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女
有朋友刚来本市工作,想租套小公寓,我记得晓枫手头有套小公寓,一直挂着出租,就问她目前是否有租客。晓枫说:“早没租了,我爸住着呢!”
我记得晓枫爸妈一直和晓枫同住,帮她接送孩子,打理家务。就问他们搬出后,那孩子谁接送啊。
“我爸一个人搬过去了,我妈还是跟我们住的。”晓枫解释。
我奇怪,晓枫家是套跃层的大公寓,不至于住着不方便什么的。“難不成老两口还闹分居?”我试探着问。
晓枫笑着点头,是啊,两人闹分居呢!
“他们现在属于典型的月末夫妻,平时各过各的,到了月末,我或我哥就找个由头,全家出去吃顿饭,聚一下,打电话叫我爸,他倒是都来的;还有逢年过节,也会一起吃个团圆饭。说起来我爸还是很给我妈面子的,前几天我妈过生日,我爸也来了,居然还给她带了束花,那可是破天荒呢,我爸以前连朵油菜花都没给我妈送过!吃完饭去K歌,我爸唱了首歌,说送给我妈呢。”
在晓枫的记忆里,母亲一直看不上父亲,两人三天一大吵,小吵则是天天有,当然每次都是妈妈先挑的头,对于爸爸,不管他做什么,妈妈从来没有满意过。
据外公说,妈妈从小就争强好胜,泼辣急躁。到了婚嫁年龄,外公外婆很着急,姑娘这样的脾气,以后嫁到婆家,要是碰到个厉害的婆婆,那是要吃大亏的。思来想去,就看上了邻村的晓枫她爸!小伙子父母早亡,有两个哥哥,早已成亲自立门户,他一个人过,一间爹妈留下来的破房子,屋内一灶一桌一柜一床,就别无长物了,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不过晓枫她妈并不领父母的苦心,她一开始就看不上这个男人,家贫,就不用说了!外公外婆口里的好脾气,在她眼里是窝囊无用,所以对于这桩父母包办的婚姻,她一直有种下嫁的委屈愤懑;面对这个懦弱老实的丈夫,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过这男人确实也窝囊,他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砸中了他,可以不花什么彩礼,就娶到这么一个泼辣能干的姑娘。从结婚的第一天起,他就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上,心甘情愿地仰视她。在她强大气场的压迫下,他自然而然地退缩忍让,唯唯诺诺,凡事唯她马首是瞻。但这种妥协讨好的态度并不能感动她半点,反而令她更看不起他。
那年头的农村夫妻,是没有离婚这一说的,感情再不和谐、日子过得再艰难的夫妻,也不妨碍孩子的出生。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晓枫从小就深谙其真意。父母总是无休止的吵架,而她和哥哥,也常是母亲发泄怒气的对象。在晓枫的记忆中,当年的母亲不但对父亲严词厉色,对儿女的感情也非常粗砺,几乎没有给过他们好脸色,只要一犯错,动辄打骂。
母亲脾气虽暴躁,干活却极拼命,脑子又活络好使,即便一直觉得嫁给父亲是万般委屈,仍想靠自己的双手,给这个破家挣份家当出来,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小商品经济刚刚兴起,妈妈就想方设法凑了点本钱,在镇上刚开张的小商品市场里租了个摊位,卖衣服。晓枫记得,那时每星期总有一天,妈妈起得绝早,搭中巴车去邻县的路桥小商品城进货。到了傍晚,大包小包肩扛手提地背回来,顾不得歇口气,就忙着整理归类,第二天要赶着放到摊位卖的。小镇的消费能力很有限,也就逢集那天生意热闹点。于是妈妈狠狠心,将挣得钱攒起来买了台三轮车,平日里就载上货,去别的镇上赶集,外面赶集路远就不提了,而且没有固定摊位,得抢,露天的集市,晴天晒,雨天淋,自然是更辛苦了,脾气也就更急躁了。
晓枫从小就没穿过漂亮衣服,她的衣服,大多是表姐穿过的旧衣服。妈妈刚开始卖衣服时,晓枫很激动,心想近水楼台先得月,总能穿上几件漂亮的新衣服了。家里开小卖部的好朋友叶子不就是这样的吗,糖果、饼干、饮料随便她吃。
每次妈妈去路桥进货,晓枫早早就做完作业,再把饭煮上。妈妈回来理货时,她就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看到条漂亮裙子时,忍不住伸出手来摸,小心翼翼地瞄了眼妈妈,见她没说什么,就大着胆子拿过来,对着镜子在身上比划起来。那条裙子太好看了,直到如今,晓枫依然记得那条裙子的颜色、款式和细节,那是一条粉色的蛋糕裙,乔其纱的,胸前有着繁复的花边,花边上缀着亮晶晶的珠子,裙摆是一层层的荷叶边,荷叶边上镶着漂亮的蕾丝……现在回想起来自然是俗艳无比,但那时晓枫觉得这条裙子太漂亮了,她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裙子。
她在镜子前反复比划着,当她终于颤抖着手想要撕开塑料包装袋封口时,听到妈妈一声断喝:“弄脏了还怎么卖啊,这条裙子是我进得最贵的一条!”
裙子从晓枫手里滑落下去,塑料包装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刺耳。从此,妈妈进货回来理货时,晓枫再也不围在旁边看了。属于她的,还是表姐的那些旧衣服。
相对母亲的辛苦搏命,父亲显得懒散随性,大概因为双亲走得早,一个人得过且过惯了,他对生活并没有太高的心气,对将来,更是毫无规划。他只是尽一个农民的本分,春种秋收,还得种瓜点豆。对于家庭,他也没有太多的责任感,不过是出乎本能的供养负担。他虽生性懦弱,但对两个孩子,也不见得怎么温和慈爱,只是不像母亲这样动辄打骂罢了,总之,父亲的角色,在兄妹的心中,并没有太多的存在感。
母亲做小生意后,走街串镇,也算是见了些世面,越来越觉得老公一天到晚侍弄着几亩田地没什么出息,她开始怂恿他农闲时节也去镇上找点事做。没文化没一技之长的农民,能做什么呢?母亲考察了很久,让父亲去做三轮车夫。小镇没有公交车,更没有出租车什么的,本地人可以骑脚踏车,而外地人过来,除了走路,就只有坐三轮车了。
这个行当父亲倒是欢喜得紧,踩三轮车当然是个体力活,但对于田里流汗的农民来说,这点力气活算不了什么。何况小镇上的生意根本没有好到一天到晚踩个没完的份上,大多数时候,他把车停在电影院门口,这是小镇的中心地段,是揽客的好位置,一溜停着好几辆三轮车。他坐到后座,把脚搁到前坐上,点起一根烟,和其他车夫胡天海地地瞎侃一气。这日子,不要太自由舒坦啊!这还有个好处是,两人每天一大早起来都出去做生意了,中饭在外面胡乱对付一顿,一直等到天擦黑才归家,这照面少了,吵架的频率自然也大为降低。
父母亲几乎都没受过什么教育,也就是勉强不算睁眼瞎罢了,父亲对于儿女的学习,是完全采取放任的态度,肯读,那就咬着牙供着;不读,也无所谓。而母亲却不一样,她从她二姐嫁了有工作的姐夫上看到了有工作的实质性利益,而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要想孩子将来有个工作,唯有读书一条出路。
再者,她明白,这样勉强度日的家庭单靠她和丈夫的两双手,是不可能改命的。所以母亲脾气再坏,对于他们兄妹的学习,却是很看重。再没钱的时候,她低着头,问二姐借,回娘家磨,也要給两个孩子交上学费;家务农事再忙,也不敢耽误两个孩子读书的时间。
而晓枫兄妹,许是在父母身上得不到温暖,就一头扎进书本里寻找慰藉,两兄妹成绩一直不错,前后都考上了大学!
现在晓枫回想起和母亲关系的改善,应该是从她哥哥工作后开始的,哥哥工作后,虽说薪水有限,但他还是竭尽所能地担负起晓枫的学费和部分生活费。父母身上的担子顿时轻多了,少了生活的重压,再加上那时晓枫也念大学了,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少了,寒暑假回来,母亲对她和颜悦色了很多。那时母亲还在赶集卖衣服,有天进货回来,她破天荒地拎着条裙子让晓枫试,也是粉色的,虽不是蛋糕裙,但上面仍缀满了珠子和蕾丝,晓枫瞟了一眼,接都没接过来,冷冷地说:“这么乡气的裙子,怎么穿得出去?不是让同学笑话嘛!”
说完这话,她做好心理准备,等着妈妈像以往一样,暴风骤雨式地咒骂她一通。但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声音,她悄悄抬头,看到妈妈涨红着脸,抓着裙子的手似乎在抖,想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走了。
晓枫有种扬眉吐气的报复快感,但很快,这种快感消失了,她似乎看到当年那个初二的小姑娘,站在镜子前,抱着那条粉色蛋糕裙满心欢喜又忐忑不安地比划了很久;她想起现在每次去买衣服,总是不顾自己黄皮不适合粉色的戒条,看见粉色的衣裙,就挪不动脚,忍不住要试穿一下……她将头埋进被子里,狠狠地哭了一场!
再以后,晓枫大学毕业,有了体面的工作;而哥哥呢,辞了工作出来创业,俨然是成功人士了。父母亲跟着他们进了城,生活条件跟过去早已不能同日而语了,但两人矛盾依旧,母亲依然强势咄咄逼人,父亲却不再懦弱畏畏缩缩。
儿女有钱,母亲的腰杆很硬,她长袖善舞,好出风头,对外人很热情,爱帮人出头,在小区的大妈帮里颇有威信,每天东家长西家短聊八卦钆热闹忙得不亦乐乎;而父亲呢,他也发现了属于自己的新天地,那就是跳舞唱K!他年轻打光棍时,可是村里文艺宣传队的一员,有把好嗓子,还能拉个二胡吹个笛子,是当时村里的文艺骨干,只是生活艰辛,打晓枫记事起就从来没听父亲唱过歌吹过笛,没看他跳过舞拉过琴。而现在呢,他早上跳舞下午唱歌,舞步一拉开,嗓子一亮,大妈仰慕大伯妒忌,在他那个圈子里混得是如鱼得水风生水起。
被舞搭子、歌友们捧得多了,再回来看老伴的脸色,自然是不能像以前一样默默忍耐了,母亲一吵架,他也敢高声大气地叫板了。哥哥知道父母不对付,生活费从来都是分开给的,而且给得很多。袋里有钱,胆子就肥,吵得凶了,父亲甚至敢离家出走了!外面小旅馆开个房间,他对晓枫说:“我不干嘛,也就是图个耳朵清静。”
离家出走的次数多了,哥哥跟晓枫商量,两人自打结婚后,就一直水火不容,别扭了大半辈子,一直没痛快过,还不如各过各的,分开住的好。
如今看来,果然是一别两宽,各自精彩。父亲呢,一大早去跳广场舞,跳完后几个舞友一起吃个早点;吃好早饭喝个茶,老朋友吹吹牛,或者四处逛逛;下午搓麻将或去KTV唱唱歌;吃饭也不用担心,如今快餐外卖,老方便了;衣服什么的有洗衣机……母亲也有自己的圈子,一帮老姐妹跳舞旅游,再加上帮晓枫带带孩子,生活也很充实的!
晓枫说完她爸妈的分居故事后,又感叹:“我出生于这样的原生家庭,虽然也觉得我妈的个性过于强势,但却潜移默化,深受她的影响。当年我跟我前夫结婚,是觉得年纪大了,他拼命追我,对我特好,就将就着结了婚。结婚后,觉得他这人性格软弱,胸无大志,说实话我打心底里看不起他。结婚几年后,实在觉得无法再忍耐下去,就干脆地离婚了。”
晓枫是个单亲妈妈,我自然是知道的,但这是她第一次说原因。我听了唏嘘不已,不知该如何劝慰。
她却话锋一转:“虽然我随我妈的个性决定了我婚姻的不幸,但我比我妈幸运的是我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有体面的工作,不错的收入,独立生活的能力,所以当我发现这桩婚姻不适合自己,能迅速离婚,及时止损。而不是像我父母一样,吵吵闹闹摔摔打打了大半辈子,却因为经济原因,不得不捆绑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直到如今,才彼此解脱。这么想,我觉得自己还是要感谢父母,特别是我妈,不管当年生活多少困顿,始终坚持要我和哥哥好好读书!”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但前提是,经济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