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叙事视角下《白鲸》中的美国捕鲸业及其全球化拓展

2020-06-15 02:56翟莉
关键词:白鲸全球化

翟莉

摘要: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的著名小说《白鲸》讲述了壮阔海洋上的捕鲸壮举,反映了19世纪美国社会经济生活的真实历史,成为美国文学史上的一道独特风景。文本叙述了亚哈船长率领“裴廓德号”惊心动魄的捕鲸及复仇的故事,在海洋叙事背后展现的是捕鲸人丰富而生动的海上生活及捕鲸业发展的全景式社会画卷。从能源视角出发,作为美国19世纪财富重要来源的捕鲸船,无异于一座集“开发—提取—炼制”于一体的、漂浮在海上作业将其能源产品加工完成并推销至世界各地的能源加工厂,捕鲸船的航程涵盖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其广阔的海洋地理空间体现了美国对能源行业垄断及全球拓展的雏形。

关键词:《白鲸》;能源叙事;美国捕鲸业;全球化

中图分类号:I10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20)06-0034-07

19世纪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的小说《白鲸》在1851年出版时,并没有在评论界引起很大反响,甚至《文学世界》指责该书是一部有关捕鲸的“知识杂烩”,在看似浪漫主义的外表之下,涵盖了许多文学以外的东西,如哲学、自然史等,简直像一盒“海鲜拼盘”。[1] 20世纪,麦尔维尔在文学上声名鹊起,《白鲸》越来越多地受到文学评论者的青睐与关注,20世纪20年代英国作家劳伦斯欢呼它是一本“伟大的著作”[2],理查德·蔡斯称这本小说是“美国想象力最宏伟的表达”

[3] 。麦尔维尔在海上冒险故事的基础上不仅构思创作了一部技巧复杂、思想深刻、富有哲理的小说,还有根有据地向读者讲述了许多有关捕鲸业的知识和大海航行的详细情况,《白鲸》也因此被誉为一部美国捕鲸业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品”[4]。在《白鲸》中作者曾借书中人物的话说过:“要写出巨著,就得选择大题材。”[5]590由此看来,捕鲸无疑正是这个“大题材”,而这本小说也确实被普遍认为是一本有关捕鲸业的“巨著”。

一、小说《白鲸》中的能源叙事

现如今“能源叙事”已经是一个含义丰富的多元话题。能源的重要性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是不言而喻的,它与国家的政治、经济、外交和环境等议题密切相关,成为政府机构、各类媒体及行业谈论的焦点议题。能源话语已成为各类会议和各种专栏、专题等展开热烈讨论的焦点,如能源与环境、能源与气候、能源与地缘政治、能源与可持续性发展以及能源与全球治理等议题。因此,能源话语以其多维度、多媒体、多渠道、多层面反复传播,相互交叉重叠,构成了具有复杂网络联系的能源话语体系。[6] 在这一背景下,探讨《白鲸》中的能源叙事就有了重要的意义。

在19世纪,虽然现代意义的能源话语体系和能源叙事理论尚没有形成,但麦尔维尔在《白鲸》文本中却用了大量篇幅,在不同层面和不同维度展开捕鲸与能源加工的相关话题,从不同角度展示了捕鲸作为能源产业的重要性,高额的利润致使人们在辽阔的大海上竞相追逐。麦尔维尔在《白鲸》的写作期间,曾到图书馆查阅了大量与鲸鱼和捕鲸业相关的资料。为此,他曾经自豪地宣称:“捕鲸船是我唯一的耶鲁和哈佛。”[7]185 因此,仅从文学、宗教或哲学的角度来解释《白鲸》这样一部具有思想内涵的著作显然是不够的,而且仅从篇幅来看,文中关于捕鲸行业的知识和背景描写就超过了总篇幅的四分之一。作者绘声绘色描写海洋景观、追捕鲸鱼的惊险场面、解剖鲸鱼获取能源的过程,通过叙述者的谈天說地,在看似信手拈来的大量信息背后,隐含着深层复杂的文化内涵,使读者可以窥测到捕鲸业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所起到的支柱作用、捕鲸作为一种能源产业的整个生产过程以及生产者种种艰辛的生活细节。19世纪前期的海上捕鲸业促使美国东北沿海地区的经济迅速繁荣起来,那些充满野心的资本家以鲸油的多寡来炫耀财富,富裕人家用鲸油作为女儿的嫁妆;捕鲸业的巨大经济利益更是诱惑着形形色色的冒险家、无业者和流浪汉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捕鲸船上,他们前仆后继地追求着海上捕鲸这种冒险刺激、浪漫而又或许有利可图的生活,这种题材的丰富性本身就构成了《白鲸》的独特魅力。这种在波澜壮阔的海洋上追逐鲸鱼的航海叙事成为美国文学史上的一道独特风景,关于鲸鱼加工业发展及扩张的能源叙事也是一面映射那一时期美国经济发展以及社会风俗变迁的镜子。

从历史背景来看,18世纪煤炭作为主要能源形式登上了历史舞台,而纺织机、蒸汽机等的发明标志着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爆发,欧洲列强凭借着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庞大工业和军事力量,在全世界范围内进行殖民侵略,从而主导着世界各地的能源资源的开发利用。美国从18世纪末开始拥有捕鲸业,这一行业很快就成为其资本主义生产的重要领域,并迅速成为当时美国社会发展的支柱产业之一,每年为国家增加大量的财富。事实上,在1856年石油被发现并开采以前,欧洲和美国都是用鲸油来照明, “差不多一切照耀整个地球的,以及照耀在那许多圣殿之前的大小灯烛”[5]140。使用鲸油作为燃料的路灯为城市安全提供了一定的保障,以鲸骨为原材料的时装成为时尚的符号,以鲸油积累财富成为欧美贵族和上流社会满足自我欲望的方式,也成为塑造个人形象、提升社会地位的有力工具,这些从一定程度上增加了鲸鱼的经济价值。不仅如此,到了19世纪,西欧与北美因工业革命促成技术与经济的飞速发展,引发了社会政治与文化生活的巨大变革。在麦尔维尔写作《白鲸》之时,捕鲸业作为那时如日中天的能源行业已经成为美国财富的重要来源,成为美国的资本主义发展动力之一。

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12月到了19世纪,美国捕鲸业既要向欧洲市场出售鲸鱼商品以换取美国国内工业发展的资本,又要为本国的经济和社会发展提供能源资料,而且出于资本积累和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地理扩张的需要,对鲸骨、鲸鱼和抹香鲸油的多元化需求大幅增加,捕鲸业被人类赋予了新的价值。

麦尔维尔紧紧地抓住了这一时代命题,并在《白鲸》写作中生动形象地体现出来。

在1815年前后,捕鲸船的捕猎对象主要集中为抹香鲸,因为除了鲸油外,人们还可以从抹香鲸的体内提取可供制造香料的极其昂贵的龙涎香。美国捕鲸业当年最鼎盛的时候,“捕鲸的船只多达七百艘;人数多达一万八千人;每年耗费四百万美元;当时航行的船只价值二千万美元!每年有高达七百万美元的收获输进我们的港口”[5] 140。随之而来的是,那些追逐利润的股东们、那些贪婪而疯狂的资产阶级以及整个资本主义体系,在更大的海域、在更广阔的大自然中进行大肆征服与占有,进行更疯狂的捕猎和屠杀,甚至到了恣意妄为的地步,《白鲸》即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产生的一本多维度叙事的典范小说。正如萨义德在《世界·文本·批评家》一书中说过的那样:“文本总是具有世事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们就是事件,尽管它们看上去否认这一点,它们依然属于社会世界的一部分,人类生活的一部分,属于它们所位于和受到阐释的历史时刻的一部分。”[8]书中大量记载了关于鲸类学的材料和捕鲸业的信息。从这个角度出发,那一段关于捕鲸业发展的历史书写并不仅仅只是作为《白鲸》这本小说文学研究的背景,而是以独特的叙事惯例以及对个体生活的深切关注的方式叙述着历史,构成这一作品的历史文化语境,反映着那个时代的现实生活,而其中的能源叙事就成为小说中不可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

19世纪中期,即《白鲸》出版的1851年前后正是捕鲸业蓬勃发展的黄金时期,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在将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折为两截:在此之前,人类社会曾经历了漫长的发展时期,人类对大自然持一种敬畏的态度,在经济生产和社会生活中都是维持着低限度生存水准,以同大自然保持相对协调;而当历史翻过那一页之后,资本主义社会则是以“资本和利润”推动历史新开端,以征服和占有自然资源支撑其发展,因此,对自然资源的“征服与占有”成为那个时代的大主题。作为一部美国浪漫主义时期诞生的杰出小说,《白鲸》对捕鲸知识的详尽描述却是现实主义的,其详尽程度令人叹为观止,其对历史描写甚为详细。作者对捕鲸业的经驗知识与实践了如指掌,并在小说里充分加以运用,因而作品中充满了海风的气息与鲸油炼制过程中散发出的特有味道。彼时,清教徒移民已经登陆美洲,捕鲸业也因此在这个新生的国家发展中成为重要的动力。1712年,北美人杀死了第一只抹香鲸,发现其巨大头部的神秘器官中有一种叫做鲸蜡的独特物质。在“鲸类学”章节中,麦尔维尔对这种独特物质的功用做了百科全书式的介绍,并极尽所能地展示了其有关鲸类的学识,不仅将不同的鲸鱼进行分门别类的详细描述,还在描述各种鲸鱼形态和习性的过程中, 交待了哪一种鲸的商业价值是最高的、从哪一种鲸的嘴巴里得到芬香可口的油是极其名贵的、由哪种鲸鱼油制成的蜡烛在世界各地广受欢迎、哪种鲸鱼的鲸脑可以做油膏和药剂、哪种鲸鱼的鲸角可以被蒸馏成一种挥发盐等信息。此外,从鲸鱼口中割下的鲸须,还能被用来制作女士裙装的裙撑或束紧腰身的胸衣,并由此确立了当时女性时装的潮流。书中特别提到,为提高鲸油的生产效率,在开始出现在大西洋上的北美洲各殖民地捕鲸船上,人们还安装上提炼炉,使捕鲸者在海上就可以把宝贵的鲸脂提炼成油,之后再把鲸油贮存在油桶里,再不必把捕到的鲸拖回岸上加工。有了如此加工能力,捕鲸船通常能在茫茫大海之上停留4年之久。从这一角度观察,北美人无论是其文化,还是经济甚至精神气质都可以说是从鲸鱼身上得来的,那么这本史诗般讲述捕鲸故事的小说,无疑就是美国历史上最非凡的巨著。

二、《白鲸》航海叙事中的捕鲸人及能源加工

在19世纪40年代,美国正处于开疆拓土的时代,在海洋上游弋的900多艘捕鲸船中,就有735艘是来自美国,其中大约有400多人将新贝德福德称为他们的故乡。以这样的规模和数量,我们不难推断捕鲸业已经成为一个几乎被美国垄断的行业。在人类大量开采石油之前,照明和机器润滑主要依靠鲸油,美国捕鲸业成为一个规模庞大、产量和利润可观的能源与财富源泉,成为世界上最早的全球化产业之一,其海洋捕鲸区域遍布全球四大洋,产品销售范围远至北美、中美以及欧洲各个国家和地区,因此,此时的捕鲸业作为美国的支柱产业,成为美国经济起飞的引擎,帮助这个年轻的国家迅速崛起,由被压榨的英国殖民地成为一个经济强国。在这样的语境中,捕鲸船就是那个时代漂泊在海上的能源开采和能源加工厂。[9]

小说中的叙事者——以实玛利出海是由于对现实的不满和寻求解脱出路,那艘捕鲸船的名称为“裴廓德号”,是一个马萨诸塞州已被斩尽杀绝的印第安部落的名称,而作为一条闯荡过世界各个大洋大海、饱经沧桑的老船,常年在外遭受风吹日晒,久经沧海的生活使其颜色如墨一般黑,如同身经百战的士兵,周身点缀着作为其战利品的、猎逐到的“敌人的骸骨”——鲸鱼骨,以此隐喻“决斗与死亡”的主题,预示着它终将覆没的命运,其叙事言辞中不乏幽默冷峻,却直接对人类生存困境提出了拷问,并流露出一种不容乐观的担忧和悲观宿命思想。捕鲸船上的人员组成像是一个微型的“人类世界”,同时也是一个设备齐全、人力配备充足的能源工业生产中心。捕鲸船上人员管理严密,分工精细,每人各司其职,包含着从瞭望—围捕—宰杀,到分割—炼油—加工—储藏等各个环节严格把控的操作程序,虽然纷繁复杂,却有条不紊,杂而不乱。[10] 从某种意义上说,19世纪的捕鲸者甚至可以把鲸鱼视为一口游动的油井,因为那时的精密机器正是因为有了鲸油这样的润滑剂才得以顺利生产,为工业国家创造财富。

《白鲸》里的环境描写、心理描写甚至人物描写都相当出彩,其中有关鲸鱼的科普性的内容所占比例也相当重,范围涉及捕鲸业的地理学、发展史、博物学等多个领域。而且,除了“裴廓德号”之外,捕鲸船还有“玫瑰蕊号”“单身汉号”“撒母耳·恩德比号”“欢喜号”“拉吉号”等,以此表明人类猎杀鲸鱼的规模已经相当庞大,技术日臻成熟,已经是一个遍布全球的行业。麦尔维尔正是从捕鲸船这一角度反映了美国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反映了美国资本原始积累的残酷性以及对深藏于太平洋的财富与资源近乎疯狂的掠夺。

《白鲸》作为一部无愧于进入世界伟大作品之列的美国浪漫主义时期的小说,其海洋叙事气势恢宏、惊心动魄,描述了各种捕鲸的冒险经历与传奇;其能源叙事详尽、条分缕析,包含着许多捕鲸业的专门知识。船员们在“海中之王”亚哈船长的带领下,驾驶“裴廓德号”越过大西洋,绕过好望角,进入印度洋,然后又来到了太平洋,开始了海上捕鲸的惊险历程,从中也展示出在19世纪初期美国资本主义初步发展的背景下迫于谋生压力出海捕鲸的水手们的悲惨命运,再现了作为当时能源行业的捕鲸业的真实生活。小说将海洋叙事与能源叙事结合起来,不仅向读者细致地展示了捕鲸这一特殊行业的百科知识,同时也投射出美国社会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等方面的全景式画卷,而且表露了作者对所处时代的美国社会所做的较为深刻的思考,这也正是作品颇具魅力的关键。《白鲸》的主要情节是讲述亚哈船长率领“裴廓德号”的船员与鲸鱼搏斗的惊险故事,以亚哈船长率领众船员追捕鲸鱼莫比-迪克为主线,同时穿插了许多有关鲸鱼的传奇与利润的解说,对鲸鱼进行了堪称是解剖学意义上的详细分解,而这些解说一方面是引经据典,另一方面则是源于实际观察。航海捕鲸是一种非常刺激且充满危险的职业,渺小的人类通过精细的分工合作,战胜比自己大得多的在海中翻天搅海、呼涛唤浪的庞然大物,这样的画面只要想象一下,就令人心潮澎湃,惊叹于其伟岸的气概与恢弘的精神。

小说中以亚哈船长为代表的人类,除了捕杀鲸鱼的直接利益动机外,还兼顾了生存需要之外的更多内容。小说通过“我”——以实玛利的叙述视角,在小说第133章—135章,详细讲述了“裴廓德号”的船长亚哈与白鲸莫比-迪克生死决斗的过程及场面,如:“这一切使他一阵狂乱,光着双手,抓住那只长长的下颌,发狂似地想把它揪住,免得被它卡在里面。正当他此时在这样自负地奋斗时,那下颌打他手里一滑,滑脱了,那只嘴巴像一把巨剪似的,往后一闪,把这只小艇咬成两段,脆薄的船舷顿时弯卷起来,豁地一声断了,那只鲸却把嘴巴一闭,闭得紧紧地打两片漂浮的残艇中间游去了”[5]709;“亚哈就这样跟它短兵相接了,他身子往后一仰,双臂笔直地高举起来,把他那根凶猛的標枪,加上他那远更凶狠的咒骂声,一起投进这条可恨的大鲸身上。标枪和咒骂声一起戳进了它的眼窝里,仿佛是陷进了泥潭里。莫比-迪克斜斜一扭;它那紧靠着艇头的胁腹猛地一滚,艇身连一个洞孔都没有被撞穿,就蓦地翻了个身,当时如果亚哈没有紧紧扳住那翘起的艇舷的话,准会又给翻进了海里” [5]736-737。在如此生动的描述和勾勒下,翻动着白色浪花的大海与幽灵般穿行于海洋的白鲸融为一体,使阅读者真切地感受到大海的险恶与恐怖氛围。其实在小说一开始,以实玛利引领读者走进“彼得·科芬”(谐音“棺材”)的大鲸客店,那装饰古怪的居所处处闪露着凶兆,竭力渲染紧张、恐惧的气氛,使人联想到无处不在的死神,就连人们寻求心灵庇护的教堂,也无法使人摆脱对死亡的恐惧,面对一座座葬身于大海的海员的墓碑,读者直接感受到那索取人性命的元凶迫近的气息。捕鲸人的宿命就是注定要在惊涛骇浪中谋求生存,对于每天与巨鲸、大海对抗,挑战自然、挑战极限的捕鲸人来说,死里逃生就是家常便饭。

麦尔维尔就是要借助《圣经》上以实玛利这一“荒野上的孤儿”于大海之上寻找自我、寻找谋生之路与生命意义的“最高真理”的历程,折射出对美国应该如何对待他者的看法。[7]1-3 《白鲸》对从事捕鲸业的芸芸众生给予关注,从船长亚哈,到大副斯达巴克、二副斯塔布、三副弗拉斯克,再到标枪手魁魁格、塔斯蒂哥……详细的描述和精彩的刻画使捕鲸者的形象跃然纸上,也使捕鲸人的航海生涯充满英雄主义甚至是悲剧色彩,他们的航程遍及世界汪洋大海的各个角落,他们出没于翻涌的波涛中,抗争、暴动、逃离、高歌纵饮,在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带回了无数个关于勇敢、顽强、坚韧和生存的故事,捕鲸人成为“木船上的钢铁之人”,为人们留下了无数充满戏剧性、时而悲怆时而恐怖的故事,这些故事总是能够搅动我们内心不为人知的情绪,激活我们想象力中最原始的那部分。

根据小说中的详细描述,我们可知捕猎一头鲸鱼的过程实际上包括捕获和处理加工两个阶段:在浩渺无垠的大海上瞭望,发现鲸鱼的踪迹,追逐它,杀死它,在波涛翻卷之中拖回大船并固定在船舷边上;之后,全船人员密切配合,就像剥橘皮一样,分割鲸脂。在《白鲸》第66章“屠杀鲸鱼”、第67章“割油的艰辛”、第96章“炼油间的鬼影”等多个章节中,明显带有作家内心精神体验的哥特式自然书写,详细描述了处理加工的过程,也即获取能源的过程:他们首先是把鲸脂从鲸鱼身上一大块又一大块地切割、分解,把它的鲸脂割尽,把它的头挂在船边;然后,把割下的鲸脂源源不断地送进炼油房,烧起灶火,把它的鲸脂炼出油来,直到一头在大洋中悠然生活的大鲸终于被消灭完毕。此时,这艘船在茫茫的大海上俨然变成了一座烟尘飞扬的、油乎乎的炼油加工厂了。至此,麦尔维尔被美国社会“资本和利润”浸透过的商品意识已溢于言表,从这一角度阅读“割油”“绒毯”“海德堡大桶”“龙涎香”“手的揉捏”“炼油间”等章节,从一大段一大段对工厂化操作的描述中,读者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所谈及的才是远洋捕鲸的真实目的——获取能源,“金钱与利润”才是捕鲸、猎鲸、屠鲸的最初动机。而且,捕鲸业既是暴利行业又是风险行业,从事捕鲸业能够创造巨大的财富,以美国捕鲸中心新贝德福德为例,从事捕鲸业者的人均财富收入接近全市人均财富的两倍,促使新贝德福德在1815—1850年间成为美国人均最富有的城市。[11]

捕鲸业利润虽然丰厚,但其风险极大,捕鲸者极有可能葬身鱼腹,血本无归。正如“裴廓德号”捕鲸船一样,最终的归宿是沉入海底,只有叙事者以实玛利一人死里逃生。亚哈船长率领的“裴廓德号”捕鲸船可以说是早期资本主义迅猛发展时期的美国社会的一个缩影,充满了勇于进取、艰苦奋斗的美利坚精神,同时也揭示了以捕鲸业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工业生产的残酷无情,意味着人与劳动对象之间的尖锐对立与残酷压迫。在《白鲸》的第16章中,两位“虔诚的桂格派”船主法勒与比勒达在新人以实玛利面前上演了一出著名的双簧,上演了对捕鲸者的残酷压榨:按照惯例,以实玛利认为自己应得捕鲸利润二百七十五分之一到二百分之一的分红,但比勒达船长声称他只能得到七百七十七分之一,法勒假装不满,认为以实玛利应该得到三百分之一,两人激烈争执起来,最后年轻的以实玛利为了息事宁人,只得接受了三百分之一的苛刻标准。同时作者采用反讽手法,让比勒达手捧《圣经》,阅读《新约》中的“不要在地上积攒财富,要在天国积攒”的段落。在捕鲸船上,在船员的欢呼与拥戴下,亚哈不再是原本“可怜的捕鲸老头”,而更像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独裁者“亚哈国王”。 [12] 水手们在辽阔无边的海域,如同其在西部开发中一往无前的同胞一样开疆拓土,扩张了美国的海疆及影响力,彰显了其勇猛顽强的开拓精神和英雄气概,但却无权主宰自己的生活和命运。他们打拼出来的以捕鲸船为中心的能源产业,则作为新的经济引擎推动了美国社会经济的发展,为其积累了大笔原始资本。这对于刚从英、法、西班牙、葡萄牙等欧洲海洋强国手中获得主权独立的正处于上升时期年轻国家来说,尤为重要。

三、海洋地理空间中的能源叙事及全球化拓展

捕鲸航程中所呈现的海洋地理空间及能源全球化拓展空间在规模与深度方面是空前的。小说中的地理环境描写可以分为陆地与海洋两部分,陆地部分主要描写了新英格兰的南塔开特和新贝德福德。19世纪中期,美国船队大部分从新贝德福德和南塔开特启航,美国捕鲸业由这里起步、发展、壮大,凭借地理优势,这座孤悬于海外的小岛独力支撑起美国捕鲸业的辉煌,以风险与收益并存的捕鲸业推动了美国经济的巨大转变。马萨诸塞州的新贝德福德镇被视为世界捕鲸中心,并且新贝德福德镇由于盛产鲸油,成为美国最富饶的城市,其发展历史就是一部捕鲸史,也可以说是美国捕鲸史的缩影。捕鲸业被称为“国家财富来源”,在新贝德福德所在的马萨诸塞州,捕鲸业是排在制鞋业和棉花种植业之后的第三大产业。

美国捕鲸业逐渐从浅海迈向了深海,捕鲸范围很快从北大西洋扩展至南大西洋,其行程覆盖了世界四大洋的波澜壮阔的海洋空间。结合19世纪美国历史,《白鲸》生动细致地展现了捕鲸的壮观场面和航海旅程,其关于海洋形象的描写较之先前作家有了极大的空间拓展,这种海洋上的冒险及追逐活动象征了美利坚民族勇于开拓、积极进取的民族精神。麦尔维尔笔下的海洋是生动而鲜活的,无边的海洋是受生活所伤的以实玛利、伯斯等人的疗伤地,是亚哈船长等人与海洋及大鲸鱼争强斗狠、展现征服与复仇力量的竞技场,也是斯达巴克、弗拉斯克等人来海上寻找财富或实现自我梦想的耕耘收获之地,总而言之,它满足了形形色色美国人不同的心理期许与追求。在海洋的社会意蕴方面,麦尔维尔笔下的海上捕鲸与美国西部开发一样同属于开疆拓土的伟大事业,具有重要的历史构建意义。捕鲸船上的水手在海洋上扩张了美国国土面积与心理想象空间。以捕鲸船为核心载体发展出来的海洋能源产业,为美国社会经济发展积累了大笔原始资本。捕鲸行业的水手们的海上生活方式,则映射了这一时期美国民众生活方式所发生的新转变。

从海洋空间意义上看,“裴廓德号”的航迹几乎遍布世界各个海域,呈现出美国发展空间上的全球视野。“裴廓德号”从美国东岸南塔开特出发,经南大西洋到非洲南端,进入印度洋、太平洋,一路追捕莫比-迪克,称得上是一场环球海洋之旅。从种族和人员构成上看, “裴廓德号”的水手由各个种族以及世界各地的人员构成,船上的水手来自于以下不同国家和地区: 南塔开特、法国、荷兰、冰岛、马耳他、西西里、亚速岛、长岛、中国、东印度、塔西提、葡萄牙、丹麦、英国、西班牙、布勒法斯特和圣地亚哥。 [13] “裴廓德号”的人员组成堪称一个人类社会的“小世界”,象征著“一种美国精神,来自四面八方、各行各业的人们远渡重洋探寻自然界的秘密”[14]。由这里可以看出美国历史文化的全球化,展现了地球上各种族、民族和国家开启全球化进程的趋势。“裴廓德号”载着这些有着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水手航行在海洋这个独特的空间里,俨然成了一个缩微的世界。因此,无论从字面意义还是从象征意义上来讲,美国的文化、经济甚至精神,都可以说是经由捕鲸业走向了全球化。

小说中的海洋和陆地是对立的,陆地的日常生活自给自足、平庸惬意;海洋航程则是凶险莫测的。小说能源叙事的开拓性和宏观视角,构建出宏大的社会图景,作者详细描绘了捕鲸者的艰苦生活和辛勤劳作,对他们在十分凶险境遇下艰辛劳碌的命运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并且还深情地为这些被称为“社会渣滓”的人唱赞歌,并称之为英雄,将捕鲸业誉为最伟大的事业,因为不仅捕鲸业为社会发展增添了巨大的财富,而且捕鲸水手也是海上贸易的开拓者,他们探索了地球上最荒僻和边远的角落,敲开了许多闭关自守国家的大门,为资本的积累和输出打前站并扫清了道路,成为其资本主义发展的开路先锋。在美国的历史上,西部运动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它完成了美国东西部地区的政治经济一体化,促进了美国资本主义工业化的发展,培育了美国人民的拓荒精神。但是很少有人意识到,在与西部开发的同期甚至更早时期,美国人已经开始在海洋上“开海疆,拓渔区”,《白鲸》中所描述的航海与捕鲸业即是美国从陆地走向海洋的见证。可以说,“裴廓德号”作为一艘捕鲸船所象征的能源产业门类和经济影响具有全球化的意义。[15] 247正是社会发展对鲸鱼的大量需求,才导致了越来越多的人投身于捕鲸的事业当中。作为一个历时300余年的成熟的经济产业,美国捕鲸业并不仅仅是捕杀鲸鱼那么简单,其运转还包括筹备资金、招募船员、购买补给、规划航程以及销售等环节。仅以筹备资金而言,美国捕鲸业很早就采用股份制度。相比于其他陆地产业,捕鲸业的风险更大:一方面,捕鲸业要面临市场价格的波动;另一方面,捕获鲸鱼的数量并不稳定,经常一无所获,而且更重要的是,海上捕鲸活动危险甚多,时常发生海难,导致捕鲸商人血本无归。投资一次捕鲸活动需要的资本甚大,实力弱小的捕鲸商人根本无法单独承担,而对于实力较强的捕鲸商人来说,全额投资一艘捕鲸船也超出了其风险承担能力。因此,许多捕鲸商人之间采取股权分散制度,不仅可以降低投资成本,而且便于管控投资风险。

捕鲸业在给美国带来巨大经济利益的同时,也对整个世界的稳定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捕鲸者突破艰难险阻,打通了通往世界各地的航线,探寻那些人迹罕至的荒僻地区。在麦尔维尔看来,正是捕鲸者把西方的文明传到了世界许多地方。“正是通过捕鲸者,才终于把秘鲁、智利和玻利维亚从旧西班牙的羁轭下解放了出来,并在这些国家里建立了永远的民主政体。” [15]247 就国家层面而言,捕鲸业一直是美国重要的经济产业之一。巅峰时期,捕鲸业成为美国第五大经济产业。在世界经济体系中,鲸鱼不仅是某一地区捕鲸者的生产材料,而且被纳入世界市场,变成为欧美社会带来“光明”“润滑”和“时尚”的商品。[16]书中讲述的捕鲸者在全球范围内追捕一条叫作莫比-迪克的鲸鱼,其史诗一般的旅程本身就是一场“生存还是死亡”的冒险之旅,其船员的多民族、多元化的构成似乎表达着当今全球经济会一体化的预言。

正如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美国的捕鲸船队穿梭行驶在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之上,终日忙碌地捕杀着数以十万计的鲸鱼,包括抹香鲸、露脊鲸、弓头鲸、灰鲸和座头鲸等不同种类的鲸鱼,富有的捕鲸船船长能在新贝德福德最好的街区建造华园美苑、豪宅富邸,新贝德福德也被称为“照亮世界的城市”。1848年,美国捕鲸船通过白令海峡到达北冰洋,捕鲸范围最终扩大至全球。超过全球四分之三的捕鲸船由美国捕鲸港出航,美国捕鲸业至此达到巅峰。美国捕鲸业的黄金时代一直延续到了19世纪50年代,而导致其灭亡的直接原因是石油工业占有了照明和润滑剂的市场。

从这一角度来看,“裴廓德号”的覆没似乎真的是上天注定的。全船人的英勇搏斗为曾经辉煌的捕鲸业唱响一曲庄严肃穆的挽歌,因为紧接着石油作为主要能源登上了历史舞台。人们追逐利益的目光很快被石油带来的巨大价值所吸引,排除各种投资的风险不算,一次长达3年的捕鲸航行最多可以带回的鲸油大约有400桶,而一口油井一天的产油量就可以多达3 000桶。于是,石油作为能源的后起之秀很快就取代了鲸油。石油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作为新的主要的能源迅速崛起,确立了其世界能源的主体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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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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