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文化视野下当代女性的身份焦虑与性别困局
——从电影《找到你》《82年生的金智英》说起

2020-06-13 00:32
电影新作 2020年2期
关键词:家庭母亲文化

李 静

2019年年初,都市家庭情感电视剧《都挺好》的热播引起了社会大众的广泛关注,并引发了社会舆论关于原生家庭、重男轻女等现实问题的探讨。无独有偶,2019年下半年,韩国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上映后,在韩国和中国观众中同时掀起了讨论的热潮。有趣的是,这部电影在上映前,就遭到了部分韩国男性的强烈抵制,甚至有人请求青瓦台封杀这部电影,引发一片喧嚣。银幕上下的女性命运形成了一种饶有意味的互文关系。

近年来,我们在电影银幕上常常可以看到受到关注的女性身影,其中既有中国电影《找到你》(2018)《送我上青云》(2019),也有美国电影《塔利》(2018),还有韩国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2019)。这些来自不同国家和不同文化背景的影片不约而同地将现代女性在职场、社会、家庭、育儿等问题中所面临的压力真实地呈现出来,并且得到女性观众甚至部分男性观众的广泛认同,恰恰印证了现实中女性的真实困境。社会新闻中不分国界的职场性别歧视、性侵案“受害者有罪论”“丧偶式”家庭(育儿)、“荡妇羞辱”论盛行,无一不是在昭示我们女性被羞辱、被忽视、被压迫的现实。银幕上的女性境遇,映照着银幕下的现实困境。正因为现实中女性生存环境的艰难,才使得银幕上的女性故事,具有非同一般的文化反思力量。可以说,电影作为大众文化,正在发挥其“抵抗”,进而被“收编”的功能,为性别文化的进步而努力。

一、被塑造的角色:女性的身份认同焦虑

女性主义创始人之一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写道:“女人并不是天生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是整个文明”。女权主义人类学家盖尔·鲁宾认为,“不同的社会指定了不同的、以生物差异为基础的各种角色,因此女性主义质询的目标,应该是这些角色所假定的各种文化期待。”女性由于生物差异不仅被定义为他者,既而在人类繁衍进程中被定义为母亲,并在文明发展过程中被附上了文化意义上的身份期待。这种期待决定了“母亲”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称呼或曰身份,更是具有多重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社会文化系统将道德高尚、无私奉献、忘我付出、甘愿牺牲等超越人性复杂性的标签,附着在“母亲”这一身份之上,要求生育后的女性为成为母亲而献祭自我。反之,若女性无法达到被定义的“好母亲”标准,则意味着她将在性别意识形态中接受合法“惩罚”。“母亲”这一文化意义上的身份将女性困囿于家庭角色的牢笼,遮蔽了女性作为独立个体的心理需求和情绪抒发。

图1.电影《找到你》剧照

近年来的女性电影对于这一问题的表现较为直观。《找到你》中离了婚的律师李捷忙于工作,只能请保姆照顾孩子,却被孙芳斥责为一个不负责任的妈妈,促使她下狠心带走孩子;《82年生的金智英》中因生育放弃工作的智英,由于无法做到母亲和职业女性两个身份的统一而郁郁寡欢,同时来自家庭和社会的重重压力使她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我们从这两部电影的人物前史中可以看到,女性在成为母亲之前,可以接受教育,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并努力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一旦进入家庭,多重身份的矛盾性出现,此时的社会期待则要求女性主动选择将家庭、育儿放在职业发展或曰个人价值之前,否则就会被排斥在社会伦理体系之外。一方面,《找到你》中的李捷为了养育孩子而努力工作,前夫和婆婆却以此为借口指责她不能照顾孩子而要抢走孩子,在主线叙事中也成为孩子被拐走的间接原因,导致她成为“不合格”的母亲并接受失去孩子的“惩罚”;另一方面,主动选择家庭、放弃事业的女性,并不必然获得社会伦理甚至法律的支持:李捷代理的客户王总婚内出轨,却将婚后全职照顾孩子、没有收入来源的妻子朱敏告上法庭,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如果结尾没有李捷的幡然醒悟,这场官司的结果显而易见。有趣的是,李捷的最终倒戈,却是一个专业律师抛弃了专业立场的表现,叙事之外的人物裂隙或曰症候——职业女性李捷的消失——也由此昭然若揭。女性身份矛盾的无解之局,或许是电影在“温暖结局”的剧作规律支持下偶然透露出的绝望信息,这一无心插柳的设定反而勾画出了影片最具深度的主题侧影。

女性是否必定不能被定义为母亲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毋庸置疑,生物学上的生理特征是女性成为母亲的先天条件。问题的根本在于,当今社会的意识形态系统对于母亲这一身份的文化期待,抹杀了女性实现自我价值的可能性,多重身份之间的不可共存,造成了当代女性的身份认同焦虑。尤其是在当代社会,对个体价值的评判首先来自于其是否直接创造经济价值。经济价值等同于个人价值,是商品社会的共识。在这样的价值评判体系下,“母亲”这一身份开始凸显其自相矛盾的内涵冲突。被塑造的“母亲”是一个无私奉献的身份,而不是一份创造经济价值的职业。《找到你》中的朱敏为了全身心陪伴孩子做了全职太太,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这种“无私奉献”反而成了她在争夺抚养权的过程中最致命的阻碍:不能创造经济价值,等同于不具备成为“母亲”的资格。《82年生的金智英》中,智英被路人奚落不用工作却可以拿丈夫的钱买咖啡,同样是基于类似的价值取向:不创造经济价值的母亲是没有价值的。其次,被“塑造”的母亲不应该拥有自我意识,应该将个人价值等同于成为一个符合文化期待的“好”母亲。《82年生的金智英》中,职业女性金组长由于忙于事业,只能将孩子托付给母亲照顾,导致她在工作会议上不得不忍受男上司的冷嘲热讽:“自己成功有什么用?孩子废了就都完了。”把孩子的成才与女性的价值等同,背后的逻辑是无视女性作为独立个体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虽然创造经济价值,但没有亲自教育出优秀孩子的母亲,同样没有个人价值。女性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抗争,尚未彻底摆脱男性附属品的身份,却又同时成为孩子的附属品,再次沦为男性视线中的“他者”。这是典型的男权社会权力体系下的话语模式,与之相呼应的是当代女性在被塑造的角色中被迫失语的冷酷现实。

二、男性的“缺席”:女性的性别困局

虽然说,女性主义的平权诉求并不绝对化地以抨击和批判男性作为目标,但是我们对女性现实生存状态的探讨,必然无法回避生存环境中的男性。不可否认的是,影视作品中的女性命运,大抵都与片中的男性密切相关。这一创作传统在中国有着源远流长的银幕历史,其中最为常见的家庭伦理题材的影片,为我们呈现了不同时代下的家庭关系中无数典型的男性画像。20世纪早期有《姊妹花》中不负责任的父亲和喜新厌旧的军阀,20世纪40年代有《一江春水向东流》中被称为“现代陈世美”的负心汉张忠良。进入21世纪,电影中的女性命运仍然与男性息息相关。《找到你》中李捷的前夫田宁是一名医生,但在家庭关系上缺乏主见,一味听从母亲,导致夫妻关系破裂;朱敏的丈夫王总品行低劣,婚内出轨在先,为了争夺抚养权对前妻赶尽杀绝,迫使走投无路的朱敏以决绝的方式表达抗争;孙芳的丈夫洪家宝是一个性情暴虐的农民工,在新婚第一天就对孙芳家暴,甚至在孩子生病无钱医治之际,冷酷无情地选择了消失。电影中女性的悲剧命运,常常因为选择了一个错误的伴侣而被注定了不幸的结局。

然而,若据此得出结论,认为男性是造成女性悲剧命运的元凶,未免过于草率。从戏剧规律的角度来说,电影中造成女性悲剧命运的男性角色,主要承担了凸显女性生存困境、强化戏剧冲突的功能。相较而言,韩国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则完全摒弃了性别对立的创作模式,在表达家庭关系和女性困境的主题上走得更远,直接把问题的矛头指向韩国社会文化系统的弊端。影片中的男主角郑大贤不仅不是女性悲剧命运的制造者,也不是家庭关系的缺席者,而是一个尽全力承担家庭责任的完美丈夫。他温柔体贴,尊重女性,关注妻子的感受。有了女儿以后,为了分担妻子的压力,他主动提出休育儿假,哪怕是以牺牲自己的事业前途为代价,也要让妻子实现当作家的人生理想。显而易见,这一形象带有超越现实的理想主义色彩,也是在之前的女性电影中很少见的。然而吊诡的是,银幕上如此美化的男性形象,对应的是现实中提出抗议,谩骂参与影片的演职人员,呼吁抵制影片上映的韩国男性。银幕与现实的相互映照呈现了颇为讽刺的一幕镜像。影片将女性在现实中陷入性别困局的根源,指向了更为深远的社会文化体系和意识形态系统。巧合的是,美国电影《婚姻故事》中劳拉·邓恩饰演的律师有一段精彩独白,同样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女性困境的文化根源——基督教文明的根基,就是要求女性像圣母玛丽亚一样完美,而父亲(上帝)可以不在场。

作为大众文化的电影艺术,“所有的叙事都包含着意识形态的意味”。现实中女性命运的决定性因素,根本上是来自于社会意识形态系统对性别关系的想象性建构。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的这一建构是通过话语、影像、观点、概念等文化系统的表征共同完成的,因此它虽然是想象性的,却又无比真实。且不论20世纪中国的影像传媒中对“贤妻良母”的女性刻板印象的推崇,即使在当今21世纪的文艺作品中,我们仍可看到大量催婚、催生等情节中包含着的对女性回归家庭的引导和对职业女性困境的展示。相对应的,主流电影对于男性的银幕建构历史,则充斥着福柯所谓“话语”场域中的男性主体。他们是世界的主导者,在历史中创造奇迹,在灾难中拯救人类,在逆境中奋起抗争。银幕上下的男性主体被赋予了话语权利,并通过话语机制生产出了我们深信不疑的“真理”:女性应当以家庭关系为轴心展开活动,避免涉足男性话语场,并努力成为男性征服世界的情感支持和精神后盾。“作为‘权威叙事’的电影表现出来的、加工过的社会现实影响着人们对身边事物的价值判断”。影像所建构的意识形态系统将男性在家庭关系中功能的“缺席”转换成社会现实的客观存在,并以社会文化的形态渗透进主流价值观的形塑中,从而完成意识形态共谋。

电影的叙事手法是进行意识形态缝合的绝佳手段。美国电影《塔利》中,刚刚生产第三胎的玛萝无法承受照顾三个孩子的压力,患上精神疾病导致车祸。丈夫德鲁不是在工作、出差,就是躺在床上玩游戏,唯一跟孩子相处的场景,只有一次教女儿做题。结局部分,大儿子的自闭症状有所缓解,德鲁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职,最终与妻子携手面对生活。然而,这样的理想化结局,却暴露了影片秘而不宣的叙事症候:德鲁这份忙碌且经常出差的工作是家庭唯一的经济来源,尽管如此辛苦也只能维持正常的家庭开销,显然全职妈妈玛萝并没有分担经济压力的能力。如果他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家庭中,经济问题将会是他们无法解决的新课题,而这一问题的指向仍然是暧昧不明的。结局的理想化处理,回避了叙事裂隙之中的现实困境,却将女性的处境精密缝合进男性缺席的生活真相中,并完成了想象性解决。

图2.电影《送我上青云》剧照

三、反思与改变:女性走出困境的可能性

长久以来,“各种各样的话语,包括家长的话语、教育制度的话语和传媒的话语,将会彼此‘勾结’以确保我们遵守‘文化仪式的操演和文化规范的反复’。”从社会文化中的现实体验来看,无论是东方社会的儒家传统,还是西方社会的基督教文化,都潜藏着对男性和女性的性别塑造。不同的性别塑造带来社会对男性和女性截然不同的文化期待。社会文化的根源性失衡导致“被文化塑造的”女性的生存困境,是人类文明历史演进中的必然结果。

作为大众文化的重要构成,电影创作在文化、观念、社会意识形态的发展和演变过程中,承担着越来越重要的功能。当代中国电影银幕上的女性形象,仍然存在“女神化”“女色化”“屌丝化”等形象标签,分别对应着为男性欲望的目光提供代偿性满足的“梦中情人”、奇观化的欲望的客体,以及满足男性控制欲和获得权力感的工具。可以说,要打破男权中心的话语体系,改变女性在文艺作品中被塑造和被“他者”化的现状,仍然面临巨大的挑战。然而,2019年姚晨主演的电影《送我上青云》涉及探讨女性的生理需求与文化传统之间的对抗,展示了创作者迎接挑战的鲜明姿态。同年的国产电影《吹哨人》中危险神秘的周雯、《南方车站的聚会》中利益至上的刘爱爱等女性角色,也在努力突破刻板印象,重塑当代影像中的女性。她们不再是男性目光中的客体,也不再是男性角色身边的点缀,而是积极参与影片叙事,甚至直接影响情节走向,用丰富的内心表达层次复杂的人性主题。

值得注意的是,意识形态系统中社会文化的根源性失衡导致性别困境的承担者并不仅仅是女性。“文化的定义在性别化的身体的建构方面发挥了主要作用”,“霸权式男性气质”和“被强调的女性气质”这样的概念“道出了在文化上占统治地位的性别符码,这些符码是电影、广告等所依赖的,也是它们帮助建构的。”因此,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论调:作为男性应当充满力量和阳刚之气,应当喜欢异性,应当成为家庭中主要的经济来源,应当从事适合男性的工作(护士、保姆这类“女性化”的职业被认为不适合男性)等等。在文艺作品中,我们也常常看到不符合上述“男性气质”的男性形象,被赋予了与女性“身体奇观”相类似的“被看”的目光。当然,这是与亚文化有关的另一个课题了。由此可以看出,被建构的男性在文化系统中受到的抑制并不亚于女性。因此,正视女性在现实中的生存困境和性别困局,有利于人类每个个体充分认识自己,同时可以为个体的生存和发展提供良性的文化空间。

结语

总的来说,只有反思并逐步改善社会文化氛围,突破性别壁垒,摒弃文化糟粕,用开放且包容的心态面对不同群体,我们才能真正迈向实现两性平权的康庄大道。电影文化是社会文化建构的一部分,关注女性的电影也是文化反思的一部分。可以说,国内外的电影创作正在以积极的姿态,参与到大众文化的变革之中,“旨在接合具有女性主义政治倾向的大众文化类型。”在近年来众多出色的女性电影中,我们已经看到了曙光。

【注释】

1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陶铁柱译.第二性(全译本)(第二卷)[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309.

2 [英]阿雷恩·鲍尔德温、布莱恩·朗赫斯特、斯考特·麦克拉肯等,陶东风等译.文化研究导论(修订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125.

3 [英]约翰·斯道雷,常江译.文化理论与大众文化导论(第五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94.

4 同3,88.

5 王臻真.消费文化中的性别图景——近年中国电影中的女性形象[J].当代文坛,2015(1):104.

6 同3,197.

7 黄颖.镜像内外的困囿与突围[J].当代电影,2016(12):142-143.

8 同2,301.

9 同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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