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中西部地区贫困减缓与教育贡献的实证研究

2020-06-19 08:49李锋亮
终身教育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校舍贫困人口贫困地区

□ 刘 燕,李锋亮

一、问题的提出

在贫困的概念中,经济困顿是较早也是较多受到政府和学界关注的内容。[1]1776年,现代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就在《国富论》中指出,个体所能享受的生活必需品、便利品和娱乐品的多少和品质决定了个体是富有还是贫困。[2]经济学家从经济财富计量的角度揭示了贫困的首要特征,并从人类生活的基本经济水平推算出贫困界线[3],这已成为目前国际通用做法之一。关于经济水平与教育关系的研究,国内外成果颇为丰硕,从理论研究到实证研究都发现经济与教育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总的来看,教育能够促进经济增长,经济增长能够给教育发展提供资源,二者呈辩证的相关关系。[4-7]随着社会发展,人类对贫困内涵的认识愈发深刻,在经济贫困基础之上,更多的学者、专家研判出了贫困的其他特性,如:缺乏教育服务[8]、缺乏社会交往[9]、缺乏权利[10]、缺乏情感支持[11]。可以说,贫困不只是个体对物质占有的困乏,更是个体对自身困乏的一种感知。贫困标准是贫困测量的重要基础,我国贫困标准历经三次修改完善,除了对收入贫困的考察外,居住条件指标、农村基础设施条件、农村卫生条件、不同年龄段儿童的在校比重等也陆续被列入考察指标。[12]

通过大量的研究,不难发现贫困和教育缺乏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组合。莱特(Layte)等学者从累积劣势的视角论述了教育会持续影响贫困,造成新的贫困风险,即教育与贫困的恶性循环。[13]有学者研究提出母亲较低的受教育水平会使贫困家庭中婴儿面临夭折风险[14],即低水平的教育甚至可能影响生命。学界普遍认为教育可以具有促进个人发展、带来经济收益的益处[15],同时还是社会繁荣和政治稳定的必要条件[16]。教育的反贫困作用已经受到不同国家、地区和非政府机构的重视。美国推出“不让一个孩子掉队”(No Child Left Behind)计划保障工薪、低薪家庭子女就学机会和教育质量。[17]英国、波兰等国通过教育代金券补贴等形式帮助贫困家庭子女入学。[18]加大贫困地区教育投入、实施教育减贫工程是我国通过教育减缓贫困的主要举措。2013年7月,国务院办公厅转发教育部等七部委《关于实施教育扶贫工程的意见》中提出,把教育减贫作为减贫攻坚的优先任务,以提高人民群众基本文化素质和劳动者技术技能为重点,推进教育强民、技能富民、就业安民。[19]2016年教育部等六部门还印发了《教育脱贫攻坚“十三五”规划》[20]。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摆脱贫困首要并不是摆脱物质的贫困,而是摆脱意识和思路的贫困,减贫必扶智,治贫先治愚”[21],“要推进教育精准脱贫,重点帮助贫困人口子女接受教育,阻断贫困代际传递”[22]。

我国的中西部地区,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落后,存在尚未完全脱贫的连片贫困区域,教育投入较东部地区落后,教育质量有待提高,发展过程中常出现贫困与教育互相掣肘的问题。中西部地区的贫困问题、教育发展的不平衡不充分问题已经引起了党和国家的高度重视。那么精准减贫战略实施以来,我国中西部地区贫困情况与教育情况是否有所改善?增加教育投入的情况下,我国中西部地区的贫困发生率、教育质量能否形成良性互动关系?这些问题都急需获得实证研究的分析。笔者尝试在本文中对此进行研究和讨论。

二、文献分析

反贫困是社会治理的经典议题。已有研究中,从经济收益视阈考察我国反贫困实效即贫困减缓的成果颇多。[23-25]社会政策[26]、公共管理[27]、资源占有[28]、医疗卫生[29]、法律保障[30]等反贫困措施也广受学界认可。在我国已有的教育减缓贫困研究中,人力资本理论是常见的理论基础。该理论强调教育对经济增长和个人收入的积极作用,由此推导出教育减缓贫困的作用。[31]国内学界通常通过构建理论模型[32]、剖析部分地区贫困调查数据[33]、比较教育收益[34]等来研究教育减缓贫困的问题。

当前国际学界对于一些重债穷国(HIPC)的教育投入与贫困状况的研究分析较多。[34-36]有学者运用逻辑回归模型对巴基斯坦的教育减缓贫困的实效性进行研究,发现两年的工作经验和教育成就与贫困发生率呈负相关,随着受教育水平的提高,个体脱贫的机会也会增加[37],这支持了教育能够减缓重债穷国贫困状况的观点。学界对贫困地区的家庭和个人的教育支出、教育决策与贫困情况的关系也较为关注。有学者以巴基斯坦为样本探讨贫困与教育支出之间的关系,最终发现贫困与教育状况糟糕互为因果,形成恶性往复。[38]微观个体的教育支出需要耗费一定的个人经济资本,这对本就捉襟见肘的贫困个体具有挑战。政府的宏观教育投入,如各教育阶段生均教育经费投入对贫困减缓存在的价值显得格外值得关注。在教育减缓贫困的发生机制方面,有研究论述了职业技术教育[39]、财政援助[40]、干预计划[41]的减缓贫困作用。对于教育减缓贫困的失败原因,有研究分析了拉丁美洲增加教育支出却未能减少贫困的原因,认为缺乏配套支撑措施和组织协调是弊病所在。[42]来自科瓦迪的数据表明,贫困人口有较强的政策依赖性,政府财政支出调整期间贫困人口的受教育状况会发生剧烈变动。[43]这些研究表明,通过教育投入减缓贫困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研究者不仅要关注随着教育投入的增加贫困能否得到减缓,还应关注贫困减缓是怎样通过教育支持发生的。还有学者指出教育主要通过提升贫困群体的神经认知水平、心理认知水平、语言认知水平、思维认知水平与文化认知水平来阻断贫困的代际传递。[44]

作为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的教育与贫困之间的关系也引起了国际学界的关注。汉纳姆(Hannum)认为,中国乡村经济资源和学校提供的基本教育资源不能够满足中国农村的求学需求,需要增加义务教育阶段学校基础设施建设方面的教育投入。[45]多拉尔(Dollar)分析了中国贫困家庭的教育支出,并对中国未来的贫困人群教育问题持担忧态度。[46]随着中国减贫事业的发展,国际上的文献证实了中国教育减贫取得的成绩。布朗(Brown)及其合作者对中国贫困地区的家庭教育投资与贫困发生率的关系进行了研究,发现贫困地区个人支出对学习有着正向的促进作用。[47-48]还有一些研究发现在我国经济转轨过程中出现了部分低收入家庭“教育致贫”的现象。[49-51]中国教育减贫举措丰富、种类繁多,教育经费投入到各级各类学校的师资队伍建设、校舍场馆实验室等基础设施建设中。但现有对中国教育减贫实效性的研究较少,对中国贫困状况随着教育投入的增加、教育质量的提升而减缓缺乏验证,教育在中国减贫工作中的贡献缺乏深入的路径探讨与实证支持。因此,本研究将以近年来的省际数据分析我国教育投入、教育质量与贫困减缓之间的关系,进一步评估我国目前教育精准减贫的政策效果。

三、研究设计与数据

据教育部官方数据,2017年全国教育经费总投入为42 557亿元,比上年增长9.43%;2018年全国教育经费总投入46 135亿,比上年增长8.39%[52](2019年数据尚未公布)。同时期,东、中、西部地区农村贫困人口全面减少。2017年,东部地区农村贫困人口300万人,比上年减少190万人;中部地区农村贫困人口1 112万人,比上年减少482万人;西部地区农村贫困人口1 634万人,比上年减少617万人,各省的农村贫困发生率也普遍下降到10%以下。[53]2018年,东部地区农村贫困人口147万人,比上年减少153万人;中部地区农村贫困人口597万人,比上年减少515万人;西部地区农村贫困人口916万人,比上年减少718万人,2018年各省农村贫困发生率普遍下降至6%以下。[54]区域数据显示教育变量的增加与贫困变量的减少是同时发生的。本研究准备从教育减缓贫困的实效性切入,分别验证教育投入与贫困减缓效果之间的关系、教育质量与贫困减缓效果之间的关系。从理论上看,政府在财政方面,加大教育投入客观降低了贫困地区群众个人的受教育成本,贫困地区教育质量的提升对于降低贫困地区群众教育投资风险、增加教育收益具有切实好处。因此,本研究提出如下2个研究假设:(1)随着教育投入的增加,减贫效果显著更好。(2)随着教育质量的改善,减贫效果显著更好。

国际研究中存在用我国18个贫困省份数据研究中国农村家庭健康和教育支出关系的先例。[55]本研究决定综合利用相关领域的宏观公开数据,选取《中国农村贫困检测报告》[56]确认的存在贫困的、主要分布在中西部的22个省份作为样本。由于仅有的权威数据中公开省份的贫困数据目前仅系2016年一年,因此研究将2016年的减贫效果作为因变量,回溯分析过往3年即2013至2015年各省教育投入、教育质量与2016年减贫效果的关系。本研究所用数据均为国家统计局、教育部发布的权威数据。[57]

在贫困指标的选取问题上,本研究遵从该领域以往权威研究的惯例[58],选取贫困发生率和贫困人口作为贫困状况的评估指标。贫困人口的度量单位为万人。贫困发生率也称贫困人口比重指数,指生活在贫困标准以下的人口占全部人口的比重[59],反映着当地贫困的现状。贫困发生率计算方式为:贫困发生率=贫困人数(人)÷统计人数(人)×100%。贫困减缓效果可以用贫困人口的下降规模、下降幅度,以及贫困率的下降率来衡量。

教育投入主要选取的是与教育减贫主题密切相关的宏观教育投入[60-61],如公共财政教育支出中生均教育事业费、生均公用经费等指标,教育质量方面包括师资情况及教室校舍教学场馆情况等[62]。本研究中校舍、场馆面积的数据来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发展规划司官网。

研究采用的教育质量概念来源于中国教科院教育质量标准研究课题组制定的《教育质量国家标准及制定》[63]。本研究的逻辑思路框架见图1,即以纵向视角通过2013—2015年教育投入、教育质量情况对2016年贫困情况进行分析。表1列出了贫困地区贫困情况与公共财政教育支出情况。

图1 本研究分析框架

本研究将对教育投入、教育质量与贫困减缓效果的关系分别进行探讨,主要采用多元线性回归的方法对研究假设进行验证,因为本研究的因变量均为连续型数据。

四、实证结果

1.教育投入与贫困减缓效果

随着教育投入的逐年稳步提升,贫困人口下降幅度、贫困发生率下降幅度都将显著上升。

研究采用多元线性回归,将22个省份2013年至2015年的教育投入数据作为自变量,贫困人口下降数作为因变量进行回归分析。发现3年来,公共财政教育支出和公共财政教育支出占公共财政支出比例对各省贫困人口下降数构成预测。

表1 贫困地区贫困情况与公共财政教育支出情况

公共财政教育支出和公共财政教育支出占公共财政支出比例的增加都构成对贫困人口下降数的正向预测,具体结果如表2所示。这说明从数量上教育投入和从结构上优化教育投入占整体公共财政的比例对减少贫困人口都是有显著效果的。

表2 历年教育投入对贫困人口下降人数的预测

注:括号中的值为T值,“***”表示显著性水平为p<0.001,“*”表示显著性水平为p<0.05,表3同。

采用多元线性回归,将22个省份2013年至2015年的教育投入数据作为自变量,贫困发生率下降百分点作为因变量,进行回归分析发现,高中生均教育事业经费和公共财政教育支出占公共财政支出比例的系数显著为正,具体结果如表3所示。说明提高高中生均教育事业经费和增加公共财政教育支出占公共财政支出的比例可以显著促进贫困发生率的下降。

表3 历年教育投入对贫困发生率下降百分点的预测

2.教育质量与贫困减缓效果

随着教育质量的逐年稳步提升,贫困人口的下降幅度将显著提升,贫困发生率显著下降。

教育质量对贫困减缓是否有帮助呢?我国政府历来重视发展教育,注重教育资源均衡调配,贫困地区的师资力量、校舍场馆等多方面建设情况也是教育部门考察贫困地区教育质量的重要指标。研究将2013—2015年各省的教育质量数据作为自变量,将贫困人口下降人数和贫困发生率作为因变量进行验证。

贫困地区教育质量与贫困人口下降数的回归结果如表4所示。可以发现,贫困地区高中本科学历教师人数和当年新增校舍面积对贫困人口下降人数构成预测,解释力度达到45.5%。高中本科学历教师人数、新增校舍面积的系数显著为正,这一发现与相关研究成果中指出的贫困地区教师队伍素质有待提高、学校资源分配需要进一步优化等结论相符[64-65],说明随着教育质量的逐年稳步提升,贫困减缓的效果显著提升。

表4 贫困地区教育质量对贫困人口下降人数的预测

注:括号中的值为T值,“***”表示显著性水平为p<0.001,“**”表示显著性水平为p<0.01,表5同。

贫困地区教育质量与贫困发生率的回归结果如表5所示。可以发现,贫困地区高中研究生学历教师人数、校舍危房面积(总计)对贫困发生率构成预测。高中教师中具有研究生学历教师人数的系数显著为负,说明高学历教师有助于减缓贫困。校舍危房面积显著为正,这说明校舍危房越多,当地的贫困发生率显著更高。这个实证发现与相关研究关于农村中小学校舍建设有待优化的意见一致。[66-67]

表5 贫困地区教育质量对贫困发生率的预测

五、结论分析

自2013年起,国家始终把教育减贫作为一项重要的任务,然而到2016年,我国的中西部地区教育是否促进了贫困减缓?对此,目前国内还缺乏严谨的实证研究,尤其是缺乏利用省际数据进行的实证分析。本研究利用我国中西部地区22个省份2013—2016年的省际数据,实证检验了教育投入、教育质量与贫困状况之间的关系。整体来看,2013—2015年,随着教育投入的增加和教育质量的改善,到了2016年各省在贫困减缓方面有了显著的效果。这说明充分的教育投入、高质量的教育是我国中西部地区人民群众的重要需求。减贫不能穷教育,只有重视教育、保障教育投入、改善教育质量,才能够实现教育与贫困减缓的良性互动。

具体而言,本文的实证发现具有如下的政策含义。首先,高中阶段教育成为解释教育减缓贫困的重要变量。教育减贫要讲求“精准”,本研究的实证发现,无论是教育投入对贫困的减缓,还是教育质量对贫困的减缓都在高中阶段表现明显。有研究发现,重点高中入学机会的获得,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学生家长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的较量,城乡二元、重点非重点二元的学校制度存在一种复制和扩大社会阶层差距的机制。[68]按照这个逻辑,高中阶段对个体发展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甚至决定了个体的发展路径和发展层次。因此,教育减贫要对贫困地区高中教育的发展投入更多的关注和实际行动。

其次,教育减贫要有耐心。当前我国实行的教育精准减贫是明智之举。本研究通过对纵向逐年数据的实证分析说明教育对贫困的减缓具有一定的延时性,教育投入、教育质量减缓贫困并非立竿见影,可能需要一定时间才能显现。因此,各级政府要对教育减贫有耐心。

最后,校舍建设和师资建设分别是教育减缓贫困的硬措施和软环境。本研究的实证发现校舍作为教学活动的主要实施场所,对贫困减缓情况构成了显著预测。本研究还发现高学历的教师在贫困地区的减缓贫困中扮演重要角色。已有研究也指出农村地区高水平教师流失[69]、贫困地区教师结构失衡[70]问题严重,影响了当地教育水平。鉴于上述实证发现,本研究认为教育减缓贫困的硬措施在于基础校舍建设,而师资建设将有助于优化教育减贫的软环境。因此,在教育减缓贫困工作的设计中,应当关注贫困地区教师水平的提升和受教育条件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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