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红
彩南,很诗意的地名。
彩南是个油田,在新疆准噶尔盆地东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腹地,因位于五彩湾之南,起名彩南油田。
准噶尔盆地是新疆第二大盆地。它和塔里木盆地一样,周边环围着绿洲,盆地中心是沙漠,两亿多年前还是广阔的海洋。海洋和自然界所有事物一样,是活的生命物质。它经历了不断新生、成长、壮大、成熟,直到消亡的漫长过程。岁岁年年,古海沉积了一层又一层生物尸骨,逐渐演化成含有石油的岩石。海水退去之后,这里是温暖而茂密的森林,亿万年一次次经历沧海桑田的巨变,茂密的森林沉积、演化为煤炭。这些煤埋藏很浅,基本上是露天煤矿。地面还裸露着大量的树化石。人类把准噶尔盆地视为太阳神藏在大地上的聚宝盆,许许多多的人来这里寻找石油和煤,用以推动现代工业文明的车轮。那些横亘在荒原上的硅化木则被人们切割、挖走,作为稀有的装饰物。
从上个世纪50年代起,石油人在盆地西边找到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油田克拉玛依,之后,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石油人把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锲而不舍地在准噶尔盆地勘探石油。彩南油田是他们找到并开发的25个油田之一。彩南油田曾和它的名字一样熠熠生辉,是中国第一个百万吨级沙漠整装油田,连续10年原油产量百万吨。汩汩的原油在它勃勃有力的血管中流淌,令石油人为之精神澎湃。彩南油田已在石油的道路上奋力奔跑了38年,如今它进入生命的暮年,在它西边是新崛起的克拉美丽油田,南面是又一个“新人”沙北油田。彩南像胸前挂满勋章的老人,一左一右牵着两位成长中的孙儿,朝着沙漠深处走去……
我从小生活在克拉玛依,一座寸草不生的戈壁城。那时我无知而又任性,对准噶尔盆地无知无觉,如许多人不知天山和昆仑山对于新疆不可估量的存在。我投奔南疆,在库尔勒安家,与更大的盆地塔里木建立关系,产生情感。半个世纪,人生大半过去了,很多次顺着准噶尔盆地的边缘往来于故乡与自家之间,依旧对这个盆地漠不关心,一无所知。
所有的遇见是偶然,也是必然。当时间走到2019年这个节点上,我这逃离故乡的游子,终于有机会深入准噶尔盆地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此时的我,已两鬓飘雪,眼含愧疚。
2019年,我两次走进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上次是夏天的东道海子之行,这次是冬季的彩南之旅。自然界的对立与统一、生发与隐秘、多姿与简单,在两个截然相反的季节,向我肆意地展示着极致之美。
长期居守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我的认知里,沙漠是大海死亡后的骨骼,生命在此绝迹。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沙粒儿呈灰黄色,细如土质,没有塔克拉玛干沙漠波澜壮阔的气势,起伏平缓的沙丘上,稀稀疏疏生长着梭梭、苦艾蒿、白蒿、蛇麻黄、囊果苔草、大芸,及叫不上名的细小植物。这些植物固化住了沙丘的形态,让荒凉阳刚的沙漠有了一些阴柔之美。尤其是家族庞大的梭梭林,像天上飘落的仙女,绿衣飘扬、身姿妖娆,使得沙漠看起来非但不荒凉恐怖,反而生机盎然。冬季,天山南麓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极少降雪,而天山北面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积雪较多。还有三四天就是冬至,沙漠刚落过一场大雪,天地苍茫,银装素裹,万籁寂静,每一株植物反射、放大着太阳的光芒,洁白晶莹、玲珑剔透。汽车在雪路上行驶,如同行驶在凝冻的水晶球里,美妙绝伦的冰雪世界旋转着一直向后、向后,仿佛永无止境。
彩南,我轻轻呼唤着,走失的岁月雪片般纷纷飘落,划过老年、中年和青年,与你一起回到童年。眼睛里的太阳、月亮、星星、风雪、荒原、戈壁滩、沙漠、采油树,家和火墙,磷火和骨头……叠印在脑海。原来,生命是一次轮回,如同准噶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无论沿着哪个方向出发,终将回到起点。回首向来萧瑟处,蓦然发现,它早已在我胸中染上永远涂抹不掉的底色,埋下了汹涌澎湃的浪涛。
好吧,允许我在我愈来愈瘦的生命里,割出一小片时光给你,盛装预料之外的遇见。
2个多小时后,我们到达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腹地。前方巨大的宣纸般的雪原上跳出一点红色,如熟睡婴儿红扑扑的小脸,裹在白色的襁褓中均匀地呼吸。此刻,你就是世界的中心,温情与温情脉脉以对。走近,看清是一座红色抽油机。抽油机不远处露出来一排平房,平房背后的银灰色和原野色调一致。转到房前,我眼前一亮,门窗之间的红砖墙面被员工因地制宜地涂鴉,写上自己对采油工的理解,挺有意思,特意摘录下面一段。
我是采油工一身中国红,有职有责有担当,有歌也有舞;我是采油工,我是采油工,我是快乐的采油工;采油工劳道。
“劳道”是新疆方言,有本事有能耐的意思。
这个班的班长叫赵磊,班里有14名员工,其中有5位女采油工,管理着方圆20平方公里的39口井,年产原油9万吨。与现代化的办公室相比这里条件实在简陋,左手办公室,里面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一个柜子,西侧放着几箱方便面和桶装水;右手是员工宿舍,一张木质上下床,有简单的被褥,窗户上竟然连窗帘也没有。床边放了一个电暖器,看样子到晚上这里很冷。中间屋子是简易的会议桌和几把椅子,白色的墙面被员工布置成企业文化墙,质朴而不失特色。“滴12”,我望着墙上几个绿字思量。胖脸,表情腼腆的班长赵磊走到我跟前说,沙漠里有个泉眼儿,特神奇。这窝水不见少也从不见多,泉水清洌,我们起名滴水泉。泉水一直是沙漠野生动物珍贵的水源地,因距离我们这儿不远,借它的光,我们班就叫滴12井区。
听到这个湿漉漉的名儿,好清凉。干旱的沙漠腹地哪来的水,太不可思议了。酷夏,动物和人有滴水泉可饮,“清凉破炎毒”这是上苍对自然的悲悯。
大概很久没来过陌生人了。卧在雪地上的狗,见到车开进来,突然活跃起来,见了陌生人下车也不吠,翘着尾巴围着我们转圈圈,一圈又一圈,旋即跑出去,在荒原上来回奔跑撒欢。屋里被陡然多出的五六个人填满,说话声震得墙壁嗡嗡响。班长忙前忙后,真怕怠慢了远方的客人。除了一人一杯白开水,再没有别的可以招待我们。班长脸红了,一个劲儿说抱歉。
白天,这儿有5个人上班,早出晚归,午饭在班上吃,夜里留下一位男员工值班。三四十年前,采油女工也值夜班,一般3人一组,无论春夏秋冬,每隔一小时出去巡井、抄表,风餐露宿,春天一身土、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雪,上下班坐解放牌卡車,车在路上跳,人在车上跳。采油女工曾是一个时代艰苦的代名词,现今工作条件极大改善,女工不值夜班了。可是男员工胆子再大,把一个人放在这旷渺的沙漠腹地,别说晚上了,白天都会怕。有一回,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我离开人群走得远了些,感觉所有的声音都遁入了虚空,哪怕沙粒儿细微的滚动声也不见了,天地像两张巨大的铁饼向中间压迫,一个人渺小如沙,可以忽略不计,无形无色的空让我感到危险、恐惧、慌乱,无依无靠。我想他们一定也有和我相同的感受。
怕吗?我问。
怕。沙漠里有狼。狼很聪明,冬天冷,狼常在采油树的保温盒里避风。夜里巡井有狗作伴,好多了。遇到危险狗狂吠。
班长赵磊是石油二代,他的父母从前在南疆的依奇克里克油田工作。依奇克里克油田是石油人在南疆找到的首个油田。上世纪80年代初,依奇克里克油田被废弃,2万多人跟随石油迁徙,一部分去了塔里木盆地西南地区,加入塔西南石油勘探会战;一部分挥师东进,翻越天山来到准噶尔东部,参加准东石油会战。赵磊这一代人在石油会战中一天天长大,熟悉油田,习惯了艰苦的环境,对石油有一份难以割舍的家国情怀。这些原生态的年轻人比内地城市长大的孩子更快适应沙漠单调的生活,更耐得住寂寞。现实也是如此,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大学毕业后,选择回到油田子承父业,逐步成为油田的中坚力量。
毫无疑问,如果地下的石油不枯竭,那么还会有油三代、油四代继续将“革命”进行到底。
离开彩南的路上,看到一只骆驼,一只褐红毛的骆驼,安静地站在一丛梭梭旁,像一幅画嵌进白雪的苍茫里。我再次想起彩南油田滴12井的那些小伙子,一座房、一个人、一条狗,在每个夜晚孤守油井,他们是沙漠里的骆驼,必须坚忍地独自跋涉,用青春换石油。他们中的许多人为了这种叫石油的物质,也许一生也走不出宿命中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那些开着私家车四处旅游的人,那些用塑料袋装菜的人,那些穿着漂亮衣服逛街的人,他们可能不会去想,这些因石油派生出的东西从何而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他们不需要刻意宣传,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生活。
告别时,维吾尔族女工拉着我的手说,春季融雪后,沙漠特有的短命植物迅速萌发开花,那时的沙漠草绿花艳,特别美,你一定要来看看。
车走出很远了,我从倒车镜里看到他们仍站在原地,挥手,挥手。一身红色工装像一团团火焰映亮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