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屏瑾
一、“凯莉,你不正常。”
美剧《国土安全》第八季、也是最终季的片头里,女主角凯莉有一句旁白:“整个国家在9·11以后都精神错乱了。”有个声音回复她说,“凯莉,你不正常。” 接着凯莉再次说话:“我正在把线索拼接起来!” 凯莉是谁?中情局反恐部门的天才女探员,白宫安全顾问的最得力干将,三届美国总统唯一信任的人。她是严重的双相躁郁症患者,一个药不能停的女人。
收看《国土安全》的观众,先前一定也看过风靡一时的反恐剧《24小时》,里面有一位典型“高大全”的美式英雄,在它结束的地方,《国土安全》开始了,然而事情正在起变化,《国土安全》首先把男英雄换成了女英雄,且是一个有精神疾病、时时处于自我怀疑与被怀疑之中的女人,这里的疾病并非可有可无的点缀,它的存在对推动剧情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然而什么时候,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需要一个狂躁症女人来拯救了?当然,在大众文化里,女人被臆想为英雄也是常有的事,古墓里的丽影,霹雳下的娇娃……不是出自动漫游戏,就是出自弗洛伊德的湿梦,可以说从来没真实过。《国土安全》被公认为是前所未有的一部写实剧,宗教冲突、恐怖主义、冷战遗留问题、内政争斗等等,这新的一季的剧情,竟然与刚刚发生的,美国和塔利班签订停火协议的现实事件完全同步了。美剧向来兼具娱乐与教化功能,《国土》不是没有娱乐性,但它的现实感和艺术性之强,远远超过了其它同类题材作品,与之对女主人公的塑造也有很大的关联。
八年来,片头的念白一次又一次提醒我们,这个故事有一个前文本,那就是911事件,虽然全剧开头并没有交代凯莉和911事件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暗示了她曾遗漏过重要线索,并感到内疚,或许她的精神疾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整个故事的开头就充满了诡异的气氛,从战场上回来的战斗英雄暗暗地皈依了当地宗教,但没人觉察出来,唯一觉得他可疑的,只有这位正在接受精神治疗的女探员。凯莉出场就有了“以一人护一国”的意味,而她本身与任何“完美战士”的套路都不相干,她冲动、孤僻、滥交,不能与自己好好相处,这是一个新的故事模式,第一号人物要带着显而易见的缺陷,去疗救这个国家的顽疾。
女人的忧郁症多被认为由自身的情感状态引发,或至多与家庭状况有关,很难与社会、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那将是更难忍受的僭越。鲁迅笔下的狂人一出场就被理解为历史主体的隐喻,祥林嫂遭遇的则是非常具体的不幸,古希腊的女祭司既能预言,必为魔道,而历史上曾占据权力巅峰位置的几个女人,怎么可能没有病态的过人的狠毒?疾病是某种错位了的权力的代偿。但是,当女人可以说出:整个国家都精神错乱了,那么这个代偿机制就出了问题。首先,国家的精神错乱成了她的精神失常的一面镜子,折射出许多对应的内容,只有通过克服国家危机的大叙事,才能克服自身危机的小叙事,这多么激动人心,一个疯女人,由此进入了历史。
铁粉们都在等《国土安全》最后的大结局,最后一集的末尾,她在俄罗斯的住处,墙上的白板仍然贴满了各种简报碎片,暗示她仍是原来的那个凯莉。实际上她已不是一名特工,而成了一个间谍,这个据说是在拍摄前24小时才写出来的最后5分钟,却导向了童话,一个本不该由凯莉来担纲的童话。不管怎样,凯莉家里的白板令人印象深刻,上面通常是一大堆杂乱得惊人的只有她自己才能理解的符号,如果这不是反恐剧的话,完全是心理医生可以分析的材料。但凯莉就是凭借这些拼接出了一条又一条线索,非秩序化的思维与想象力,恰恰可以用来应对非理性的世界症候。
饰演凯莉的美国演员克莱尔·丹尼斯,念过耶鲁大学心理系,后为了表演而放弃学业。一般都认为《国土安全》是她的实力转型之作,实际上在出演这部反恐剧之前,她曾有一部很好的作品,传记电影《坦普·格兰丁》(又译《自闭历程》)。丹尼斯扮演的是美国畜牧学家坦普·格兰丁,她从小罹患自闭症,在母亲和中学老师的帮助下坚持深造学业,在她眼中,点、线、面构成的几何世界比人所习惯的空间更合理,比起人来,她喜欢沉默的大自然和牲畜,格兰丁运用自己的天赋异禀,设计出了有史以来最理性、经济而人道化的屠牛装置,而这部电影中的丹尼斯已经充分表演出了“不正常”人物的可爱与灵性。
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设定通常是使一切都井然有序,使理性统治一切,并应对一切漏洞,但是,理性如果是完美无缺的,又何来漏洞可言?除非,理性偶然发疯了,但这就更成其为悖论了。按照特里·伊格尔顿在《审美意识形态》一书里的说法,哲学发现了在他的精神飞地之外存在着一个极端拥挤的,随时可能完全摆脱其控制的领域,这个领域就是我们的感性生活。伊格尔顿说,如果康德所称的“混乱的”感觉处于理性的“绝对王权”的认知范围之外,理性怎么能保持其正统性呢,难道权力就不需要某种剖析从属于权力的感情的能力?这当然是在分析美学作为一种科学的诞生过程,但怎么看也是在讲白天发现了夜的重要,文明发现了疯癫的重要,男性发现了女性的重要。虽然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只有愈发信赖理性与科技,除此以外似乎无处可走,但一切病态与症候没有消失,不安更没有消失,凯莉的存在和她的全部动人就是一个证明。
二、快感的辩证法
丹麦这个国家出过三个特别有情操的人:安徒生、克尔凯郭尔,以及拉斯冯提尔。
安徒生创造了小美人鱼,克尔凯郭尔终生未婚,拉斯冯提尔拍摄女性瘾者。
《女性瘾者》(一、二部)不是拉斯冯提尔唯一用来表现这个主题的电影,从早年的“良知三部曲”开始,他就致力于表现生理及精神上有疾患的女性,无论是《破浪》中的矿工妻子,还是《黑暗中的舞者》的单亲妈妈,以及《白痴》里丧子的中年女性,这些女人都向破损的命运呈上了自己的身体。到了《女性癮者》,其实少有电影敢于直接表现这个主题,于佩尔在《钢琴教师》里表现的性虐自残,毋宁说是钢琴女教师与她母亲关系的映照,而更早的侯麦“六个道德故事”之一的《收集男人的女人》,那位每晚都出去狂欢的哈蒂小姐,则差不多是自恋的男性知识分子心造的幻影,只是为了帮助主人公渡过一段难以真正“放空”的自我放逐的时光。这个话题本身仍然是禁忌,而拉斯冯提尔最擅长的,正是表现各种极端与禁忌题材,这位本身就饱受抑郁症困扰的导演,经常通过女性的感受来叙述极端情境,他并非持有多少女性主义立场,只是善于看见和运用“弱者的武器”,来检验这个世界的非正常状态的深度。这确实是十分聪明的做法,也铸就了艾米丽·沃森、比约克、克里斯蒂·邓斯特、尼克尔·基德曼、乌玛·瑟曼在他的电影里的成功,但在他的电影里有最神奇表演的,还是夏洛特·甘斯布。
夏洛特·甘斯布至今为止出演了拉斯冯提尔的三部电影,甘斯布保留了某一类法国女演员那种“低调奢华”表演的传统,不声不响地投身真正的艺术事业。她的父亲塞吉·甘斯布是法国著名音乐人,死后葬在波德莱尔旁边,母亲是简·铂金。甘斯布在音乐、表演、绘画等方面继承了父母的天分,但相貌平平无奇,更像父亲。1996年,她出演了英、意、法三国合拍的《简·爱》,这本小说已经被改编成不下二十个版本的影视剧,每一个扮演简·爱的女演员,都必须拥有一种灵魂气质,以便说出那句必须说的台词:虽然我穷、不美,但我的灵魂是和你平等的。当然,与此同时,这二十个版本的“简·爱”也产生过二十个“阁楼上的疯女人”。按照《阁楼上的疯女人》这本经典的女性主义著作的分析,阁楼上的那一位原本就是简·爱内心焦虑的镜像,简·爱由家庭女教师的身份进入到与罗切斯特不对等的婚姻中,在婚前他已经向她展示了上流社会的一切,她嫁给他以后,是否能够保证不被“束之高阁”呢?不要忘了,简在她的童年也是被舅母和寄宿学校视为“狡诈”的异端的。
文字隐藏掉的,影像可以找回来,何不让简·爱一人分饰两角?她既是沉默寡言、内心清高的家庭教师,又是激情被压抑而爆发出疯狂的新娘。翻遍一百年来扮演简·爱的演员,也只有夏洛蒂·甘斯布可以尝试这么做。
《女性瘾者》里的女主角乔,遇到了斯特兰·斯卡斯加德扮演的学究,向他诉说自己的一生。斯卡斯加德很像一个书斋里的浮士德,读完了所有的书,穷尽了所有的知识,但从没有现实(性的)体验,在他引经据典的协同下,乔把自己的生命历程编成了有机的章节。瘾君子的经历是重复而单调的,乔的故事却与浮士德书房里大量的哲学书籍产生共振。她的性瘾犹如一种天启,拉斯冯提尔试图展现其历史的起源、自然的依据和社会的意义。
乔的父亲总是在冬天带她到树林中去看那些光秃秃的树木,告诉她哪棵是与众不同的白蜡树,因为太过优异,在发芽期间会遭到其它树木的嘲笑。父亲虽然是医生,临死时也陷入谵妄。乔在十二岁时,躺在山顶感受到了自发的性高潮,身体飞跃腾空起来,她看见两个女人的幻象出现在她身旁,以为其中一个是圣母玛利亚,但据浮士德的分析,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古希腊著名的性瘾者,另一个是巴比伦时期的名妓,乔受到她们的点化,这是耶稣遇圣灵故事的亵渎版。对宗教的倒错模拟是拉斯冯提尔电影的常用手法,这里的问题是,历史的原动力究竟为何物,是宗教化的精神向往还是欲望驱动?
乔最终拒绝了治疗瘾君子的那一类互助小团体,在她看来自己与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她宣告自己是在“反资本主义”,实际上她和她的朋友们很早就组成性瘾社团,到处寻找猎物,为的是反对这个“爱的和谐社会”(love-fixed society)。然而这个先锋社团最终树倒猢狲散,因为没有一个女孩没爱上什么人的。快感遭到了爱情的严重挑战,乔也与她的初恋男友不期而遇,爱上了他,并和他结了婚,她感到爱情中处处是圈套,发现自己的身体如同睡着了,不再有任何快感降临。为了唤醒自己,她开始体验性虐,她已彻底沦为欲望的奴隶。
乔最后所做的事情,其实与《国土安全》中的凯莉的工作庶几有相似之处,她担任了一家追债公司的职业追债人,无论是恐怖主义还是债务危机都是现代社会的漏洞,这两个女人都有特殊的方法去填补漏洞。凯莉除了对线索的敏感,还有一个特殊的才能,就是特别能说服别人,这需要具有一种强大的共情能力,凯莉处于自己的精神危机中,而她所面对的人也无不牵连着各种各样的危机。乔无论面对多么狡猾和顽固的债主(百分之一百都是男人),都能对其潜在的非理性冲动感同身受,能将他们的爱本能和死本能询唤出来,从而完全击溃他们的心理防线。
众所周知,资本主义通过生产快感来控制人,不生产快感就不会有消费,但是快感逾越了极限,像女性瘾者这样,破坏了私有权之下的家庭、伦理、法则,则又变作需要治疗的病症和潜在的破坏力量。乔将这种力量还治其人之身,大赚黑钱,再一次证明了快感作为武器的荒诞。
《国土安全》后面几季的重心,越来越放在复杂的现实斗争之上,大叙事变得越来越重要和密集,凯莉也就再也没获得过如前几季里那样纠缠、复杂的亲密关系。她的精神状态没有改善,在特别沮丧的时候甚至想淹死自己的女儿,但她在工作上却呈现越来越稳定的状态,比任何男人或女人都更坚强。她现在像一个十足的性冷淡了,在她身上不再有个人快感的宣泄,为了获得情报她诱惑十几岁的少年,在争夺黑匣子的重要关头对俄罗斯特工发出性暗示,这一切都表现出她身上由一切象征秩序构成的意志。这种无以伦比的坚强让我们想起了贞德……也想起了莎士比亚的感慨: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但麦克白斯夫人和凯莉一样,在大事上不糊涂,不脆弱,无论她们秉持的是恶还是善的意志。莎士比亚没有提到麦克白斯夫人与其丈夫的床笫生活,那十有八九是冷淡的。
女人的快乐是一个黑洞,弗洛伊德提出了永恒的问题:女人到底想要什么?快感社会拼命消费这个问题,但根本不能穷尽答案。伯格曼的电影《犹在镜中》,哈里特·安德森饰演的女主角有着十分爱他的丈夫,弟弟,还有一位著名的作家父亲,他们把她接到这个海岛上,共享宁静的世外生活。她知道自己有病,而且很重,但观众不知道她究竟病在哪里,她那美丽的容貌、亲和的笑容和睿智的心灵,显得那么迷人,只有在与丈夫单独相处时,她躲开他的拥抱,才表现出一点什么。在电影下半部分,她在墙上看到了不存在的一道门,声称自己通过那道门与上帝面对面了,这正是她对生活冷淡和隔膜的原因,但也显示出她拥有常人无法了解的,独特的世界。
电影里有一个重要情节,這位“岛上的疯女人”无意中发现自己的作家父亲正在日记里偷偷记录她的病,这个久已找不到灵感的男人,竟把女儿的痛苦与疾病当成写作素材,严重刺激了女儿。这是象征意味浓烈的一笔,由男人书写的女人的历史总有两极,一方面,女性的疯狂成了被书写的对象,乃至构成想象文明进步的一种方式,另一方面,女性感官的、直觉的能力又总是得到强调,甚至受到崇拜。针对女性的感受和认知方式,这种双重标准导致一种矛盾的态度,伯格曼镜头下的这一家人,彼此之间的关系看似融洽,实际上围绕着作为妻子、女儿、姐姐的女主角,正表现出这种矛盾态度造成的紧张。《女性瘾者》里的浮士德博士对他面前这个特别的女人,看似有着一以贯之的理解,最后也表现出态度上的大矛盾和大跳跃,在最后一分钟竟然想要强奸她。从娼妓到“活菩萨”,或倒过来,总是只有一步之遥。
三、从购物狂到杀人狂
凯莉少有异性对手,更少有同性对手,但在第五季里,出现了一个中情局女特工艾莉森,一个隐藏极深的内鬼,造就了索尔、奎恩等人一系列无法挽回的损失。《国土安全》表现人物常有神来之笔,有个细节至今难忘,当艾莉森坐在电脑前,感到事情棘手,开始烦躁不安时,她点开EBay,买了个包。
仅凭这个动作,就知道她要输给凯莉了,凯莉会歇斯底里,会暴跳如雷、会折磨他人和自己,但不会买个包。
购物狂中有男人吗?自然是有的,但所有的购物狂电影都在表现女人,每年的购物节过后你听到的那些悲伤故事里,心碎的也总是女人的丈夫。在消费社会里,购物牢牢地绑定了每一个人,是社会运转的基础,没有购物就没有我们的一切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今天,把牛奶倒进河里已经不是教科书上的批判案例,而是拉动内需的必要手段。所有人都在带货,只有环保主义者和小清新还在把节俭作为一种时髦,而所谓的“氧气生活”、“断舍离”和我们父母辈的节俭完全不是一回事,是需要另一种大量投入的。
因此,当消费成为一种“新常态”,甚至成为一种爱国行为以后,很难再指认它为病症,也因此,购物狂电影并不多见,即使有,也一定是喜剧,其中一定有一个青春无敌,即使输光所有家当也可以从头再来的女主角,正如美国电影《一个购物狂的自白》和中国香港电影《最爱女人購物狂》。电影的罗曼蒂克化,几乎不是表现购物狂,而是在为购物狂编织童话故事。比起性欲来,购物的欲望与女人联系在一起的几率要高得多,而女人在社会中的生产性得到的强调则要少得多。女人天然地被钉在了商品拜物教的耻辱柱上,但这个问题完全经不起推敲,首先,女人本身的被“观看”与物化,以及在家庭中女人更多地代替儿童消费,这两个因素是显而易见的;其次,如果一个国家的女人不消费,难免被认为是在阴影的笼罩之下,而女人疯狂消费则是免于恐惧的自由的象征。那么,还有什么好说呢?
所以购物狂电影都是如此地肤浅讨喜,如果想看一部与之相关的悲剧,一个奇特的选择是《包法利夫人》。无论是1991年夏布洛尔导演、于佩尔主演的法国版,还是2014年米娅·华府斯卡娅主演的美国版(她也是新版《简·爱》的主演),抑或2014年安妮·芳婷导演的现代新版,都生动地展示了艾玛是怎么一边步入爱情的幻想,一边陷入购物的泥沼的,两者都向她昭示了“生活在别处”的愿景。“通奸—破产—自杀”是福楼拜笔下19世纪的罗曼蒂克消亡史,21世纪的观众必须理解的是,不是说女人变坏就有钱吗,怎么会债台高筑了呢?一个女人又怎么会用自杀这样负责任的方式来应对危机呢?这些似乎都是属于男性的命运与决断。在美国版《包法利夫人》里,罗多尔夫脱下艾玛繁复的罩裙、接着是精致形状的束身裙,然后还有丝绸的纱裙……走向快感社会的物质与爱情的关系,在这个过程中完全溢出了镜头之外,艾玛怎么能不想尽办法保证这样的物质生活呢,因为物质生活就是精神生活,这条定律在19世纪中期的巴黎外省已渐露端倪。
艾玛死于真金白银的短缺,而面对今天越来越虚拟的货币市场,购物狂的确已经不是什么极端问题,金融信用体系把悲剧和死亡无限地延宕,这么做不是出于善意,而是为了将更多的包法利夫人、蝴蝶夫人囊括到拜物和消费的羽翼之下,流走的不仅仅是钱财,更重要的是时间、精力、信念和个性。但要挣脱这一羽翼,仿佛就要摆脱整个世界一样不可能,除非是去浪游、发疯、犯罪、杀人。
这仿佛是少女话题的延续了,从女孩到女人的成长,包含着被快感与消费的社会羽翼所捕获的过程,但总有一些人在这一捕获时刻感到强烈的不适,身心都出了问题。波兰斯基1967年的作品《嫌厌》(又译《冷血惊魂》)里,年轻的凯瑟琳·德娜芙饰演美容店女孩卡洛,她的工作是为那些获得成功的包法利夫人们服务,有一个小伙子在苦苦追求她,而她的姐姐正与一个有妇之夫交往,她厌恶周围这些男人直接或间接的包围,感到青春的肉体无法自洽。穿过伦敦喧闹的街头,回到家里,她常茫然地望向窗外,看临街修道院的一群修女在院子里嬉闹,伦敦闹市中心的修道院像一块虚幻的净土,给她带来了想象。像她这样的女孩,是快感社会机器上的一个失误,本该一球进洞,却不知什么原因停滞了下来,滚动得彷徨无助。
在姐姐和情人出门旅行之后,卡洛的幻觉越来越多,室内的镜子、时钟、摆件等等一切似乎都在向她逼近,波兰斯基用了他在1960年代最擅长的静物拍摄法,把每一样东西都拍得如此生硬逼仄。最突兀的是墙上和地上的裂缝,裂缝带有吞噬的威胁,不断看见裂缝是精神分裂的先兆,同时又是女阴的象征。卡洛无法面对自身,她感到自己被裂缝中伸出无数的手抓住,不断地梦见身体受到侵犯,她越来越疯狂,接连杀死了两个来访的男人,还与两具尸体共处一室。
波兰斯基的电影总是混合了东、西欧的不同气质,美国的一些电影则更明显地具有“垮掉的一代”的血统。1967年的《雌雄大盗》,唐·费纳薇扮演的女招待邦妮为了摆脱平庸的生活,跟随情人浪迹天涯、抢银行杀警察。三十年后,1999年的《移魂女郎》里,疯人院已经成为了特立独行的女郎们的小天地,她们具有妄想症、说谎癖、反社会人格,怀着强烈的自闭与自杀倾向,但也正因为如此,她们得以暂时脱离了常人的世界,不用再面对日常生活中可能遇到的,同样难以解决的女性困境。
法国有于佩尔、阿佳妮、甘斯布等一支善演疯女人的女演员队伍,而美国的女演员在市场和艺术之间采取了一种温和的修正态度,无论是唐纳薇还是《移魂女郎》里的薇诺娜·赖德和安吉丽娜·朱莉,都同样善于表现神经质的女主人公。唐纳薇在《雌雄大盗》之后最令人难忘的电影《唐人街》里,扮演了一位与父亲乱伦生子的女人,薇诺娜·赖德本人进过精神病院,后来因为偷窃癖毁掉了自己的事业,而安吉丽娜·朱莉的生活比她的电影还要变化多端,在《移魂女郎》里,她扮演的莉莎总显得满不在乎又对人步步紧逼,最终“促成”了有自戕倾向的小伙伴上吊自杀。这一举重若轻,却酷烈无比的表演为她赢得了第一座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杯。心理支配的力量可以杀人于无形,所以反社会人格症常要遭受电击,很难说电击是治疗还是惩罚,抑或兼而有之。
人的激情创造了历史,当历史终结了的时候,购物正是回收多余激情的最好方法,若非如此,快感又会轮回为叛逆与挑战。是否还记得电影《两小无猜》里饰演女主角儿童时期的朱丽叶·科奥,她也是一位长大了的移魂女郎,在奥利佛·斯通导演的著名电影《天生杀人狂》里,她演的梅洛尼嫁给了伍迪·哈里森演的米基,成了一对疯狂的杀人狂。斯通将这部有原型事件的电影处理得纪录片化,而不是剧情化,不时反讽肥皂剧、广告等流行文化。米基与梅洛尼的相遇是重要的,同时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要知道,单独的杀人狂中几乎从没有出现过女性,女性象征着包容、和平与宽恕的文化,在生命政治中处于被支配的地位,女人杀人历来是罪加一等的,更不用说无差别地杀人了。而电影中梅洛尼的出场就令人惊讶,她蹦蹦跳跳、赤手空拳地揍死了一个酒吧里的男人,这个矮小瘦弱的女孩,不久之前还在忍受父亲的骚扰,她的杀人全凭一种狠劲,自从杀掉父母走出家门,她和米基就不在任何的社会角色——无论是阶层还是性别的设定之内了,所有的限制都被突破,这赋予她格外的力量,甚至是生理力量的倍增,这是多么危险。
四、说谎的女人
凯莉的创造力异于常人,常能见人所未见,想人所未想,她的内心空间很大,是一个有创造力的特工,这是她与周围人最大的不同,也使得这部反恐美剧总是散发着一种文艺片的气质。其中某一季是这样结尾的,凯莉独自驾车,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緩慢地直行、拐弯、直行……一个延续几分钟的长镜头追着她心事重重的脸;又有一季的结尾,她去了教堂,再去看望受重伤的同事奎恩,病房里,一束超凡脱俗的光从窗子那边亮起来,照在她和奎恩身上。这些都像是来自塔可夫斯基或伯格曼的电影。所以,在看她打打杀杀的行动时,倒常联想起历史上的女才子们,她们的诗歌、绘画、小说,她们的实验和发明,还有她们的谎言、偏执与疯狂。
有两部传记电影,任何一位影评者都会将它们并举:《阿黛尔·雨果的故事》和《卡米耶尔·克洛代尔》(又译《罗丹的情人》),皆由伊莎贝尔·阿佳妮主演。
阿佳妮的气质混合了清纯与疯癫,两者有时互相掩盖,有时互相促进,还有时竟能截然分开,比如在她一人分饰两角的惊悚电影《着魔》里。她的长相与真实的阿黛尔·雨果有几分相似,都有一双痴怨动人的大眼睛。
在对不相干的人扯了一连串谎后,阿黛尔·雨果终于见到了情郎,这场戏内涵陈旧,却足以令人心碎,一方面是郎心似铁,另一方面是倾其所有,全身心地扑个空。没经历过不会懂。
但阿黛尔·雨果是维克多·雨果的女儿,和父亲一样有着极强的叙述能力,只是没写小说而已。女才子不甘心扑空,她要虚构出情人的位格,如同造神的位格一般,哪怕那个人不愿意也不足以填充其中。阿黛尔的信心来自勇气和偏执,“有谁会像我一样跨越千山万水,只为了寻找你?”偏执把她逼到绝路之上,在曾经的崇拜者眼里,她已经是一个十足的疯子了,但如果从她的内心空间出发来看待周围,那就没什么不可理解的,正如《女性瘾者》里的乔所说:爱情歪曲一切。
卡米耶尔与阿黛尔相反,她的这个位格上不是没有人,而是一个太庞大的人:罗丹,这是一部很成功的电影,如果没有它,或许很多人还不知道她的艺术的存在。作为罗丹的学生、学徒,卡米耶尔最后因为“影响的焦虑”而艺术风格大为逆反,她已不再注意这个世界上任何其它的东西,她的才华喷涌出来,却并不能为世人所了解,正如她的诗人弟弟在她的展览开幕式上所说,“她是被光亮隐蔽的神秘”。当卡米耶尔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疯疯癫癫地出现在自己的展览上时,看上去十分有悖于所谓“神秘”,如同一切看起来不精明不正常的女人,她长久的压抑爆发出夸张与盲目,掩埋了内心深不见底的宇宙。
我建议读者接着去观赏2013年布鲁诺·杜蒙执导的电影《1915年的卡米耶尔》,由朱丽叶·比诺什接了阿佳妮的下一棒,扮演被送进疯人院之后的卡米耶尔,她已经50岁出头了,终日无所事事,等待弟弟来看她。比诺什完全不修饰自己,以年过半百的疯女人的真实状态出演,参演这部电影之前,她本人也曾一度陷入精神危机。整部电影没有任何装饰性配乐,唯一突出的声音就是病人们的痴笑与狂吼,在他们中间,卡米耶尔也不再那么突出,这里甚至没有任何“飞越疯人院”的隐喻与激情,仅仅就是疯狂自身的存在。极度的自信与极度的创伤带来了迫害妄想症和狂躁,卡米耶尔在疯人院里已无法进行任何创作,她控诉的是那些千万富翁夺走了艺术家的一切,让她流血流汗,却又害怕她逾越规矩,“这是对女性的迫害,”她说。
按照《阁楼上的疯女人:女性作家与19世纪文学想象》一书中的阐释,女性最早的创造力体现在自我意识的发现和书写上,“握笔”对女人有着重要的意义,而十九世纪成气候的女作家们就是最“疯狂”的一群。她们的书写最早必须从虚拟、假托、伪装甚至扭捏作态开始,这倒是极大地锻造了她们的虚构能力,成为“讲故事的人”。十九世纪的女性小说家中,简·奥斯汀、玛丽·雪莱、艾米莉·勃朗特、夏洛蒂·勃朗特、乔治·艾略特、艾米莉·狄金森,可以一一举出她们的象征化的病症:压抑、妄想、易装癖、社交恐惧等等,当然最大的病还是在于她们书写长篇小说,或者终生写诗,试图把自我意识历史化,创造女人的成长小说,写实女人的历史,她们笔下的人物自然不可能是太“正常”的女性。
不过,一直要到电影发明了的二十世纪,这些女性形象才有机会在影像中回魂,随着机械复制而流传更广。她们当中有的已经找到独一无二的演员,有的如莎翁笔下的哈姆雷特一样,成为了女演员自我锻造的原型,但也有一些至今没有找到一张与之匹配的脸,其中最为遗憾的,要数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里的女主人公凯瑟琳·恩肖。在这部太超前的小说里,隐藏着太超前的一对情侣,她和她的希刺克厉夫。表面来看,这部小说很容易被理解为一个鸳鸯蝴蝶派的爱情悲剧,女主人公因为贪慕虚荣而抛下童年伙伴,另嫁豪门公子,数年后,小伙伴回来解决爱恨情仇,女主人公因惭愧而一病归天。很多版本的电影也正是这么表现的。实际上这部小说最精彩的地方不在于情节,而在于把爱情之强烈表现到了无法理解的地步,这种强烈的爱究竟来自哪里?就连专门研究神秘天才的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都一筹莫展,他使用了诺斯替主义来解释《呼啸山庄》。
不光是凯瑟琳,希刺克厉夫也很难再现,他是一个来自乌有之乡,身世不明,肤色黝黑的弃儿,既像乞丐,又像王子。1939年威廉·惠勒拍摄影史上第一部《呼啸山庄》,邀请了劳伦斯·奥利佛出演,他显然是把皮肤涂黑了,那沉郁顿挫的王子气质,虽有几分接近,但是还不够。2011年英国最新版的《呼啸山庄》干脆找来了一个黑人演员演希刺克厉夫。这些都没能最终表现出凯瑟琳的旷世呼喊:“我就是希刺克厉夫!”这是僭越性別与一切的自我认同,不愿上天堂,也不愿下地狱,就在荒野上永远游荡下去。
弗吉尼亚·伍尔芙说,艾米莉·勃朗特在《呼啸山庄》中,不但表现出了自己的才能,而且表现出了自己想象中的才能。但这不是妄想又是什么?和19世纪相比,20世纪的女才子们可以从容地施展她们的才华了,构造“自己的一间屋”,但忧郁症仍然如同上个世纪的遗梦一般缠绕着她们。
伍尔芙本人的意识流小说很难被改编成电影,但2002年《时时刻刻》的编剧戴维·黑尔(也是《爱情重伤》和《朗读者》的编剧),连同小说原著作者迈克尔·坎宁安,把一个横跨三个年代的故事,用同一本伍尔芙作品巧妙地结合了起来,影像呈现极佳。扮演伍尔芙的妮可尔·基德曼,人人都称道她那个假鼻子,但我感到对她来说,戏份再多一点就要露怯了,好在另外两段时空里的朱莉安·摩尔和梅丽尔·斯特里普的表演撑住了应有的结构,使得这位“达洛维夫人”创造者的任务多少轻省了一点。
弗吉尼亚·伍尔芙是含着文学的金钥匙出生的,却又有着属于女人的不幸故事,她童年丧母,遭到同母异父的兄弟骚扰,她很早就表现出过人的天分,以及忧郁症的症状。伍尔芙将女性写作与意识流小说这两项事业,推向了可能有的高度,她也是十分出色的文学批评家,《普通读者》一书至今仍然十分有益于当世批评家的身心。1941年二战期间,她在口袋里装满了石头以后跳河自杀,遗书是写给丈夫的,充满了对他的歉意。在伍尔芙笔下,你可以读到最坚强的和最脆弱的意绪同时存在,最恍惚的和最尖锐的声音争论不休,迟缓不前与狂飙猛进的冲动互相浇灭,这是典型的躁狂-忧郁双相症,与《国土安全》里的凯莉是同一种病。在凯莉那里,坚强、尖锐、行动力的一面被运用于她的工作,更具有象征的意义,毕竟以现实来衡量,任何情报部门都首先是个官僚机构,像所有的机构一样,必须先处理的是人与人的关系。而在伍尔芙这里,作家只需要为自己写作,只需要倾听自己的声音并将它转化为作品。正如伍尔芙的女仆提到,她常常听见女主人在花园里自言自语,仿佛同时有几个人在讲话。而伍尔芙自己则这样描述自己的病:
我的脑子里烟花绽放,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疯癫是一种了不起的经历,不应对它嗤之以鼻,在疯癫的熔岩中,我仍能找到许多可供我写作的东西,那时,所有一切都以它们的最终形式喷薄而出,不像神志正常时那样,只是涓涓细流。
在《时时刻刻》里,小说《达洛维夫人》影响了稍后两个时空中的女人,无论是在1950年代还是2000年代,她们都由这本书而意识存在之烦,死者和死亡在她们身边扮演着挥之不去的角色。不过,梅丽尔·斯特里普扮演的纽约女策展人身边却有一个生机勃勃的女儿,在目睹了死亡事件,经历了一系列打击以后,她选择与伴侣、与女儿和解,似乎意味着达洛维夫人贯穿一个世纪的脚步放缓了。
象征着青春和希望,这位达洛维夫人的年轻女儿正是由克莱尔·丹尼斯扮演的,九年后,她将是我们的凯莉。
五、敌基督者
《1915年的卡米耶尔》最后部分,卡米耶尔终于盼来了她的弟弟保罗。这个在1988年的法国电影里的英俊小可爱,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名沉默、虔敬,发福和谢顶的中年教徒,他并非来接她回家,而只是来告诉她不可能出院,也不可能再见到妈妈。姐弟俩最后有一场关于宗教信仰的争论,卡米耶尔认为上帝并不公正,因为她正被关在这里受苦,保罗却厉声制止她,说上帝的一切安排都是显圣本身,所有人,包括那些非基督徒,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保罗的观点是,艺术是最危险的工作,想象力和敏感会打破一切应有的平衡,当然,他自己也久不写诗了。
在《创世纪》里,如果只有男人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会如何,是否原罪的形态就会改变?当女人获得了知识与眼界,与男人一样看待自我和环境,这种原罪就注定是双重结构的,亚当和夏娃是同案犯,又成了竞争者。亚当的罪对上帝负责,而夏娃的罪即要对上帝负责,又要对亚当负责。夏洛特·甘斯布在《女性瘾者》以外,还曾主演拉斯冯提尔2009年拍摄的电影《敌基督者》,这是一部更加惊世骇俗的电影,在戛纳展映时就有人退场以示抗议,后来更是不断地受到宗教人士的批评。在电影里,拉斯冯提尔又一次运用了他最感兴趣的倒错神学的模式,戏仿了伊甸园。
《敌基督者》注明献给塔可夫斯基,显然与塔可夫斯基临终前的作品《牺牲》有异曲同工之处,即用现代危机来重写宗教原型故事。我以为此片对伯格曼电影也多有借鉴,丈夫治疗妻子的模式,与《犹在镜中》相似。不过,伯格曼的电影是外在舒缓,内里紧张,而拉斯冯提尔的电影则是外在夸张,内涵单纯。剧中,中年夫妻为了治疗丧子之痛,搬去一片叫做“伊甸”的树林中小住。身为心理医生的丈夫希望帮助妻子恢复平静,除了依靠自然环境的静谧外,他还规定自己以医生的身份,不可与妻子太接近,他制作了一张描绘妻子之恐惧物的金字塔型表格,但总找不到金字塔表格的顶端,即妻子的最为恐惧之物是什么。
这部只有两个角色的电影,人物没有名字,只是男和女,丈夫和妻子。夏洛特·甘斯布扮演的妻子,不再是《女性瘾者》里一无长处的女人,而是一名学者,正在研究、书写关于中世纪女巫迫害的论文。她一开始就对丈夫的专业性提出了怀疑:你能治好我吗?她无视丈夫的职业禁欲理性,动不动就要求交欢,但她也向着一个通往女浮士德的路途中走去,堆砌和占有知识、历史、哲学,这一切最终导向对于自我的理解。丈夫刚开始以为,儿子的死给妻子造成了重大打击,后来渐渐发现妻子本身就存在着问题,尤其是她强烈的控制欲,曾偷偷地给儿子穿反鞋,导致儿子足部畸形,不能走远。他开始追踪她的研究,发现她的研究正在导向与通常的启蒙主义的预设相反的结论,在搜集了大量中世纪的女巫和女人遭受酷刑的证据以后,她反而认为女性本身确实是有罪的,也就是说,她最害怕的金字塔顶峰应该填上的是她自己。这一结论被丈夫揭露出来,使女人彻底发疯了。
剧情如同女人的精神状态一样转向不可控制,残害、逃离、追斗、癫狂、自残、幻觉、杀害、焚烧……
拉斯冯提尔用女人来指代社会的动荡、弱小、颠覆的力量,而退守到伊甸之中,只有一男一女,两性本身的性质不得不表现出来。女人有罪的自我判断被夏洛特·甘斯布带到了三年后的《女性瘾者》的独白中,但这并不能说明导演认可社会惩戒意义上的女性原罪说。在电影的结尾,妻子以剪刀自残,而丈夫在掐死妻子以前,第一次亲身体验到了妻子曾经告诉他的那种幻觉状态,他离开小屋后,走上了妻子曾经一遍遍走过的路。值得注意的是,男与女的性别角色在这里已经发生了互换,罪责结构也发生了变化。拉斯冯提尔引用尼采的“敌基督者”为题,似乎是想以剖析创世故事来刻画人的原型,预言之后的历史过程。当男主人公离开小屋,走向森林时,无数各种时代、各种打扮的女性漫山遍野地朝他走过来,仿佛是疯掉了的女人的亡魂开创了人的历史。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