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两广地区的疫病与防治*

李华文

民国时期天灾人祸频仍，疫病①本文所指疫病基本为急性传染病，包括今甲类传染病（霍乱、鼠疫）及近代流行甚烈的天花，乙类传染病中的疟疾、流脑、痢疾、伤寒副伤寒等。另外，丙类传染病中的麻风病虽属慢性传染病，但因当时两广地区是全国麻风主要疫区之一，疫情相当严重，故亦列入其中。为便于行文，概以疫病称之。肆行几成寻常之事②据不完全统计，仅1941—1946年全国主要疫病（11种）患者至少有2 814 963人，死亡88 136人。该数据显然偏小，但足以说明全国疫情的严重性。详见国民政府主计处统计局编：《中华民国统计提要》，1947年刊印本，第122页。，各级政府和民间组织虽有应对之策，但囿于政局混乱，且无充足财力、物力与技术支持，故实际成效往往不尽人意。近代医学界从专业防治角度，已对疫病史展开学术探究。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随着社会史的兴起，史学界开始关注历史上的疫病问题，既有对疫病史的整体性研究，也有区域性研究，并以区域疫病史研究最为突出。①中国疫病史整体研究可参阅范行准：《中国病史新义》，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1989年；余新忠：《中国疾病、医疗史探索的过去、现实与可能》，《历史研究》2003年第4期；邓铁涛主编：《中国防疫史》，南宁：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年。区域疫病史研究可参阅：李玉偿：《环境与人：江南传染病史研究（1820—1953）》，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03年；金贤善：《明清两湖疫灾：空间分布、影响因素与社会应对》，博士学位论文，华中师范大学，2016年。具体疫病史研究可参阅：梁其姿：《麻风：一种疾病的医疗社会史》，朱慧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年；单丽：《从方志看中国霍乱大流行的次数——兼谈霍乱首次大流行的近代意义》，《历史地理论丛》2017年第1期。疫病环境与地方社会关系的研究可参阅：曹树基：《鼠疫流行与华北社会的变迁（1580—1644年）》，《历史研究》1997年第1期；胡勇：《传染病与近代上海社会（1910—1949）——以和平时期的鼠疫、霍乱和麻风病为例》，博士学位论文，浙江大学，2005年。区域疫病史研究中，以江南地区最受关注；两广地区虽有涉及，但无论深度和广度均远远不够。②两广疫病史研究可参阅：张玉莲：《论近代广西疫病流行与边疆开发的关系》，硕士学位论文，广西师范大学，2007年；郭欢：《清代两广疫灾地理规律及其环境机理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华中师范大学，2013年；石国宁：《民国时期两广地区疫灾流行与公共卫生意识的变迁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华中师范大学，2016年。石国宁一文是民国两广疫病史研究的重要成果，然该文在疫病频数及种类统计上多有遗缺，这为后续研究留有较大学术空间。笔者参照已有研究成果，通过梳理方志、档案、年鉴等文献，从疫病时空分布及危害程度、官民应对措施及实际成效、疫病防治的历史省思等三个方面，对民国两广地区疫病演化史做整体探究，以期弥补区域疫病史研究的不足。

一、两广地区疫病时空分布及危害程度

民国时期的两广与今略有不同，海南岛及今广西壮族自治区的北海、防城、钦州等地，隶属广东省。当时两广地区的疫病流行情况，可从时间分布、空间分布、疫病类型、两省疫情对比、感染与死亡情况等五个方面展开探讨。

第一，从疫病发生时间来看，存在明显的轻重之分，不同年段的疫病频数相差甚大。笔者据地方志记载及已有研究成果，将民国期间两广地区疫病频数进行逐年、逐县（市）统计，得出相应数据。具体如下：

图1 1912—1949年两广地区历年疫病频数图（单位：县市/次）

由图1可知，民国期间两广地区累计发生各类疫病2 365县市/次，年均62县市/次。依两广200余个县市总数计算，每年约有1/3县市遭遇各类疫病侵袭，殊为严重。譬如，据广西省卫生处1940年报告，全省“发现疫症共一百五十九处”，发生天花34县、脑膜炎22县，赤痢16县、疟疾18县、白喉2县、霍乱2县，“其他未详者多起，因检验设备缺乏，诊断不明者亦不在少数”。①《广西省民国二十九年度卫生行政工作报告》，《广西省廿九、三十年度卫生工作报告》，1940—1941年，广西省政府民政厅档案：L5-1-676，广西壮族自治区档案馆藏。

据疫病频数来看，疫情走势大致可分为轻度、中度、重度三个年段：民国元年至20世纪20年代初，系疫情的中度年段；20世纪20年代初至30年代前期，系疫情的轻度年段；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至40年代后期，系疫情的重度年段。另从20世纪30年代末开始，两广疫病频数便呈现急剧增加之势，并在1939年、1940年、1943年、1946年形成4个疫情极重年份。概言之，可以20世纪30年代后期为节点，划分成前后两个时段，后一时段两广地区疫情要比前一时段严重得多。

第二，从疫病空间分布来看，各类疫病遍及两广城乡各地，存在若干个频发县市。总的来说，疫病爆发点集中在粤东、珠三角、粤西、琼北及琼东北、桂东北、桂东南、桂中等7个地区。具体而言：1.至少有130多个县市爆发过鼠疫，频发县市（10年及以上）有大埔、丰顺、河源、兴宁、普宁、饶平、惠阳（含惠东）、东莞、顺德、新会、赤溪、罗定、高州、茂名、信宜、广州湾、海康、合浦（含浦北）、廉江、遂溪、临高、澄迈、定安、琼山、南宁（含邕宁）、苍梧、郁林、百色、崇善、博白、陆川、北流、容县、岑溪等30多个县市，并以崇善、郁林、廉江、合浦等数个县份最为严重（25—27年）；2.至少有170余个县市爆发过霍乱，频发县市（10年及以上）有汕头、澄海、揭阳、惠阳、柳州（含柳江、柳县）、广州、桂林、苍梧等近10个县市，并以汕头市最为严重（21年）；3.至少有160多个县市爆发过天花，频发县市（5年及以上）有翁源、梅县、五华、紫金、河源、连县、汕头、饶平、惠阳、东莞、从化、南海、开平、新兴、化县、定安、桂林、南宁、柳州、博白、武鸣等20来个县市，并以东莞、汕头等数个县市最为严重（12年以上）；4.至少有80多个县市爆发过疟疾，频发县市（5年及以上）并不多，只有阳江（含阳春）、灌阳、龙州（含龙津）、桂林等四五个县市；5.至少有50多个县市同时爆发过痢疾和流脑，频发县市（5年及以上）同样不多，合计有桂林、柳州、藤县、龙州等五六个县市；6.至少有20来个县市爆发过伤寒副伤寒，有10多个县市爆发过白喉、麻疹、结核病、回归热等疫病。

另外，疫病的空间分布还存在明显的城乡之别。广州、汕头、南海、广州湾、南宁、柳州、桂林等人口密集城镇，疫病流行程度远重于偏远乡村地带。不过，也不绝对如此。譬如海南岛、两广瑶区等偏远地带，因经济落后、卫生恶劣，以致疫病滋生、传播的速度及危害程度，几甚于人口密集城镇。海南岛上的霍乱、疟疾、天花、赤痢等疫病极为常见。①冯河清译辑：《海南岛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辑要》，新加坡：南洋英属琼州会馆联合会，1947年，第22页。该资料据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日人在琼调查文献编译而成。广西瑶山直到解放初期，仍因经济和卫生条件不足，而致瑶民“疾病较多，尤其是小孩，往往因医药缺乏，死亡率极高”。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民族委员会编：《广西大瑶山瑶族社会历史情况调查》（生活习俗文化宗教部分），1958年刊印本，第57页。这说明疫病的爆发与社会环境紧密相关。

第三，从疫病类型来看，两广地区不仅有各类法定疫病③民国时期北京政府和南京国民政府均颁有防疫条例，规定了数种法定传染病。以国民政府为例，其于1928年颁布《传染病预防条例施行细则》，将霍乱、鼠疫、天花、伤寒或类伤寒、斑疹伤寒、赤痢、白喉、流行性脑脊髓膜炎、猩红热9种传染病规定为法定传染病。1930年、1944年两次修订条例，并将回归热列入法定传染病。详见《卫生统计·防疫设施》（1938），郑成林选编：《民国时期社会统计资料汇编》（10），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第85页；邓铁涛主编：《中国防疫史》，第366页。，还有一些“地方病”，总数近20种。不同疫病之间，发生频数明显不同。具体可见表1：

表1 1912—1949年两广地区主要疫病频数表 单位：县市/次

由表1可知，两广地区主要疫病有鼠疫、霍乱、天花、疟疾、流脑、痢疾等数十种，并以鼠疫、霍乱、天花、疟疾等4种疫病最为频繁。鼠疫与霍乱的流行时段又存在明显差异。鼠疫多见于民国前期，20世纪40年代以后较少见到。相反，霍乱集中爆发于民国后期，尤以20世纪40年代最为严重。此外，两广地区尚有白喉、麻疹、回归热、结核病、猩红热、百日咳等多种疫病，以及多以“瘟疫”代称的数种未明疫病。以广东为例，据善后救济总署广东分署1947年调查，全省“计有霍乱、天花、斑疹伤寒、鼠疫、赤痢、白喉、猩红热、流行性脑脊髓膜炎、伤寒、疟疾、回归热、黄热病及黑热病十三种”。④《善后救济总署广东分署业务总报告》（1947），殷梦霞、李强选编：《民国善后救济史料汇编》（14），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第452—453页。

上述疫病之外，麻风也是民国两广地区极为常见的一种传染病。麻风虽为慢性传染病，但流行情况较霍乱、天花、鼠疫等急性传染病，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据国民政府20世纪30年代初调查，中国是当时世界上麻风病频发国家，两广地区又是中国麻风病频发地区，两广地区麻风病集中在广东省。据不完全统计，当时全国有麻风病院26所，广东有9所（全国最多）；共有麻风村8个，广东有2个。①内政部年鉴编纂委员会编：《内政年鉴》（全4册），《卫生篇·防疫》，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 17—18页。广西麻风疫情虽不及广东严重，但也是全国重灾省份之一。据档案记载，1940年广西全省便有麻风患者900人。②《广西省民国二十九年度卫生行政工作报告》，广西省政府民政厅档案：L5-1-676，广西壮族自治区档案馆藏。由是可见，民国两广地区麻风疫情的严重性已非同寻常。

第四，从广东和广西两省疫情对比来看，广东整体情况要比广西严重。这从两省主要疫病频数对比结果即可看出，具体如下：

图2 1912—1949年广东与广西主要疫病频数对比图（单位：县市/次）

由图2可知，民国时期广东省内鼠疫、霍乱、天花等疫病频数，比广西省多得多，而疟疾、流脑、痢疾、伤寒副伤寒及其他非常发性疫病频数则比广西省少一些。由于当时两广地区主要疫病为鼠疫、霍乱、天花、疟疾，故整体观之，广东疫情要比广西严重。

此外，从两省重度疫区覆盖县市范围来看，广东亦比广西严重。笔者统计发现，民国时期广东鼠疫频发县市25个，广西11个；广东霍乱频发县市5个，广西3个；广东天花频发县市17个，广西6个。其他如疟疾、痢疾、流脑等疫病，两省频发县市数量则大致相近。由是可知，广东重度疫区范围要比广西大得多，其疫情也自然较广西严重。

广东整体疫情之所以比广西严重，要因之一在于广东人口密集程度和城市发育程度，均胜于广西。尽管这是广东社会经济发展较好的表现，但同样是各类疫病滋生、传播的“催化剂”。广东省内以广州为首的珠三角区、以汕头为首的粤东区、以韶关为首的战时省会区、以广州湾为首的南路区，都是南北人口往来与东西商贸交流的繁华地带或中转站，人口密集很容易滋生和传播各类疫病。相比之下，广西省的桂林、柳州、南宁等城市，人口密集程度和经济发展程度则明显逊色，对外往来亦不如广东频繁。如此，疫病的滋生和传播有所限制。

第五，从疫病危害程度来看，人员感染和死亡情况已到相当严重的地步，两广当局早有清醒的认识。1928年，广东南区行政会议指出：“近二十年来，本区疠疫言之，举凡鼠疫、虎疫、天花、痢疾、伤寒、恶疟各种国际急性传染病，年年流行，无时或息，而尤以鼠虎二疫为祸更烈，每次死亡人数实较死亡兵刃饥馑者十百倍以上”。①北海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北海市志》（下），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502页。饥荒和兵燹对人类社会无异于一场“屠杀”，而广东政府却认为疫病危害犹在饥荒、兵燹之上。可见，两广疫病危害程度之深并非耸人听闻！

就具体数据而言，当时两广地区每发生一次重大疫情，便会出现数以万计的感染及死亡病例。据档案记载，1939—1946年广东各类疫病感染患者共计487 774人，其中死亡14 403人。②《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广东分署报告辖区灾情代电》（1947），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三编·财政经济〈六〉），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15页。该数据虽不完整，但足以说明两广疫病的严重性。若以具体县市观之，情况则更为明显。1912—1913年北海鼠疫，致使“城镇的一些住宅区的居民几乎死光”，原本人烟稠密之地，经此浩劫，恍如鬼域，了无生息。③《北海关十年报告（1912—1921）》，北海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北海史稿汇纂》，北京：方志出版社，2006年，第75页。1933年广西龙津县，全县总人口101 452人，疟疾患者便有81 104人，以致当地纷传“稻谷黄、病满床”。④龙州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龙州县志》，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730页。1943年粤东海丰县，本即霍乱肆行，加之旱荒饥馑交织，结果全县病死者不下60 000人。⑤海丰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海丰县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45页。这些都表明当时两广地区疫病流行情况已超出社会正常承荷范围，已成为严重危及民众生命安全的巨灾。

两广地区不同疫病所致人员感染与死亡情况又有不同。其中，霍乱、鼠疫、天花、痢疾、疟疾、伤寒副伤寒等情况较为严重，而百日咳、回归热、麻疹、结核病等情况则相对缓和。兹以20世纪40年代情况为例，可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具体可见表2：

表2 1941—1946年两广地区主要疫病感染与死亡人数表

续表2

由表2可知，霍乱、天花、疟疾、痢疾4种疫病的感染和死亡病例，远多于其他疫病。若虑及民国前期两广地区鼠疫肆行情况，则鼠疫的感染率和死亡率也同样骇人。譬如今湛江市，自1890—1949年，鼠疫患者至少有76 156人，死亡74 622人，病死率高达97.99%。①湛江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湛江市志》（上），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898页。

二、两广地区官民应对疫病的措施

一旦疫情发生，官民各界应对方案便相应启动，以求在最短时间内、尽最大能力平息疫情。两广地区基本以政府的防治举措为主，以慈善组织为辅，民众亦有一些应对方法。在特定环境下，官民都会采用极端方法强行控制疫情。

第一，政府最主要、最有效的方法是推行大规模的疫苗接种运动，通过防疫注射的方法防止疫病的滋生和蔓延。

早在清末民初，随着西医的传入，两广地区便陆续出现防疫注射之事。譬如广州市经过1914年鼠疫之后，当地中外医生愈来愈多地采用疫苗注射的防疫方式，民众也渐知疫苗的重要作用。②《粤海关十年报告（1912—1921）》，广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广州海关志编纂委员会编译：《近代广州口岸经济社会概况》（海关报告汇集），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053页。民众认识的变化，为政府开展防疫注射工作提供了可行性。20世纪30年代以后，防疫注射已成两广政府的常见事务，仅1931年3—4月，广州当局便免费种痘24 111人，全年为市民注射伤寒、霍乱、痢疾等三种疫苗，合计2 162人（多系免费）。该年广州无重大疫情发生，实与防疫注射工作得当有关。③《粤海关十年报告（1922—1931）》，广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广州海关志编纂委员会编译：《近代广州口岸经济社会概况》（海关报告汇集），第1115页。不过直到全面抗战以前，两广政府的防疫注射工作仍处于一种较低水平。正如广东省政府所言：“二十八年以前，本省防疫，尚在草创时期，一切设备，多付阙如，颁布各种命令计划，未能如期实现，挖其原因，实缘各级卫生机关未能健全所致。”①广东年鉴编纂委员会编：《广东年鉴》（第二十三编《卫生》第一章《防疫》），广东省政府秘书处编译室，1942年，冬1页。

全面抗战以后，两广地区大半县市相继沦陷，战争使难民急剧增多，加之水旱风蝗等灾害频仍，各类疫病进入集中爆发期。为有效防止疫情蔓延，两广政府加大防疫注射的工作力度。战时广东省政府认为：“本省自广州沦陷后，则遵行指导，例如防疫设备之加强，天花、霍乱、[疟疾]、流脑、鼠疫，各种传染病预防注射之推进，日渐普遍。”②广东年鉴编纂委员会编：《广东年鉴》（第二十三编《卫生》第一章《防疫》），冬1页。据实际数据，两广政府的防疫注射工作确有成效。譬如1939—1940年上半年，经广东省政府主导，全省至少有699 186人接受天花、霍乱、流脑、伤寒、鼠疫等疫苗注射。③《广东统计汇刊（第二期）》（1940），郑成林选编：《民国时期国情统计资料续编》（28），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第221—222页。广西省1938—1946年，经省政府主导推行，至少有8 986 045人次接种痘苗，2 468 307人次接种霍乱疫苗，79 792人次接种流脑疫苗，17 216人次接种伤寒疫苗，13 842人次接种赤痢疫苗，还有若干人接种鼠疫、白喉、猩红热等疫苗。④《广西统计季刊（第九、十合刊）》（1947），郑成林选编：《民国时期国情统计资料续编》（36），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第512页。1941年，广西全省共计免费接种霍乱、天花、伤寒、痢疾、脑膜炎等疫苗1 965 849人，其中最多的是接种霍乱疫苗者，达459 816人。⑤《广西省民国二十九年度卫生行政工作报告》，广西省政府民政厅档案：L5-1-676，广西壮族自治区档案馆藏。这年，广西总人口为14 828 399人；也就是说，全省13.26%的人口都接种了不同类型疫苗。⑥广西壮族自治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广西通志·人口志》，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2页。这些数据凸显出两广疫情的严重性，同时也说明政府防疫工作取得一定成绩。

战时环境艰辛，但两广政府对防疫注射一事尽心尽力，常常提前购备疫苗，推广接种。1939年7月，广东省政府颁行《广东省强迫霍乱预防注射暂行办法》，请求中央卫生署拨发霍乱疫苗1 000瓶，并饬令省卫生处试验所制备不同型号霍乱疫苗6 250瓶，转发给各县市局施行注射。⑦广东年鉴编纂委员会编：《广东年鉴》（第二十三编《卫生》第一章《防疫》），冬63页。事实证明，广东政府相当明智；因为1940年至1943年，广东迎来霍乱集中爆发期。尽管政府的实际工作并未完全实现预期目标，但工作思路无疑是正确的。在防疫注射工作的具体流程上，两广政府亦称井然有序。以战时广东天花防疫为例，“每届春秋二季，必先购备大批痘苗及订定种痘运动实施纲要，分发各县局实施，并在本省省会所在地召集各有关机关组织种痘委员会，办理一切种痘运动事宜”。⑧广东年鉴编纂委员会编：《广东年鉴》（第二十三编《卫生》第一章《防疫》），冬1页。规范运作之下，广东省1939—1941年（上半年）种痘人数分别为279 398人、277 330人、280 848人，天花病死率则为26.98%、26.00%、18.56%，渐有下降之势，防疫注射工作取得实际成效。⑨广东年鉴编纂委员会编：《广东年鉴》（第二十三编《卫生》第一章《防疫》），冬63页。

抗战胜利以后，两广政府借助善后救济机缘，大量购存疫苗，以备疫病侵袭。1946年上半年，广西省政府就提前统一购置天花、霍乱等疫苗，并饬令各县市成立专门性防疫委员会，统筹辖区内防疫注射工作。截至是年4月，全省已有18个县市成立防疫委员会，防疫注射工作借此平台得以有序推进。①《广西省民政厅施政报告》（1946），广西壮族自治区档案馆编：《民国时期西南边疆档案资料汇编》（广西卷）（第二十五卷·民政二），北京：科学社会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121页。广东省政府的相关工作则更加出色。1946年，广东省卫生处、广州市卫生局、善后救济总署广东分署联合生产了满足500万人需求的痘苗。同时，广东分署另拨发霍乱疫苗3 277 700毫升，为省内2 233 345人进行免费注射，并分派医防队携带疫苗开赴粤东和南路开展防疫注射工作，仅拨配潮梅一带的鼠疫疫苗便有89 500毫升，约45 050人得到免费接种。广东分署又拨发白喉血清17 180 000毫升，分配给全省医疗机关使用，并在广州等主要城市组织DDT喷射队，开展防疫消毒工作，以求减缓疫病爆发及蔓延情况。②《善后救济总署广东分署业务总报告》（1947），殷梦霞、李强选编：《民国善后救济史料汇编》（14），第454页。

两广政府在防疫注射之外，还有其他一些疫病应对措施，其中包括卫生清洁及改良、日常防疫宣传等。据不完全统计，1939—1944年，广西全省卫生机关共主导及发动修建水井323个、改良厕所948个、开展消毒4 513次、清理垃圾2 801 906担、取缔人畜同住3 920次等。③广西省政府统计处编：《广西年鉴》（第三回），桂林：广西省政府统计处，1944年，第1233页。战后复员期间（截至1946年），又新建和改良厕所271个、水井600个、恢复与新建县及乡镇卫生院（分院）24所，并多次发动民众开展大扫除活动。④《广西省民政厅施政报告》（1946），广西壮族自治区档案馆编：《民国时期西南边疆档案资料汇编》（广西卷）（第二十五卷·民政二），第122—123页。开展卫生清洁工作有效地防备了疫病的爆发及蔓延，成为基层政府防疫工作重要组成部分。另外，为提高民众对疫病的科学认识，广西省政府开展过多次防疫宣传活动，借助通俗易懂的街头标语和广播放送等方式，指导民众如何在日常生活中防范疫病侵入。譬如，1938年南宁街道墙上的防疫标语：“预防霍乱，要吃煮熟的食物”；“预防霍乱，第一要打预防针；第二要喝用开水；第三要扑灭苍蝇”；“要防疟疾，常吃奎宁，即金鸡纳霜”；“要免天花，快种牛痘”；“脑膜炎病，传染危险，快来注射预防针”等。⑤《关于霍乱方面之标语及漫画》（1938），《内政部卫生署华南区防疫专员、国联防疫委员会第三防疫团联合办事处广西区半年工作报告》，1949年，广西省政府民政厅档案：L5-1-675，广西壮族自治区档案馆藏。标语内容并非全然准确，民众也不一定照做无误，但宣传确实为民众了解及预防疫病提供了简单明了、且行之有效的方法。

第二，民间组织应对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施赠医药防治疫病；二是殓埋尸骸以防疫病滋生、传播。民间主要是慈善组织中的善堂善社。

两广地区善堂善社最为集中的是潮汕一带。当地大小善堂每逢疫病肆行之时，都会举办大规模的施医赠药活动。汕头市的存心善堂，在1942—1944年饥荒疫病丛生之际，累计施药446 845人次、赠药475 926剂、施棺11 833口、殓葬尸骸15 132具等。①汕头市存心善堂编：《存心堂务》（1899—2014），2014年刊印本，第131—132页。1947年，潮汕大涝之后，各类疫病相继爆发，感染疫病而亡者甚多。为有效阻断疫病传播，当地善堂展开大规模无主尸骸殓埋工作。仅汕头市诚敬、慈爱等善堂，月均施棺殓葬尸骸二三十具等。②《救济总署广东分署1946年业务报告、汕头等县市救济机关慈善团体调查表、广州市惠行善院工作概况报告》，1946—1948年，广东省政府社会处档案：9-1-26，广东省档案馆。除善堂之外，其他慈善组织在疫病防治方面也有所作为。据不完全统计，抗战初期的广州万国红十字会，从1938年10月至1939年9月，共计开设医治院（所、点）50余处、诊治病患430 230人次、实施手术1 544次、留医治疗134 548人次、开展疫苗注射31 547人次等。③《广州万国红十字会服务团三年工作报告》（1941），民国时期文献保护中心、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民国文献类编》（《社会卷》第16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第266页。这些是慈善组织的日常善举，并非仅在疫病流行时所为。与政府的防疫注射工作相比，他们的作用显然薄弱，成效有限。但施赠医药有助于疫病患者的救治，殓埋尸骸则割断了疫病传播、扩散的一条途径，民间组织也是疫病防治的一支重要力量。

第三，普通民众有些“特殊”应对疫病的方法。除常见的求医问诊和清洁卫生之外，两广地区民众还热衷于“赶鬼驱疫”，直到民国后期，诸类做法仍极为盛行。如粤东梅县乡民感染疫病之后，“专请僧尼巫卜以求神力”，因之耽搁病情者不在少数。④谢复生：《梅县要览》，梅县：新中华书局，1941年，第21页。两广黎、苗、瑶民族地区和偏远山地林区的民众，更迷信神鬼。如海南岛黎、苗族区，乡民若遇疫灾，“多延请道士驱鬼，小儿曰进胎，老人曰进流年”，⑤陈铭枢修，曾蹇纂：《海南岛志》，上海：神州国光社，1933年，第83页。各种“巫人祈卜，杀牲祭鬼”等“治病”之法随处可见。⑥陈植编著：《海南岛新志》，上海：商务印书馆，1949年，第112页。民众“赶鬼驱疫”之法不可能产生实质成效。相反，人群聚集还会加速疫情扩散。个别巫医因通晓中草药而能治愈患者，也非神力护持。

第四，民国两广地区还存有一种极端的疫病应对方法，即官民双方以默许的方式，将疫病患者集体捕捉，关押到一起，尔后采用武力屠杀方式，从肉体上消灭他们，强行杜绝传染源，隔断传染途径。此种凶残之法主要施行于麻风患者。两广方志中记载了不少关于官民集体枪杀、活埋、烧死属地麻风患者的案例。譬如1929年，开平县政府以枪杀和抛海的方式，杀害县内40多名麻风患者；1935年，广州市官民联合，在白云山上枪杀300多名麻风患者；1937年，阳江县驻军张寿部枪杀和活埋县内200多名麻风患者；徐闻县发生胞兄用煤油烧死感染麻风的胞弟的事情，⑦开平县地方志办公室编：《开平县志》，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566页；南海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南海县志》，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112页；阳江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阳江县志》（上），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41页；徐闻县志编纂委员会编：《徐闻县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55页。等等。官民双方的杀戮行为多系防止麻风蔓延的无奈之举，亦或是出于对麻风恐惧心理反应。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在疫情之时表露得淋漓尽致。在科学落后的情况下，群体以及旧政权为了防止麻风传染，不约而同地隐藏起道义与法律，直接选择牺牲弱势群体的残暴做法。医疗技术的低水平导致社会群体的野蛮和失态。

三、两广地区疫病防治工作的历史省思

民国两广地区官民各界在疫病防治方面做了很多努力，一定程度上起到救治病患、遏制疫情的作用，也为后来防疫工作提供了可资借鉴之处。但从疫病发生频数、流行范围、感染与死亡情况等各方面来看，民国两广地区疫病防治工作并没有完全达到及时、有效防控疫情的目标。造成两广地区疫病防治工作成效有限的原因约有两端：一是疫病过于频仍剧烈，医疗资源却极度有限，此为直接原因；二是乱世荒年持续不断，无论政府还是民间，均无力专注于疫病防治工作，此为根本原因。

显然，防治疫病的最好方法便是开展大规模的疫苗注射。当时两广政府已经意识到疫苗的重要性，主要疫病的疫苗研发技术也渐趋成熟。但两广地区却面临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即疫苗生产能力无法满足民众的实际需求。据不完全统计，1942—1944年，广东省共出产牛痘疫苗328 242瓶、霍乱疫苗17 918瓶、霍乱伤寒混合疫苗4 214瓶、流脑疫苗25瓶、伤寒疫苗24瓶等。①《表65 疫苗制造》，详见《广东省统计资料备辑》，1945年10月，广东省政府统计处档案：11-1-20，广东省档案馆藏。当时广东正经历民国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旱荒疫病，数以百万计的民众亟待疫苗注射。可是，依如上数据，除牛痘疫苗稍显充足外，其他疫苗数量远不足以起到平抑疫情的作用。同类情况在广西省更为严重。1940年，广西桂林、平乐等12县市，计有法定疫病和其他疫病患者597 870人。同年，广西卫生试验所（省内疫苗多由该所供给）共出产牛痘疫苗92 281打、流脑疫苗10 900瓶、霍乱疫苗10 227瓶、霍乱伤寒副伤寒疫苗7 301瓶、伤寒及副伤寒疫苗2 531瓶、赤痢疫苗2 091瓶、鼠疫疫苗300瓶等。②《广西省民国二十九年度卫生行政工作报告》，广西省政府民政厅档案：L5-1-676，广西壮族自治区档案馆藏。将全省疫病患者数与出产疫苗数相比，需求显然大于供给。此外，还有相当多健康民众急需接受疫苗注射，以防止感染。据方志记载，1932—1934年，广西南宁疫苗接种人数为11 086人，仅占总人口数4.10%。③南宁市志编纂委员会编：《南宁市志》（综合卷），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27页。南宁是广西发展较好的城市，疫苗缺口尚且如此之大，其他偏远县份情况可想而知。

比疫苗不足更严重的问题，是整体医疗资源的严重匮乏。据不完全统计，1941年，广东全省公私立医疗机构不过238家，各县市公私立医院只有医师97人、护士168人、助产士33人、司药人员56人（1938年数）。大约同时期（1936年），全省总人口已达30 642 310人。1941年，广西全省计有公私立医院及诊所133所、医师284人、药剂师61人、护士301人、助产士113人；而当时广西总人口已达14 667 415人。④参见广东年鉴编纂委员会编：《广东年鉴》（第二十三编《卫生》/《本省各县市公私立医院统计表、广东省各县医疗机关统计表》），冬128—134页；广西省政府统计局编：《广西年鉴》，南宁：广西省政府统计局，1936年，《人口·各省比较》，第150页；《广西省民国二十九年度卫生行政工作报告》，广西省政府民政厅档案：L5-1-676，广西壮族自治区档案馆藏。也就是说，两广地区每百万人以上才有1名医师及护士。医疗资源如此匮乏，无论是广东还是广西，均不可能开展庞大的防疫注射运动。

从根本上说，医疗资源极度短缺是时代环境所致。灾害频仍已是对社会的严重打击，连年战争更让社会百孔千疮。据笔者统计，民国期间两广地区至少发生水旱风虫震等各种自然灾害（不含疫灾）3 638县市/次。战争创击方面则更加严重。仅全面抗战期间，两广地区直接与间接伤亡人口计6 230 849人，直接与间接经济损失达国币921 958 684 683元。①广东省抗战损失调研课题组：《广东省抗战时期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年，第69页；广西壮族自治区委党史研究室编：《广西抗日战争时期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4年，第65—66页。广西战时财产损失，仅系日军第一、二次侵桂和日机空袭桂地造成的损失。这些无疑给疫病防治工作增加了极大难度。本即匮乏的医疗资源，如今更需大量挪移至救助水旱灾民和战时伤残方面，结果更加削弱了疫病防治的能力。而持续性的灾荒与战乱，更急剧增加了疫病滋生和传播的可能性，使两广地区疫情更为严重。社会环境问题涉及制度层面，往往需要天翻地覆的运动之后，才有可能重新踏入正轨。社会环境问题是造成两广地区疫病防治工作难收良效的根本原因。

民国两广地区疫病防治工作的得失成败，可供多方反思。尽可能防止历史错误重演，是两广疫病史研究的现实价值所在。笔者认为，相关启示至少有如下数方面：

其一，实现社会长治久安，保持经济良性发展，这是任何一个国家疫病防治工作取得良好成效的根本前提。因为持续性的天灾人祸，不仅成为疫病滋生的温床与传播的快捷通道，更会急剧消耗掉已有的和潜藏的国力与民力，导致包括疫病防治在内的所有社会民生事业都流于空谈。

其二，充分重视科学技术研究，加快攻克医药技术难关，这是取得疫病防治最终胜利的关键因素。疫病防治是一个科学技术问题，故重点应放在技术攻关方面。一方面，需要大量一线医护人员和急需性医药物资，将疫病控制在一个极度有限的范围内。另一方面，也需要科研人员研发出有效药物，最终达到消灭疫病的目的。民国两广地区麻风之所以泛滥成灾，关键便在于当时国内缺乏治愈麻风的有效药物。

其三，破除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疫病防治政策，建立、健全常态化的疫病防治机制，尽可能将疫情扼杀在初始阶段。民国两广疫病防治工作的一大漏洞便在于各方匆忙应对、疲于奔命，时而霍乱、时而鼠疫、时而天花，结果按下葫芦又起瓢，顾此失彼。久而久之，防治工作成了一项临时性应急举措，缺乏整体性、常态化、持续性的防治机制。两广偏远山地林区直到20世纪30年代仍没有任何正规医疗机构，遑论系统防治机制。建立各层级的疫情应对机制，势在必行。

其四，疫病防治工作不仅是疫区内部的事情，也是疫区周边地区和其他地区的事情，需要跨区域、乃至跨国界联合行动。民国两广地区疫病防治工作基本依靠内部力量自我解决，很少与周边地区联合防疫。即便是广东与广西两省也往往各自应付。可偏偏当时天灾人祸频仍，跨区域的大规模人口流动是非常普遍的事情。结果，随着人口流动，疫区范围不断扩大。水旱风蝗等灾害过后，更是出现成片区、跨片区的疫灾。诸类问题在当代中国防疫工作中仍一定程度地存在。而当今防疫工作不仅限于一国之内，亦是全球多国共同的任务。各国之间既是“利益共同体”，更是“命运共同体”，需要共同承担责任、联合化解危机。

其五，充分发挥民间慈善组织在疫病防治工作中的重要作用。疫病防治工作的主体是政府，但民间组织同样很重要。乱世荒年之下，两广慈善组织还能帮助政府分担起防疫重任，当代中国民间慈善组织也应发挥一定的作用，协助政府做好疫病防治工作。

疫病防治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应该定位在人民群众身上。政府和民间需要联合起来，对疫病患者及家属予以更多的帮助与理解，对疫区民众予以更多的支援。疫病防治工作必须以人民生命安全为第一位，不能打着防疫旗号，行伤害群众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