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与女性社会地位变化之关系:近代韩国女医职业的形成(1876-1945)

2020-06-15 09:37黄永远
妇女研究论丛 2020年3期
关键词:朝鲜医师医学

黄永远

(中山大学 朝鲜语系,广东 珠海,519082)

一、前言

近代西方医学是推动西方社会变革的重要力量,在东亚历史上亦是如此。当今社会,医学不再单单停留于医学知识和临床治疗,而是结合了资本的力量,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建构社会秩序和规训大众行为强有力的要素。医学之所以能够拥有如此广泛的社会影响力,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国家权力所支撑的正规医学教育(尤其是大学教育)、证照制度以及政府对于特定医疗人员的排他性、垄断性、专业性地位的保障[1](PP 196-200)。韩国近代西方医学的发展历程集中反映了这一事实。

韩国西方医学在日本殖民统治时期(以下简称“日治时期”)正式形成并开始发展。日治时期,殖民统治当局即朝鲜总督府无视并打压属于传统医学的汉医学,积极扶植发展西方医学[2][3][4][5]。在朝鲜总督府的政策庇护之下,朝鲜西医在证照、教育、组织化、职业伦理等方面逐渐走上了职业化的正轨[6][7](PP 36-39)。但是当时在朝鲜西医的内部,存在民族、学历、地域、性别等方面的差异。例如,朝鲜人医师有别于日本人医师,他们进入公立医院就职和大学任教的机会微乎其微,大部分人只能到私立医院、医校工作,或自行开业[7](PP 44-45)。除了这种民族差别之外,朝鲜人内部也存在着因性别、学历等因素而导致的差异。

在近代韩国,女医是具有先驱意义的代表性女性专门职业。在“男女有别”这一传统社会规范依然有效的近代韩国,女医们走出家庭、进入社会,活跃在医院等职场,这一现象本身无疑具有伸张女权的象征性意义。不仅如此,要想成为医师这一具有高度专业化知识的人员,必须有中等以上的学历,并接受专业的教育,这对于当时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教育秩序和社会规范来说,也是一种巨大的冲击和挑战。当然,我们大可不必以如此单向的视角来探讨女医问题。虽然近代女医作为高级专门职业的代表,在推动女性解放方面具有重要意义,但是对其局限性和实际的社会影响力也有必要加以客观评说。即使在今天,不只是韩国,在日本、美国、欧洲等其他国家和地区,女医在教育、雇佣机会、薪酬、岗位晋升等诸多方面依然遭受性别歧视[8](P 119)[9](PP 419-420)[10](P 1,P 3)。这也提醒我们有必要客观看待女医这一具有代表性的专门职业在社会性别规范重构方面所发挥的实际作用。

截至目前,韩国学界关于近代女医已经积累了一定的研究成果。首先,在女子医学教育方面,奇昌德[11][12]、金相德[13]等人对朝鲜女子医学讲习所(1933年更名为京城女子医学讲习所)、京城女子医学专门学校(1938年)的设立、运营、教育内容等情况进行了探讨。其次,出现了针对朴爱施德(原名金点童)[14][15][16]、许英肃[17]、郑子英、玄德信、刘英俊、吉贞姬等代表性女医的生涯及其社会活动的研究[18]。此外,大韩医师协会政策研究所也出版过相关的通史性著作[8]。

这些研究对于揭示韩国近代女医的全貌以及代表性人物的生平具有重要意义,但也存在以下几个问题。第一,以往研究多延续传统医学史的书写范式,将女医先入为主地设定为先驱者、女性启蒙主义者、女性运动家等“高大全”的形象,这显然会有损女医原本更为丰富的历史面貌,也忽视了女医内在的差异性。第二,以往研究碍于资料所限,没有对女医的社会地位和自我认同进行深入探讨。第三,大部分研究仅在国别史的框架下展开,没有对医学、科技中所潜在的性别政治这一普适性问题进行深刻的剖析。

本文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聚焦医学和女性社会地位变化的关系,重新考察近代韩国女医这一专门职业的形成过程。为了更深层次地探讨医学和性别政治的关系,本文在探讨近代韩国女医问题时,将在纵向上与韩国古代的医女,在横向上与中国、日本的事例进行比较。

二、韩国古代“医女”的表与里

女医在韩国历史上早已有之(1)当然,古代历史上的“女医”有别于现今“女医师”的概念。前者是指提供各种医疗服务的女性医疗人员,是一个广义的概念,不仅包括上流社会儒医家族出身的女性医师,而且包括活跃在民间的医婆、药婆、师婆等人员。参见章梅芳、刘兵:《女性主义医学史研究的意义——对两个相关科学史研究案例的比较研究》,《中国科技史杂志》2005年第2期,第169页。因此,有些研究者也会采用“女性医者”“女医者”的说法。后者是指接受过医学院校正式教育,并获得国家行医资质的女性医者。同时,在传统社会,医、药、护并未分离,女医的层次也是十分丰富的。诊脉开方、接生(稳婆)、照顾看护的功能并非完全分属不同的人。有鉴于此,为了提升文章的针对性,本文所讨论的古代“女医”主要限定为具备一定医学知识,懂得诊断开方和用药的女性医者。近代以降,医师、护士(看护妇)、产婆三者已经分化,并具有不同的从业资质和职业认同,所以近代以后的“女医”单指女医师,并不包含后两者。。近代西方医学传入之前,韩国和中国、日本长期共享东亚传统医学知识。女性的身体其实很早就已进入东亚传统医学的视线。中国早在汉代就已经出现了皇室后宫延用女性医者的记载[19](P 64)。此后,女性参与宫廷医药事务似乎成为一种惯例。到了唐代,在民间有“以提供医疗照顾来维持生计”的来自社会底层的女医;针对宫廷女医,朝廷还通过《医疾令》对其进行了制度化[19](P 278)[20](P 56)。“诸女医,取官户婢年二十以上,三十以下,无夫及无男女,性识慧了者五十人,别所安置,内给事四人,并监门守当。医博士教以安胎产难及疮肿、伤折、针灸之法,皆按文口授。每季,女医之内业成者,试之。年终,医监正试。限五年成。”[21](P 319)

《医疾令》对宫廷女医的身份、资格、选拔人员、居住场所、教育、考试、学业年限做了详细规定。其中,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女医出自官户、官奴婢等身份卑贱的阶层;第二,将女医单独安置,严格限制其出入;第三,让医学博士以口头形式教授女医以安胎、难产、疮肿、骨折、外伤、针灸等知识。这意味着当时国家设置女医的主要目的是为宫闱女性提供医疗服务,女医处于比男性医师低一个等级的从属性地位[22](P 90)[23](PP 94-114)(2)程锦认为,女医出自地位卑贱的官户婢,又被要求无夫无男女,即便训练有成,恐与补官任职无缘。因而她推测当时少数几个司药、典药和掌药的女官应该并非从女医中选任,而是另有选任渠道。参见程锦:《唐代女医制度考释——以唐〈医疾令〉“女医”条为中心》,载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十二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8页。。唐代的《医疾令》也对日本影响很大。日本于8世纪颁布了与唐代的法令极为相似的《医疾令》[24](PP 17-18)。由此可见,在古代东亚世界,女性很早就在国家医疗体系中占据了一定位置。

女医的地位到宋代发生了很大改变。宋代之后,医学和儒学相结合,医界重视阴阳五行和脉诊等理论、崇尚儒医的风尚日益兴盛。这对和教育几乎无缘的女性而言十分不利。同时,民间针灸铜人的出现促进了针灸的普及。相比医学理论,女性原本与针灸、咒术性的医疗更具亲和性,这也使得她们日益被重视理论的正统医学所排斥[19](P 66)[22](P 93)。此后,历经元明清三代,随着医师专业化水平的提升,社会对医师知识水准的要求越来越高。这导致女性愈发远离正统医疗,也加速了士绅家庭出身的女流医师(儒医)和民间一般女医之间的分化[19](P 66)。由于出身于士绅家庭、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医家不但人数极为有限,而且碍于礼教无法公开行医,致使她们的影响力仅限于家族之内。因此,整体而言,女医逐渐落入与儒者和男性主流医师所定义的正统医道格格不入的“三姑六婆”(3)关于“三姑六婆”这一称呼的文本呈现及其社会文化内涵,参见衣若兰:《三姑六婆——明代妇女与社会的探索》,台北:稻香出版社,2006年。的行列[25](PP 211-214)。

日本在8世纪颁布的《医疾令》确立了规范女医的制度,但从15世纪开始,关于这一制度的记录不复见诸史料,这表明女医制度很可能退出了日本历史。到了江户时期,由于男女有别的风俗,治疗女性患者的女医重新出现,但是史料记载的人数相当有限[24](PP 25-26)。

从文献资料来看,相比中日两国,韩国的女医出现较晚。韩国的医女制度始于朝鲜时期太宗六年(1406年)三月。《太宗实录》记载:“丙午,命济生院,教童女医药。检校汉城府尹知济生院事许衜上言曰:窃谓妇人有疾,使男医诊治,或怀羞愧,不肯出示其疾,以致死亡。愿择仓库、宫司童女数十人,教以脉经、针灸之法,使之救治,则庶益殿下好生之德。”[26]从史料来看,太宗时期设立医女制度,目的是救治难以接受男性医师诊疗的众多女性患者。学界一般也多将“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一朝鲜时期儒教社会的性别规范作为医女制度创设的原因。

令人费解的是,众所周知,高丽时期是女性地位相对较高的时期,在高丽末期性理学传入之前,男女之间没有如此教条化的繁文缛节。即便认为朝鲜初期受到了性理学的影响,但一个社会风气的改变恐怕不会如此迅速。因此,笔者认为有必要对朝鲜时期医女制度的起源进行重新解释。第一,在朝鲜时期以前,韩国有可能已经存在医女制度,虽然并不一定见诸现存史料;第二,太宗时期创设医女制度,可以视作国家基于对男女授受不亲这一风尚的考量,从制度上对这一既定的事实进行认可;但也可以解释为,男女之间的性别隔离是朝鲜王朝初期致力于构建的社会秩序,而医女制度正是可以支撑这一性别规范的医疗制度。

虽然上述讨论不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问题的纠结,但也提醒我们可以从多个角度思考医女制度的意义。事实上,女性患者接受女医的诊疗,虽然和性别隔离这一外在的社会规范有密切关联,但也不失为一种“人之常情”。这不仅限于女性,男性同样如此,尤其是泌尿生殖系统疾病,同性医师的诊察往往会使患者感觉更自在。女性的生理结构不同于男性,月经、妊娠、生产等女性特有且至关重要的生理现象都与生殖器官等人体私密部位相关联,这也造成了女性患者众多的“难言之隐”。从这一角度来看,朝鲜初期医女制度的创设,既是构建儒教社会性别规范的制度性举措之一,也可以被认为是国家开始将女性的身体和健康纳入“医疗化”的场域,积极对其进行管理的表现。

朝鲜时期的医女在史料中也被称为“女医”。医女出身于官婢,相比大多属于中人阶层的男性医官,其身份更为卑微。这和古代中日两国的情况类似。这也是日后燕山君时期医女被作为官妓对待的重要原因之一。朝鲜时期的医女是各地官府选送的聪明伶俐的官婢,她们进入中央的济生院(后改为惠民署)接受教育。因为当时女性接受教育的机会极其有限,所以医女进入惠民署后,首先要接受汉文和经典的教育,之后才开始学医[27](P 360)。成绩优秀的医女会被从惠民署提拔到内医院(成为“内医女”),反之则将被送还本乡。

从成宗九年(1478年)2月定立的“劝课条目”来看,医女教育的课程包括《妇人门》《产书》等妇产科方书,《直指脉》《纂图脉》等诊脉法,《加减十三方》《和剂方》等药物调剂法以及《铜人经》等针灸法。上述科目既是汉医学的基础科目,也是为了便于医女将来能够辅佐医官,对宫中的女性开展诊断、诊脉、针灸、助产、看护、调剂等医疗行为。这样的角色设定和教学内容,决定了医女的整体水平。纵观整个朝鲜时期,虽然出现了长今、正玉、长德、贵今等医术杰出的医女,但总的来说,医女的医术在很大程度上落后于男医[28](P 2)。当时代表医女最高水准的内医院医女也只能代替医官进入后宫诊察,然后出去将症状报告交给医官,由医官讨论判定病情,并决定诊疗方案;或者按照医官的指示,入宫开展脉诊和针灸。医女不能独立诊断病情,更不能开具处方,只是纯粹的辅助性角色。

到了朝鲜后期,官员们批评医女医术日趋下降的意见越来越多,有人开始质疑通过医女入宫诊察症状,然后依靠她们的描述来诊断病情的方式是否合理。例如,肃宗十四年(1688年),文臣朴世采曾向国王进言:“……臣新自外来,伏闻大王大妃殿症候,只使医女入诊云。……而只使医女入诊者,已极不安,且其入诊时,亦不得瞻望玉色,但以脉度迟数,传于医官而议药云,医家之观形察色,最是紧要处,而既不得瞻望颜色,医女术业,又比不如医官,而只凭口传而议药者,岂非疏漏之甚乎?……今我大王大妃殿于群下,俱有母道,则医官入诊,似无嫌疑之事。”[29]

众所周知,东亚传统医学中有“望、闻、问、切”四诊法。朴世采认为让原本医术欠佳的医女仅靠四诊法之一的脉诊法进行诊断,然后报告给医官的做法,存在很大的风险。医女的医术当然不及男性医官,但是问题的核心可能在于严格的男女内外之别。对此,中国明代医家张景岳有过犀利的分析:“如寇宗奭引黃帝之论曰:凡治病察其形气、色泽,形气相得,谓之‘可治’;色泽以浮,谓之‘易已’;形气相失,色夭不泽,谓之‘难治’。又曰:诊病之道,观人勇怯、骨肉、皮肤,能知其虚实,以为诊法。故曰:治之要极,无失色脉。此治之大则也。今富贵之家,居奥室之中,处帷幔之内,复有以绵帕蒙其手者,既不能行望色之神,又不能尽切脉之巧。使脉有弗合,未免多问,问之觉繁,必谓‘医学不精’,往往并药不信,不知问亦非易。其有善问者,正非医之善者不能也。望、闻、问、切,欲于四者去其三,吾恐神医不神矣。”[30]

从张景岳的论述来看,中国的男性医师也是苦于内外之别,无法采用脉诊法之外的其他“三诊”,只能隔着帷幔搭脉诊断,使医术大打折扣。当时朝鲜民间的状况当与此无异(4)如《承政院日记》记载,“且以闾巷事言之,女人之病,毋问轻重,皆障蔽诊脉。”参见《承政院日记》第330册,肃宗十四年(1688年)7月13日。。医女制度可以说正是维护这一内外有别的社会秩序的制度性屏障。但是,正如朴世采所言,到了朝鲜后期,在医疗领域出现了质疑这一社会秩序的声音。实际上,由于仅靠医女传言无法正确诊断病情,也出现了允许医官随同医女共同进入后宫施诊的例外情形[31][32][33][34]。

朝鲜时期医女制度的创立,旨在向女性,尤其是统治阶层和上流社会的女性提供医疗服务,从而维护男女有别这一儒教社会的两性伦理规范。但具有讽刺性意味的是,医女本身经常背离上述规范。医女主要面向女性患者进行诊疗,尤其是隶属于中央的内医院和惠民署的医女。但是,有时其诊疗对象也不仅仅局限于女性。朝鲜前期的文臣徐居正就曾接受过医女的诊疗。当时御医全循义在标识了艾灸的部位之后,差派手下的医女接常前来操作。徐居正在接受艾灸治疗后,写下了《戏女医接常》:“汝是女和缓,活人应有方。要须砭骨病,不必挠刚肠。信手渠能炷,颦眉我忍肠。深恩无以报,聊复慰壶觞。”[35]诗中对于医女接常的戏弄之情溢于言表。

身份低微的医女在面对男性患者时,即使作为专业医疗人员的资质得到认可,也无法逃脱来自男性带有色情意味的审视与戏弄。使问题更为复杂的是,燕山君时期(1494-1506年)之后,医女被作为官妓动员到各种宴会场所,从而造成了医女的“妓生化”(即“妓女化”)。让医女充当官妓,来为王室和士大夫陪酒助兴,一方面是由于医女和官妓同样出身于官婢,另一方面是由于当时官妓人数不足。但是无论如何,这一政策不仅“有伤风化”,而且妨碍医女履行自身职责。因此,中宗时期(1506-1544年)之后,朝廷为了防止医女的“妓生化”,采取了诸多修正措施。但是,风纪一旦受到破坏就难以恢复,医女的“妓生化”一直持续到朝鲜后期[36](P 192)。

医女的“妓生化”现象大大影响了其专业性。例如,宣祖十年(1600年),王妃朴氏患病,药房上奏国王,请求让识字且医术突出的爱钟入诊,宣祖对此拒绝道:“闻爱钟是娼女,虽有轩岐之术,不可出入于内庭也。”[37]由此可见,医女和妓女的混同与界限的模糊,对医女的专业性声望和社会地位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医女的负面社会形象此后一直延续。例如,18世纪实学家柳得恭曾在《京都杂志》“声伎”条中记载:“内医院、惠民署有医女,工曹尚衣院有针线婢,皆关东三南选上妓也,宴集招致歌舞。”[38]事实上,当时医女除了开展各种医疗业务外,还同时承担着“仪仗奉持”、陪酒助兴、搜查和逮捕女犯人等多种职责[27](PP 378-380)。然而,在上述多种角色中,人们却尤为关注妓女的角色,几乎将医女和妓女两者视为一体。

18世纪画家申润福所绘的《听琴赏莲》中,头戴黑色绸缎“加里磨”、口衔烟管的女子即是医女。“加里磨”主要由身份低微的女性外出时佩戴。根据柳得恭的记载,当时只有医女才允许穿戴丝绸,以表示其身份有异于一般下层女性(5)《京都杂志》记载:“内医院医女戴黑缎加里磨,余用黑布为之。加里磨者,方言羃也,其形如书套,可以羃髻。”参见柳得恭:《京都杂志》,“声伎”,版本不详,第9页。。在古代,医术被视为治病救人的“仁术”,因此,相比一般官婢,医女的身份稍显特殊。而且她们如若立功,还可以获得免贱和从良的机会[27](P 386)。由此可见,国家为了维护性别隔离的社会规范,对医女的确实行了一些政策上的“照顾”。

但是,在父权家长制占统治地位的传统社会,医女不同于一般女性,可以较为自由地穿梭于男女之间,游离于国家所要保护的女性行列之外,与妓女一样成为男性士大夫欲望的投射对象。这无疑妨碍了朝鲜时期医女的专业化,也为其后女医师社会形象的塑造带来了一定的历史包袱。1885年,韩国近代最早的西式国立医院——济众院成立。医院成立之初,政府为了募集在附属女性病室工作的医女,向各道下达了选送妓女进京的命令[39]。虽然济众院的医女实际扮演的角色更接近于近代意义上的护士,而非女医师,但在当时医护尚未正式分离的情况下,还是造成了不良影响。传统社会对于医女的形象认知和角色定位影响后世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三、近代韩国女医师的培养与专门职业的形成

开港以后,随着西方医学的传入,社会对于女性医疗人员需求的呼声日益高涨。在男女有别这一传统社会观念影响依然强劲的朝鲜社会,迫切需要面向女性患者的医疗人员。1884年4月27日,一位笔名为“如囚居士”的日本人在《二六新报》上所载的《朝鲜杂记》中,对当时朝鲜女性的医疗状况做了如下描绘:“该国中流以上的妇女即使患病,也不会寻求男医的诊察,即使接受男医的诊察,也会羞于露脸。因此,她们只会从房门中伸出手来接受诊脉。而且,虽说存在所谓的女医(即医女),但是所谓的‘医’只不过是徒有其名而已。她们连《伤寒论》都没读过,其实只不过是卖春的一群人罢了。总之,女医对朝鲜社会没有任何帮助。真是不幸啊!该国女性患重病时,即便知道,似乎也只能束手等死。”[40]

这段话虽然带有日本人蔑视朝鲜的口吻,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朝鲜的实情,即朝鲜女性因为男女有别的社会风俗而被阻挡于一般的医疗服务之外,抑或需要忍受由男性医师诊疗的种种不便,而面向她们的医女则被视为医术不济的妓女(6)对于医女的这种认识,不仅局限于日本人。1924年6月朝鲜人的刊物《开辟》上所刊登的《京城的花柳界》一文,也将医女称为“药房妓生”,认为医女的本质就是妓女。参见一记者:《京城的花柳界》,《开辟》第48期,1924年6月1日。。在这样的背景下,向朝鲜输送女医师或培养朝鲜女医,一方面被认为是普及西方先进文明的象征——西方医学的善举;另一方面也在改变朝鲜社会陋习、救赎朝鲜女性的层面被赋予了合法性[13](P 80)[40][41]。

19世纪80年代之后,朝鲜宫廷开始雇用西方女医师。同时,外国人经营的医院也出现了西方和日本女医师的身影。然而,仅靠外国女医师,无法根本改变朝鲜的医疗现实,因此,Rosetta Sherwood Hall(以下简称“Hall女士”)、Howard,M.等美国监理会的女医疗宣教士,开始计划培养朝鲜女医师。1896年,在Hall女士暂时回国之际,在其手下担任助手的朴爱施德主动跟随她前往美国学医,1900年朴爱施德学成回国,成为韩国首位女西医。

此后,Hall女士努力推动在朝鲜设立女医教育机构。她首先向美国北监理会女性海外宣教士会发出在朝鲜设立女医学校的请求,但遭到了拒绝。于是Hall女士改变方向,找到朝鲜总督府医院院长藤田嗣章,要求朝鲜总督府医院附属医学讲习所(1916年升格为京城医学专门学校,以下简称“京医专”)向女子开放,实行男女共学。但是,总督府医院方面拒绝了这一要求,仅同意接收少量的女子旁听生。拒绝男女共学的理由在于担心学校风纪问题。1921年4月7日《每日申报》所载的一则关于京医专接收女子旁听生的报道明确传达了校长志贺洁的态度:“男女混合教学,原本就是令当局头疼的问题。尤其是讲到人体的生理时,会十分麻烦,(男生)很可能会对旁听的女生产生一些不恰当的想法。但是无论如何,从朝鲜一般的诊疗状况来看,尤其是妇女,下层劳动者阶层姑且不论,中流以上的妇人绝对禁止接受异性的诊疗,因此,只能叫女医前来就诊。”[42]由此可见,以志贺洁为代表的殖民当局,并不认为男女有别的内外法有何不妥,且对男女共学表现出了否定态度。尤其是医学校不同于其他教育机构,要教授生理学、解剖学、卫生学等和人体相关的知识,被认为更容易引起“风纪问题”[43](P 72)。事实上,当时校方由于担心男女共学会造成问题,特意让女子旁听生坐到最前排的位置。对于屈指可数的几名女子旁听生来说,在众多的男生包围下学习无疑是一种无形的压力。1925年,京医专的女子旁听生制度宣告终止。

和殖民地朝鲜一样,明治时期日本的医学校同样拒绝或排斥女生。1884年,日本首家接受女生的医学校——济生学舍中就蔓延着“男尊女卑”的思想。其间,还发生了一起男生侮辱女生的所谓“病毒事件”[44](P 56)。当时,一位男生公然宣称吉冈弥生等女生是诱导男生腐败和堕落的特殊病毒,呼吁校方尽快将她们驱逐出去,以维持学校风纪。时隔20余年的1908年,当吉冈弥生创立的东京女医学校举行第一届毕业典礼时,来宾中又有人提出所谓的“女医亡国论”。其内容可以概括如下:第一,女性学医而晚婚,会造成儿童人口的减少;第二,女医的培养会使挥刀杀生的女性越来越多;第三,女性由于月经而污秽不洁,不应该进入神圣的手术室;第四,女医一旦怀孕,就需要停业[45](P 32)。近代日本社会对于女子医学教育的强烈否定态度,由此可见一斑。这是因为当时日本将贤妻良母视为理想女性的典范。而当时作为殖民地的朝鲜,自然会受到日本上述教育体制和价值观的影响。

京医专废除女子旁听生制度后,朝鲜的女医培养计划再次搁浅。Hall女士在留日朝鲜女子医学生、朝鲜社会知名人士、美监理会等各方支持下,于1928年设立了旨在培养朝鲜女医的朝鲜女子医学讲习所。Hall设立该讲习所时,主要从三个角度阐述了培养女子医师的必要性:第一,医师是符合母性和女性特质的职业;第二,基于对朝鲜民族和女同胞的使命感;第三,在全世界范围内,妇产科自古以来就是女性的天下[8](P 18)。对于Hall来说,培养女医师并非旨在让她们告别现有的性别规范和与生俱来的女性特质,而是认同现有的社会秩序及其对女性的角色设定。女性由于生理特性和女性特质,天生具有学医的优势,这一看法同样基于上述前提。

当时留日归国的女医师刘英俊也持类似观点。她在1926年12月的一篇文章中表示:关于小儿的所有问题、卫生以及身体的毛病,最了解的自然是为人母的女性们[46]。在刘英俊看来,女医师的职业只不过是女性家庭角色的延伸而已。这种观点在20世纪30年代京城女子医学讲习所升格运动时也有所体现(7)1933年Hall女士回国,朝鲜人医师金铎远、吉贞姬夫妇接手朝鲜女子医学讲习所(后更名为京城女子医学讲习所)。其后金铎远夫妇为了推动讲习所向医学专门学校升格,于翌年4月发起成立了升格工作促进委员会。。1934年4月23日《朝鲜日报》一则关于升格运动的报道中提及:“在朝鲜,包括官立、公立、私立在内,男女医专一共有4所。如果算上京城帝国大学的话,就一共有5家。但是女子医专却一所也没有。这从男女教育的机会均等来看,难道不是一大矛盾吗?……小到一个家庭的儿童卫生,大到社会的民众保健,无论哪一方面,如果没有占人类半数的女性协助的话,那么是根本无法实现的。女子的教育即使从这一角度来看,也是必要且紧迫的。”[47]

上述报道虽然先从男女教育机会均等的角度讨论女子医校设立的必要性,随后话锋一转,从家庭育儿和社会民众保健角度强调女性医学教育的迫切性。在这一愿景下,京城女子医学讲习所于1938年4月升格成功。1940年4月颁布的校规,在延续上述观念的同时,更增添了几分“国家主义”色彩。校规中称:“本校按照《朝鲜教育令》,向女子教授医学,尤其旨在培养兼具国民道德和妇德修养的皇国女性。”[48](P 25)(8)这一教育理念应是继承了日本自明治时期《高等女学校令》颁布以来所确立的女性教育方针。1899年颁布的《高等女学校令》确立了国家主义、儒教式的妇德、新贤妻良母主义三位一体的近代日本女性教育方针。参见苗苗:《考察吉冈弥生的女医养成教育理念》,西安外国语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第16页。因为京城女子医学专门学校(以下简称“京城女医专”)是在战时体制下升格成功的,所以上述校规显然烙有日本皇民化政策的印记。但是不难发现,即使有表述上的差异,女子医学教育的目标和战前相比并无本质的变化。换言之,女医师首先是一个女人,其次才是一名医师。因此,女子医学教育的目标也总是一以贯之地强调维持和保护女性特质,以及合乎利于国家和民族的“大义”。

即便如此,女子医学教育还是难以避免地会在某些方面挑战着当时的社会习俗。如果要进入女医学校就读,至少要先接受过相当于中学的教育。而在当时的朝鲜,由于儒教传统的影响,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依然盛行,早婚的现象也十分普遍[49]。在这种情况下,女性接受中等教育尚且不易,更遑论进入比中等教育机构还要高一级别的女医学校学习。因此,当时能够突破上述障碍,接受医学教育并最后成为女医师的人,大部分都出生于开明或富裕的家庭[50](PP 176-177)。

在克服诸多困难后,朝鲜于1928年9月设立了朝鲜女子医学讲习所,1938年该讲习所又升格为京城女子医学专门学校,成为朝鲜唯一一所正规且获得日本文部省承认的女医学校。当然,这并非朝鲜女医培养的唯一路径。事实上,由于讲习所并非正规学校,学生毕业后需要通过医师资格考试才能获得医师资质。而升格后的京城女医专直到解放前夕——1942年才培养出第一批毕业生,因此,在此之前朝鲜并没有正规的女医教育机构。所以,不少女子选择前往日本学医。不同于朝鲜,当时日本有数家女子医学校。而且,在朝鲜赴日留学生中,医学和家政、体育同为人气较高的专业[51]。

表1对近代韩国女医求学情况进行了统计。数据显示,近代韩国女医从“文化政治”实行之后的20世纪20年代正式起步,此后人数持续增长,到解放为止,总人数累计达300多名。她们基本上都在朝鲜或日本求学,两者比例为6∶4。

表1 近代韩国女医求学情况⑨[8][12] 单位:人

(9)“京医专”全称为京城医学专门学校,创办于1916年;“京城女医专”全称为京城女子医学专门学校,创办于1938年;“(朝鲜)京城女医讲”全称为朝鲜女子医学讲习所,创办于1928年,1933年更名为京城女子医学讲习所;“东京女医专”全称为东京女子医学专门学校,创办于1900年;“帝国女医专”全称为帝国女子医学专门学校,创办于1925年;“大阪女医专”全称为大阪女子高等医学专门学校,创办于1928年。朝鲜女医虽然呈现出人数不断增长的趋势,但是直到20世纪40年代女医总人数并不多,到日本统治末期才开始迅速增长。从1940年到1945年日本殖民统治结束,共新增219名女医,占女医总人数的70%(10)由于京城女医专到1942年才培养出第一届毕业生,而1939-1941年其他渠道培养的女医也是屈指可数。因此表1的时间栏中虽然标记了1939-1945年,但实际上可视为1942-1945年的统计数据。,这与战时京城女医专的新设密切相关。京城女医专是和日本的女子医学校同等的正规学校,对于学生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但是,最为重要的应是战时体制这一时代背景。据1944年进入京城女医专学习的韩元珠回忆,当时很多女学生为了逃避挺身队(11)挺身队: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为强制动员殖民地女性充当各类劳力而设立的组织。1944年8月22日,日本颁布了《女子挺身勤劳令》(敕令第519号),所以也称“勤劳挺身队”。以挺身队名义动员的女性大部分被送往军需工厂,也有一部分被送去为日军提供性服务,即充当“慰安妇”。的征用而纷纷涌向该校。1943年12月,殖民当局颁布了《战时教育临时措施令》,梨花女子专门学校(以下简称“梨花女专”)和淑明女子专门学校都奉命关闭了校门,而梨花女专转为专门为挺身队输送女学生的短期培训机构。战时医疗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在战争末期,朝鲜总督府强化医护人员的培养和管制,新设了不少护校和医学院。朝鲜虽然也有少数护士(时称“看护妇”)被动员到一线战场(12)朝鲜看护妇被作为“军属”动员到前线大约是在1941年之后,而且人数并不多。参见申英淑:《二战期间朝鲜人从军看护妇的动员实态及其自我认同》,《女性与历史》2011年第14期,第154页。,但是与被征用到前线的士兵和劳力相比,朝鲜的医务人员主要投入后方保健、伤兵救治和防空演习等领域,相对较为安全[52](PP 197-212)。更为重要的是,在一般高等院校纷纷关闭的前提下,只有医校可以继续招生。在这一背景下,不少学生退学后转到了京城女医专[53](P 61)。不过,20世纪40年代培养的女医学生,要到解放后才能真正发挥作用。如果考虑这一因素,到解放前为止,真正活跃的女医师应该不到100名。

当时这不到100名女医师的象征意义恐怕要远大于其发挥的实际作用。女医师和女教师是近代韩国最早出现的女性专门职业,一般舆论认为,女医师“对于朝鲜女子来说,是相对需求量大、高尚且收入不菲的女性职业”[54]。一项统计表明,整个殖民地时期,女性就业人数为330-380万名,其中,从事农业的女性占90%,从事商业交通业的女性占3%-5%,行商、女店员、服务员占2%-4%,从事工业和公务自由行业的女性占1%。由此来看,除了农业,当时女性就业机会相当有限(13)这和女性受教育机会有限的背景密切相关,也和殖民地朝鲜经济的低迷有很大关联。参见金景一:《日治时期女性的工作与职业》,《社会与历史》2002年第61期,第172页。。其中,医疗、教育、媒体、艺术、宗教行业的女性就业人数仅占女性总就业人数的0.5%-1%,占女性总人口的0.2%-0.3%[55](P 159,P 166)。这也反过来说明女医师在朝鲜女性中属于精英中的精英。仅从收入来看,女医师的薪酬(起薪为70-80圆)也等于或高于中学教师(70-80圆)、播音员(50-60圆)、幼儿保育员(40-60圆)、女记者(40-60圆)、小学教师(40-50圆)、产婆(40-50圆)等职业,是当时收入最高的女性职业之一[53](P 174)[54]。

更为重要的是,当时很多女医师或自行开业,或在公私立医院从事诊疗活动,都活跃在医疗行业一线。可以说,她们成功地确立了女医作为医疗专业人员的社会地位。其中,大部分的女医师都耕耘在妇产科和儿科领域,即便是综合医院,因为是女医坐诊,实际上吸引的大部分患者也是女性,自然形成了女性集中于妇科、产科的现象[56](P 3)。事实上,当时有不少女医在实习阶段选择了内科,但当她们毕业后自行开业或就业时,还是会选择主攻妇产科和小儿科(14)例如玄德信、孙致贞、朴顺婷、李仁淑、许凤朝都属于这种情况。。

在古代东亚传统医学中,相比成年男性疾病,女性和小儿的病患更加难以医治的观念由来已久(15)“宁医十丈夫,莫医一妇人,宁医十妇人,莫医一小儿。”起源于中国的这一句业界行话,自朝鲜时期以来,也广泛地流传于朝鲜医家之间。参见许浚:《谚解痘疮集要(卷下)》,1601年;崔奎宪:《小儿医方》,京城:广学书铺,1912年;郑淳中:《红疹方药编》,咸阳:梅轩书室,1927年;李永春:《春鉴录》,义城:义城印刷所,1927年;李承天:《经验秘方小儿保鉴》,京城:中央印书馆,1936年。之所以会有这种观念,一是因为无论是女性还是小儿,他们都因为无法向医师正确或自如地描述自己的病情,从而给治疗增添了难度;二是这种观念背后蕴藏了父权制社会下男性医师和知识分子为了建构男女有别的社会秩序,而有意识地将女性的生理问题进行特殊化的意图。参见赵婧:《医学、职业与性别——近代女子习医论再探》,《妇女研究论丛》2018年第6期,第62页。。近代女医群体的形成,意味着女医发挥女性特质,在不违背传统社会伦理规范的前提下,成为治疗和照护在传统医学中处于边缘地位女性的主体力量,并承担起近代民族国家话语下备受重视的母子保健的任务。由此可见,女医师集中于妇产科、儿科,虽然缩小了其活动领域,但的确有助于确保和提升她们在上述专科乃至整个医学领域所构建的专业权威(16)当然,当时朝鲜男医师中也有一些妇产科、儿科专家,如女医文郇城的丈夫曹軴焕就是典型的例子。他毕业于日本医科大学,在治疗不孕不育、慢性淋病等妇产科疾病方面具有高超的技术。参见《刀圭界的重镇,中央医院长曹軴焕氏》,《东亚日报》1934年4月19日。。

四、近代韩国女医的自我认同与社会地位

近代女医师既接受过高等教育,又从事高度专门化的职业,她们作为时代的先驱,无疑会受到来自舆论和大众的追捧[8](P 30)。女医毕业、医师资格考试通过、留学、医院开业等都会成为媒体关注的话题,但如果仅仅据此就判定当时女医的社会地位和生存境遇,难免会以偏概全。为此,笔者将结合具体事例,从近代韩国女医的习医动机、家庭角色、职业生涯、自我定位等角度来探究其自我认同与社会地位。

历经开港、日治时期,韩国的医师行业逐步走向专业化、正规化,在殖民当局设定的医疗秩序下,医师作为专门职业的地位得到了保障。与此相应,女医师理论上必将日益拥有更多的社会光环,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当时所有的女医学生都是冲着这一社会光环而选择习医。有一些人是出于对女性健康和疾病的关注,抑或出于宗教情怀或社会责任感而走上了习医的道路[8](P 51)[57](P 105)。例如,20世纪30年代毕业于京城女子医学讲习所的女医师金东淑就是典型的例子。她曾于1937年回顾自己的学医历程:“我立志学医的动机十分简单,因为我曾经受过很严重的刺激。众所周知,30年前,和现在很不一样,我们的社会还处于蒙昧之中,不仅医疗机构缺乏,而且人们十分顽固,不愿意接受医院医师的诊察。如果一个女人接受了洋人医师的诊察,并就此传出去的话,人们就会对此嗤之以鼻、大惊小怪。……在那样的环境下,我年仅22岁的母亲,在没有看过一次医师的前提下,就断送了花一般的年华。……所以我要成为医师,让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能拥有妈妈陪伴的幸福。”[58](P 46)

金东淑的事例虽有些特殊,却代表了出于实现医术价值和女医的社会价值而走上习医道路的女性。当然,也有不少人不像金东淑那样一开始就对医学抱有执着的信念。例如,继朴爱施德之后成为近代韩国第二个女医师的许英肃(著名文人李光洙的妻子)。许英肃从女子高等普通学校毕业后,不愿意像三个姐姐那样早早地嫁为人妇,成为贤妻良母,所以毅然选择了赴日留学。她一开始想去东京学习音乐,但是由于母亲反对,且诸位老师也劝其学医,所以最终选择了东京女医专[59]。像许英肃那样,因希望告别旧时代女性的命运而选择继续求学的女性当不在少数。女医玄德信也是因为不想成为平凡的家庭主妇而选择了习医。她们希望有别于未接受高等教育、早日嫁为人妇的旧女性,选择进入专门学校(相当于现在的大专)学习,只是最初专业未必限于医学,可能会像许英肃那样,一开始有自己心仪的专业,后来在亲朋好友的劝告之下,才改为学医[8](PP 167-168)[60](PP 117-118)。

女性选择习医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经济因素。日本明治时期女医的先驱者吉冈弥生最初创立东京女医学校时,就是基于经济因素的考量。吉冈弥生认为,要提升女性的社会地位,经济能力是不可或缺的,而医师这个职业对提高女性经济能力尤为有利[61](P 189)。事实上,近代西欧新女性在高倡女权时所提出的核心价值之一也正是女性的经济独立。这一思想潮流在20世纪20年代前后波及朝鲜。20世纪20年代致力于女性运动的姜平国就曾表示:“所谓的结婚自由、恋爱自由,或是社交自由等等,关乎女性自主独立的所有问题,都无法通过空谈的理论进行解决,而是(根本上)取决于唯物主义的经济独立。”[62]东京女医专毕业生、20世纪30年代开设东洋妇人医院的李德耀,也曾在1931年2月的一次采访中表示:“坚持完成这个学校(东京女医专)的学业,其理由在于我一直有一个觉悟,那就是一定要实现经济独立……正是因为我有自己的职业,所以即便丈夫流亡海外,虽然谈不上富裕,但是也能基本保证自己衣食无忧,这不可不谓是一件幸事。”[63](P 80)

和姜平国一样,李德耀也将经济独立作为学医的最主要动机。李德耀是朝鲜共产党干部韩伟健的妻子,她本人也倾向于社会主义思想。因此,李德耀重视女性的经济基础,当与她受到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有关。从上述引文中我们不难发现,在丈夫流亡中国的岁月里,女医这一职业在助其维持生计方面的确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由此可见,属于高收入行列的医师职业,对于提升女性的经济独立性和改善其社会地位具有切实的积极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的女医都对女医师这个职业在改善女性地位方面的积极意义怀有高度的自觉。换言之,当时的女医并非都积极支持女性解放,或对现有的性伦理和社会秩序高举反旗。女医内部存在的差异使得我们无法在单一的女权主义框架下将其思想倾向和价值观念予以简单化约。

首先,在恋爱方面,作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女性,女医群体对于1910年后传入朝鲜的自由恋爱观并不陌生,甚至对非主流的恋情——同性恋也持包容开放态度,如李德耀年轻时就以同性恋爱而出名。但细究则发现,女医群体基本上未游离于传统社会的性别规范与父权家长制之外。例如,当时女医在贞操问题上表现得十分保守。学生时代沉迷于同性恋的李德耀,在嫁为人妻后,尤为重视女性的贞洁,她曾向因为丈夫流亡海外或被殖民当局关押而“守活寡”的女同胞呼吁:“有人因为性欲而不能等待丈夫(回来),但是坦率地说,以我的经验来看,我忍了3年多(都没有问题)。如果说爱得热烈的话,如果说那份热烈(的情感)无论何时都不会冷却的话,那么,性欲这个东西,100年都应该可以忍受吧?!万一实在无法忍受的话,可以继续深爱着那个男人,但是同时可以偶尔与其他的男人发生关系。……我认为,只要是出于爱情,无论多久都应该守节。只要能吃饱饭,就那么点儿性欲还忍不住吗?”[64](P 39)

相比李德耀,女医张文卿在这一问题上的态度更为坚决。她认为,“贞操是女子的生命”,“没有贞操观念的女子,就是性方面的破产者”[65](P 13)。她强调,越是文明的社会,性道德就应该越严格[65](P 16)。不仅如此,她还站在医师的角度,将性道德和花柳病(性病)相联系,认为“世界上正是因为存在花柳病,性道德才得以维持”[66](P 46)。她将花柳病视为维持性道德的“必要之恶”,由此可见其对贞节的重视。不过,在贞节问题上,张文卿反对只针对女性而纵容男性的双重标准[65](P 13,P 16)。

维护现有性伦理的观念,同样反映在女医群体的家庭观上。当过医师也做过女记者的许英肃,经常被视为近代韩国新女性的代表。但实际上,她却是贤妻良母式家庭的坚定支持者[17](P 60)。不仅是许英肃,许多女医师都十分重视家庭。张文卿和孙致贞等批判了因热衷于社会经济活动而忽视家庭的女性,认为女医应同时在职场和家庭履行好作为医师、母亲、妻子、儿媳的职责[8](P 35)。

女医郑子英1920年从东京女医专毕业后,和丈夫文穆圭一道在京城授恩洞开设了进诚堂医院。在1928年1月的一次采访中,当被问及对丈夫有何不满时,她回答道:“……不满有很多。但正因为如此,期待也很大。最近听说社会上所谓的新女性们不尊重丈夫。我当然是和旧家庭女性进行比较才如此说。……但这恐怕是不行的。读过书,有学识,难道就可以轻看自己的丈夫吗?他可是我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夫君……对于男人明摆着的怨念和希望,难道能一一述说清楚吗?这是我的家庭,难道我可以撒手不管吗?这就是朝鲜女人的命啊。”[67]郑子英在批判无视丈夫的新女性的同时,重申了“夫为妻纲”这一传统伦理纲常。她认为即使对丈夫有再多不满,也要忠实于自己的家庭,并以“这就是朝鲜女人的命”将其合理化。

不仅是与丈夫的关系,一部分女医师在育儿问题上的看法也十分传统。20世纪30年代在世富兰偲医院(现延世大学附属医院)妇科工作的女医边锡花曾和《新家庭》记者之间有过如下一段对话。

记者:到头来,您的意思是说女性拥有职业是很艰辛的事情吗?

边锡花:这是事实。按照女性的体质,连一般的家务活都很吃力了,如果还想要工作的话,背负双重的职责实在是强人所难。而且,在全然不理解女性生理的男性旁边工作的话,就更是累人了。

记者:那您是反对女性工作吗?

边锡花:虽然并不反对,但是如果怀孕的话,我认为最好不要工作。因为养育孩子比起工作更为重要。对于女人来说,经营家庭和养育子女是重大的职责[68](P 119)。

边锡花白天要在手术室高强度地工作,晚上回到家后还要承担家务,所以她深知职业女性的不易。边锡花在职业和育儿两者中更看重后者,她本人并不鼓励女性工作。当然,边锡花的意思并非让女性都不要工作。她的经历其实说明了一个事实:在现有的家庭秩序下,女性因为要承担家务和育儿的全部重担,只要这种秩序不发生改变,女性就难以走出家庭、步入社会。换言之,若有意实现女性的职业化,就有必要改变家庭内部的性别分工。对于生活在20世纪30年代的边锡花来说,在工作和家庭难以兼顾的情况下,她倾向于将家庭作为重心(17)女性所面临的这种困境,一直持续到朝鲜解放后。解放初期,女医师们通过报纸舆论,呼吁丈夫一起承担家务,从而将女性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使她们能够好好工作。参见《建设新朝鲜的寄语(四)建国之际的嘱托,请尊重女性(女医师孔小泽女史谈)》,《中央新闻》1945年12月8日;《家庭之上的社会,一家团乐的时间》,《京乡新闻》1950年1月22日。。由此可见,似乎应走在女性解放队伍前列的女医师们,实际上更多的是遵循传统的家庭伦理,扮演丈夫的忠诚配偶、家庭的忠实守护者角色。

这种将女性置于被动、从属地位的家庭角色设置,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女医的社会地位。当时在社会上,人们虽然认可女医师是头脑聪明、学习优秀的女性,但是比起将她们视为以西方近代医学为业的“医师”,更多的人认为女医师是依托丈夫的职业和名望才得以出人头地的。1927年3月,《别乾坤》杂志的一则报道就曾如此评论许英肃、玄德信、李德耀、刘英俊四位女医:“……但是话说许氏、玄氏、李氏,这三位在社会上出名并非因为医术或医学知识,而是因为她们的丈夫是文学家、新闻记者,所以才自然而然地跟着出名的。而刘氏的话,则出生于平壤这座名城,她曾留学中国、日本,此后担任泰和(泰和诊疗所)的医师和梨花学堂的校医,她在忙碌之余,还不忘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大量的文章,所以也出了名。并非因为专业的医学知识和技能而出名。”[43](P 73)

上述报道的内容当然并非完全属实。的确如报道所言,相比家庭主妇、记者的角色,许英肃作为医师的角色并不鲜明,也确实在很多方面沾了丈夫李光洙的光。但是,其他三位女医师却并非因为丈夫的地位才得以出名,她们更多的是以女医师形象见诸报端。当然,有部分女医师,由于她们的丈夫也是同行,所以存在夫妻共同开设医院的现象。这种情况下,的确容易招致大众对她们仰赖丈夫出名的误解。

社会对于女医师的专业性也存在一定偏见。1934年《新家庭》杂志曾组织召开过一次女医座谈会,会上,吉贞姬、张文卿、边锡花、孙致贞、刘英俊等女医代表,围绕女医的社会偏见展开了如下讨论:

刘英俊:……我在红十字医院曾工作过一段时间,那家医院在外科、皮肤科、小儿科等方面都很优秀,唯一的问题就是把女医师当护士看待。

吉贞姬:一般说起女医师坐诊的医院,人们就会以为是产妇要去的地方,而且会认为是只有女医的地方。

刘英俊:我一开始去梨花女学堂的时候,可能是大家没见过女医师,气氛并不对劲。她们认为来了一个到底是护士还是产婆,连来历都不清楚的人,还自诩为医师,所以都不找我看病。

……

吉贞姬:当然,一般医师所做的事,我们都能做,我们哪里不行呢?[69](PP 37-38)

上述对话至少传达了两方面信息:第一,女医师在很多情况下被视为护士或产婆;第二,人们认为女医师比男医师低一等。对于这样的认识,女医师们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她们抱怨大众对于女医没有起码的尊重,看了病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就扬长而去[69](P 41)。此外,她们还指出,女性患者虽然由于男女有别的观念,更喜欢接受女医的诊疗,但对女医常不信任与轻视,反而在男医师面前表现得更为合作[56](P 3)[70]。

不过,在女医师集中活跃的妇产科和儿科领域,社会大众对于女医师还是十分信任的。人们认为女医师更了解女性的生理结构,并且具备纤细、温柔等女性特质,能够更好地和女性患者沟通[69](P 43)。部分女医师自身也认同这种一般性的看法。据京城女医专第一届毕业生洪淑憙回忆,她入学的时候就曾下定决心要专攻妇产科,以保障所有产妇的生命安全[60](P 118)。1944年进入京城女医专学习的朱一忆也是如此。朱一忆的同学在毕业后也大部分选择妇产科和儿科作为各自的临床方向[50](PP 173-174)。

令人意外的是,女医们的这种选择并非受学校的教育方针或培养体系影响。当时京城女医专并没有开设正规的妇产科课程,学生在学期间也没有参加过接生等妇产科实习,她们在这方面的知识主要靠书本自学而来[50](PP 173-174)。因此,女医学生毕业后大部分选择妇产科、儿科方向,多半并非受学校氛围或老师的影响,而是因为她们也认同或无意识共享了女医师就应该发挥好女性特质、为女性服务这一社会的通行看法。正是基于这种认识,1934年毕业于东京女医专、其后成为韩国第一个女性医学博士的孙致贞才会明确表示:“女医要充分发挥女性应有的本性,要以无比亲切的态度竭诚对待患者”[71](P 38)。出于这一想法,孙致贞联合其他女医师,计划设立专门面向女性患者的妇人联合医院[72](P 35)。虽然包括孙致贞本人在内的一部分女医,都认为女医不应该只为女性患者看病,而应该面向包括男性在内的所有患者。但在无形的现实障碍面前,凸显自身的女性特质,主要接诊女性患者,也不失为一种无奈却又保险的行业生存策略。

五、结语

在近代西医职业化的过程中,东西方的女医都经历了一个从被排斥到被慢慢接纳的过程。女性最终能够和男性一样接受正规的医学教育,成为有资质的医疗专业人员,无不得益于东西方女医先觉者们的抗争与呐喊。然而,通过对近代韩国女医职业化历程的考察,我们不难发现,制度层面的女医职业化,不一定能够真正实现东西方女医先觉者们所追求的两性平等的终极目标。

相比西方和日本,韩国近代女医的培养主要依靠外来势力。20世纪30年代之前主要的推手是Hall女士,1938年京城女子医学专门学校升格后,校长由日本人担任,而大批的女医又是从日本留学归来,因此,在为女医争取生存空间的过程中,朝鲜医师尤其是朝鲜女医师并没有发挥很大的作用。换言之,近代韩国女医的职业化和为争取女权的女性解放运动之间并没有形成充满张力的互动。反而,无论是在为女子医学教育正当性辩护的问题上,还是在女医群体的自我认同层面,与其说女医是现存性别规范和社会旧秩序的挑战者,毋宁说她们更多呈现出的是顺从、继承乃至拥护旧秩序与旧规范的面貌。这使得近代韩国女医师这一职业,在诸多方面受制于因性别不平等和歧视而造成的非制度性障碍。而这一问题的最终解决,无疑是一项长远的、各项机制配套的系统性社会改造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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