们都在阴沟里,但是,仍然有人会仰望星空。”摩根给我们机会仰望星空,他的收藏极富内涵,他的儿子遵照他的遗愿将这里扩建成图书博物馆,开放给民众。每次我来都会发现图书室工作人员选择了不同的书籍打开书页,展示给我们细细欣赏。这一天,我站在一本1455年出版的古腾堡《圣经》面前,古腾堡先生在风雪中将《圣经》装在袋子里背到市集摆摊售卖的景象出现在眼前。五六百年来,书写者、编撰者、出版者、书籍评介者、书籍经营者走过的荆棘丛生的路依旧血迹斑斑,然而这条路引导着人们仰望星空,走出现实的泥沼。

同摩根先生告别,我回到咖啡座,服务生很体贴地说:“您刚才一定没有吃饱,我们有很棒的芦笋、蟹肉浓汤配刚出炉的面包,可好?音乐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入座。”

這一个晚上的节目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音乐。最近这些日子,纽约市的天空非常地文艺复兴。我坐在那里,心情渐渐地放松下来,手边菜单上的名字闪耀着光彩,照暖了整个大厅,照暖了滴水成冰的纽约市。

美国的感恩节揭开了年节的序幕,这一天人们多阖家团圆足不出户,大啖火鸡之余便是观赏球赛电视转播,养足精神准备参加第二天“黑色星期五”的购物狂潮。

有鉴于此,我便在这一天到华府国家艺廊看有关维梅尔与荷兰画派的一个特展。没有想到,有同样想法的人何其多,于是大排长队。

工作人员送上特展简介,我的思绪却飞到遥远的代尔夫特,思念着在阿姆斯特丹南方的这座名城,因为维梅尔的存在而声名大噪的美丽城市。维梅尔完成著名的油画作品《地理学家》那一年,林布兰特辞世。他们之间没有交集,画风更是南辕北辙。我知道,在这个特展中,我不会同林布兰特见到面,我将面对的是一道道温柔的霞光,它们来自荷兰的黄金时代,来自对日常生活的描摹,细致、精准,尤胜照片,是普鲁斯特赞美过的“世间最美的画面”。

果不其然,一踏进展室,便面对了擅长才艺的两名女子正在编织蕾丝。一幅是维梅尔被珍藏于罗浮宫的极为著名的作品《蕾丝编织者》,创作的年代是1671年。另外一幅却是珍藏于加拿大国家艺廊的梅斯的作品《年轻女子编织蕾丝》,创作的年代比较早,是1655年。两相比较,我熟悉的当然是维梅尔,美丽女子专注的神情、她手边被精细描摹的丝线都是艺术史家津津乐道的。但是,梅斯的作品却是更加生活化的,女子身着深色衣裙,雪白的大翻领、精致的头饰都让我们看到她优雅的生活。她的面前摊放着的两本书更让我们看到了她所受到的教育。梅斯轻而易举地让我们看到女子身后的帷幕、墙上悬挂的男子肖像、护墙板、搁板、搁板上的一只碗、典雅的家具、讲究的地板。让我们知道,编织蕾丝只是这年轻女子偶一为之的活动,她并非维梅尔画作中的蕾丝编织者。一幅作品几乎是道出了人物的身家背景,这让我对梅斯这位画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编织蕾丝的题材,还有内切尔1662年的作品,身穿红衣黑裙的编织者轻松自如地对付手中的蕾丝。我们只能够看到她美丽的侧面却能够看到她灵活的双手,以及正在编织中的蕾丝。于是,我们对她的人生充满了好奇,真想知道她的故事。但是,葛瑞特·窦1663年的作品却将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置放在一个弧形的高窗之内,窗上的绛红色帷幕卷起,女子探究的目光望向窗外,与我们的视线相接。她也在编织蕾丝,双手悬在空中,蕾丝的图样书摊开着,旁边竟然放着一枝粉红色的玫瑰。女子身侧还有一排窗户,透进朦胧的光线,更加彰显了女子的心不在焉。我们站在这幅画前,能够听到女子的心跳,莫非是意中人正巧站在窗外不远的地方?那扇高高的长窗将女子和她的心绪“装裱”了起来,成为名画。

在十七世纪,荷兰艺术家们常常使用这样的技法,用一扇门、一扇窗等将画中人物纳入一个景深,人物的周遭背景都得到极为准确的描摹,于是观者便感觉到了作品的深度,甚至能够迈开脚步“走进去”,走进那个环境中。维梅尔1657年的著名作品《小街》极为精彩地将两位女子纳入街上的两扇门内,一位坐着正在缝衣,一位站着正在打扫。她们两位之间,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物或背对着我们或侧对着我们正在清理小街门前的地砖,我们与这四个人物之间简直是零距离,似乎只要我们开口,他们就会转过身来,抬起头来,微笑着招呼我们。宁静、祥和的寻常日子,代尔夫特小街上的寻常风景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画中。内切尔1666年绘制《女子与一个僮仆喂鹦鹉》同葛瑞特·窦一样,将这女子与她身后的小童放置在高窗之内,女子在明处一手拿食物一手上栖息着等待喂食的鹦鹉,女子身前是精致的鸟笼,身侧窗台上搭着一条颜色绚丽的毛毯。小童在暗处很敬业地端着盘子。女子的眼睛没有看着鹦鹉而是注视着我们,似乎正想告诉我们一个有趣的故事。这幅作品是华府国家艺廊的藏品。我们时常见面,每见一次就多知道一些这位女子的故事。

十七世纪的荷兰,细致的纺织品,如丝绸、羊毛、棉布都在画作中有着显赫的地位,桌布、裙裾、袍袖、帽子、外衣无不显示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讲究。密特苏1666年的著名作品《男子写信》是一个典型的范例。年轻俊朗的金发男子坐在敞开的窗前写信,玻璃窗后面是一架地球仪;男子身后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油画,镶在金碧辉煌的画框里,壁脚则装饰着瓷砖,那正是代尔夫特最著名的蓝白两色瓷砖。男子写信的桌上铺着一条华丽的桌毯,非常吸睛;我们能够感觉那条毯子的柔软、厚重。男子的手指修长,正在用鹅毛笔书写。他的衬衫袖子、领子从黑色短外套里露了出来,我们一眼看清那是上好的白色细棉布,外套则是精致的丝绒。椅背上随意地挂着一顶帽子,那是缀有帽饰的黑色宽檐呢帽。帽子不在衣帽架上,而在椅背上,让我们想到男子从户外回来随手将帽子挂在椅背上,坐下来写信的急切。急切的背后,大约有一个缠绵的故事。

同是写信的题材,这一回换了美丽的粉衫女子,整个画面无比精彩。艺术家是大名鼎鼎的特·波尔施。他是这个以现实日常生活为题材,远离宗教神话的荷兰“现代派”艺术圈的创始人、领导者。维梅尔很快加入了他的阵营。年轻的林布兰特在莱登画室的一位学生也投入了他的旗下。荷兰黄金时代高尚生活的种种细节:写信、读书、算账、编织、喂鸟、研究地理、玩乐器、揽镜自照、试穿新衣、聊天、欢宴,一一以最精细的笔触、最严谨的透视、最规整的比例、最写真的色彩、最精准的明暗对比留在了画面上,在西方艺术史上留下了最为温柔的霞光。

人见人爱的这一切都太美好、太甜蜜、太优雅了,连画幅的尺寸都非常适合悬挂于客厅……我却需要更为有力的精神支柱。走出特展大厅,我笔直地奔向林布兰特展厅。远远地,隔着印象派展厅,林布兰特微笑着,深邃睿智的眼神接住了我的视线,顿时,我更清楚地感受到他在同一个时代孤绝奋斗的内容与意义。(文章中所提到的荷兰艺术家的姓名:维梅尔Johannes Vermeer、梅斯Nicolaes Maes、內切尔Caspar Netscher、葛瑞特·窦Gerrit Dou、密特苏Gabriel Metsu、特·波尔施Ter Bor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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