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座城市最像深圳?

2020-06-12 11:30谭保罗
南风窗 2020年12期
关键词:依赖度集成电路龙头企业

谭保罗

2020年,是深圳经济特区建立40周年。40年以来,无论经济质量、治理水平,或者社会的活力,深圳早已成为让国内城市见贤思齐的榜样。

这是一种城市经济领域的“深圳现象”。

但以中国之大,显然还需要更多的深圳式大城。那么,除了深圳自己,还有谁最像深圳?

实际上,早有城市定下建设“北方深圳”“西部深圳”之类的目标,但不要忽略,城市发展最终是市场力量和治理水平两者双重作用的结果。谁能成为“深圳”,和喊什么样的口号,关系不大。

相反,一些很少喊口号的城市,却不自觉地和深圳产生了某些相似之处。以长三角(江浙沪皖三省一市)为例,其经济总量远远超过了深圳所在的珠三角,在这片中国经济的核心地带,谁最像深圳呢?

上海显然不是,它是另一个维度的城市。在长三角的非直辖市之中,最像深圳的,应该是无锡。

为什么不是杭州、苏州?这可能让你意外,却是一个事实。

不靠房地产的城市

由于工作关系,我长期在深圳和无锡之间飞行,这是国内最炙手可热的支线航线,几乎次次满舱,我感到好奇。后来查阅资料发现,深圳和无锡的关系不比一般。

深航是首家在苏南硕放机场(无锡境内)开通航线的航空公司,也是机场引进的第一家基地航空公司。2018年,深航贡献了硕放机场旅客吞吐量的38%,货邮吞吐量的25.6%。

不过,深圳与无锡之间的关系远远超过了民航的范畴,两座城市在产业、治理等方面,都有着很多相似之处。

说到深圳最醒目的特征,很多人会想到知名企业,比如华为、腾讯、平安等,还有人想到创新,或者“一己之力独挑美国”的粤海街道。

其实,另外一角度看深圳更能说明问题。根据CRIC等机构的数据,深圳是中国土地财政依赖度(土地出让金/一般公共预算收入)最低的城市,没有之一。2019年,仅为19%。

在CRIC等机构选取的中国30座主要城市(一线城市、省会、计划单列和发达地级市)中,2019年土地财政依赖度低于50%的只有四座城市。除深圳之外,是北京(29%)和上海(28%)。另外一座是地级市无锡,其依赖度仅为48%。而其他城市全都超过50%,温州第一,为179%。无锡同省的南京和苏州,分别为107%和55%。

按照另外一个指标房地产投资依存度(房地产开发投资/GDP)来看,无锡也仅为11.5%,同样位列北京、上海和深圳之后,名列全国主要城市第四低。

由于我国特殊的财政体制,地方政府的土地财政依赖度低于50%,就可以叫作低土地财政依赖度城市,属于极为健康的水平,高于50%是高依赖度城市,而超过100%则属于超高依赖度城市。

北京和上海作为两座地位特殊的直辖市,来自服务业和工商业的税收必然让其他人望尘莫及,土地财政依赖度低并不奇怪。但无锡作为非计划单列市的地级市(深圳是计划单列市),如此低的依赖度的确非同寻常。

唯一的解释是,无锡实体经济的发达,早已使得地方政府无须过度依赖土地出让金收入,没有“炒地皮”的诉求。早在2017年,无锡的GDP就已经突破了万亿,到2019年,已经达到11853亿元,与2014年相比增长了41.8%。在江苏省内名列第三,次于苏州和南京。

此外,按照另外一个指标房地产投资依存度(房地产开发投资/GDP)来看,无锡也仅为11.5%,同样位列北京、上海和深圳之后,名列全国主要城市第四低。

不過,无锡的另外三个数据更关键:

一是人均GDP。2019年,无锡的人均GDP达18万元,仅次于深圳,全国第二。

二是经济的科技含量。2019年,无锡科技进步贡献率为64.8%,保持江苏全省第一。科技进步贡献率,是指广义技术进步对经济增长的贡献份额,即扣除了资本和劳动之外的其他因素对经济增长的贡献。无锡这个全省第一并不简单,因为广东和江苏一直都是中国科研大省的前两名,“全省第一”即是全国领先。

三是龙头企业很厉害。2019年,无锡入围中国企业500强、中国制造业企业500强、中国服务业企业500强的增量和总量均为江苏全省第一。

以上指标,前两个好理解:很高的人均GDP,很高的科技贡献率,的确“很深圳”。然而,第三个龙头企业的水平,则同样“很深圳”—某种程度上讲,它可能是深圳产业发展的精髓之一,却被很多人忽略。

顶级城市的“共同秘密”

一直以来,很多人认为,活跃的民营经济特别是大量的中小创新企业是深圳崛起的核心推动力。实际上,这是一种认知错误。深圳产业崛起的核心推动力是龙头企业,而不是中小企业,不妨看一个数据。

中国企业联合会、中国企业家协会每年都会发布了中国企业500强榜单,在这份榜单中,拥有500强数量前三名的城市一直都是北京、上海和深圳。在2019年的榜单,三座城市分别为98家、31家和28家。

深圳作为一个计划单列市,大企业数量和“共和国长子”的上海几乎相当,这的确让人吃惊。

而且,上海的大企业以国资控股为主,而深圳以民企或混合所有制为主,这意味着两者的创新动力也会有所差异。

为什么大企业重要?因为大企业在城市产业的发展中会充当两个作用。首先,大企业是创新的正规军,唯有大企业才能以稳定的研销比(研发投入/销售收入)投入资金,进行研发,中小企业没有这个实力。华为之所以被国人尊敬,很大程度即是在于它每年的研销比在中国大企业群体中首屈一指。

大企业的另一个作用是,它们是城市产业创新的“基础设施”,它们有着强大的溢出效应。以深圳的富士康、华为和腾讯为例:富士康为深圳的硬体创业者们提供了制造大平台,华为提供了硬体技术研发的人才外溢,而腾讯则以一己之力,为深圳培育了一大批港股美股上市互联网创业公司。

无锡在这一点上也和深圳非常类似。如果说深圳是拥有龙头企业最多的非直辖市,那么无锡就是中国拥有龙头企业最多的地级市。在2019年的中国企业500强榜单中,无锡拥有14家,尽管不能和深圳相比,但横向对比长三角地区,绝对可圈可点。

比如,安徽全省上榜企业仅为10家,无锡一市即超过安徽全省。在江苏省内,苏州、南通和南京三座城市的上榜企业总数分别为11家、9家和8家。实际上,苏州和南京的GDP总量是超过无锡的,但龙头企业的数量却落后于无锡。

无锡上榜的14家企业主要都是制造业龙头,而且还不断充当城市产业“创新母体”的角色。以红豆集团为例,其作为第一大股东发起成立中国第一家物联网银行,展开了将移动金融和物联网技术融为一体的创新探索。这充分说明,在那些资本和技术密集的创新领域,大企业承担的东西会更多。

在谈论中小企业创新成为“政治正确”的时代,我们绝对不能忽略:随着经济增速的放缓,龙头企业才是城市维持竞争力的关键。

很多人认为,活跃的民营经济特别是大量的中小创新企业是深圳崛起的核心推动力。实际上,这是一种认知错误。

两个原因:一是从企业的内部看,只有规模优势才能抵消经济放缓带来的营收和利润下滑,在经济下行的大背景之下,龙头企业抗风险能力强,只有抵御了风险的人,才有搞创新的可能性。二是从企业的外部来看,经济增速放缓,资金会追求“避险”而进入龙头企业,大企业将越来越获得价格更低、数量更大的资金。大者恒大,强者恒强是一个日益明显的趋势。

实际上,承认大企业对一座城市的重要地位,并非是求大求规模的俗套,而是对客观世界冰冷产业规律的尊重。近年来,无锡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增速(这个指标日益成为了衡量城市工业实力和潜力的依据)长期都保持全省第一,这和龙头企业的抗风险能力、创新能力显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但龙头企业并非无锡工业“地级市最强”的唯一秘诀,另一个秘诀是,在产业变革的时代,无锡总能逐浪潮头。比如,工业互联网在全球方兴未艾,而当地最年轻行政区无锡经开区却早已成为国内重要的工业互联网研发中心,辖区企业雪浪数制已开始向上海、杭州等地输出技术。而以前,多半是上海的技术向无锡输出。因此,这是一种不小的颠覆。

无锡对经开区的定位是城区“两核”中一核,即面向未来的创新核,在没有传统产业负担的情况下,轻装上阵,聚焦数字经济、总部经济、服务经济。可以说,这个最年轻的行政区是无锡面向未来的一支奇兵,代表了无锡在区域发展和产业引导上的高超策略。

最好的发展经验

某种意义上讲,无锡是中国最低调的城市之一,正如它百年一来一以贯之,低调踏实的实业基因。在集成电路领域,早在2018年,无锡即成为了除上海以外,我国集成电路产业销售总额第二个超千亿元的地区。2019年,全市产值达1178.3亿元,增长8.3%,在全国排名第二。

20世纪 90 年代,国家将无锡定位为集成电路“南方基地”,并投资 20 多亿元,在无锡打造代表中国芯片自主的“908”工程,国内第一块超大规模集成电路就诞生于此。

产业的“基因”有了,更关键的还是城市的主动选择。从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由于客观原因,包括无锡在内,中国集成电路走过了一段时期的低谷。但随着国际贸易形式的突变,以及中国自身产业升级的需要,集成电路开始重上建设“国之重器”的日程。同时,国内各大城市也展开了产业争夺战。

2017年,中国首屈一指的集成电路巨擘上海华虹集团将百亿级12英寸集成电路研发和制造基地项目“落子”无锡,一举奠定无锡在集成电路领域不可动摇的地位。

龙头项目的落户,等于构建了产业生态链的底层架构,在此基础之上,产业链上各类创新型中小企业便可不断成长。20世纪80年代,台湾新竹集成电路产业集群的崛起正是这个逻辑。先是台积电、联电等制造大平台利用代工订单崛起,然后则是一大批方案公司、设计公司和配套企业在园区茁壮成长。最终,长出了一片集成电路的产业森林。

无锡的“森林”也初具规模,目前已形成一条涵盖芯片产业各个环节—设计、晶圆制造、封装测试、配套材料和支撑服务等领域的完整产业链,集聚了包括华虹无锡、SK海力士、华潤微电子、长电科技、中科芯、中环领先等在内的200多家企业。

此前,谈及为何选址无锡,华虹集团方面表示,除了优越的地理位置、雄厚的产业基础和成熟的投资环境,无锡高效务实的政府服务也打动了华虹。

无论是美国,还是日本,以及韩国和中国台湾的集成电路产业,其发轫和成长都绝非单纯的市场配置,军方订单的加持,特别是政府力量通过政策和产业基金的方式介入,同样功不可没。

实际上,无论是美国,还是日本,以及韩国和中国台湾的集成电路产业,其发轫和成长都绝非单纯的市场配置,军方订单的加持,特别是政府力量通过政策和产业基金的方式介入,同样功不可没。以无锡为例,早在2017年,当地政府即出台政策设立总规模200亿元的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

谈到产业发展和政府作用的关系,无锡市委书记黄钦曾说,在经济发展中,市场的主体地位是毫无疑问的,但具体到某个产业,尤其是集成电路这样的人才、资本、技术高度密集,涉及国计民生、国家战略的产业,既要坚持市场经济的客观规律,也要发挥好政府的引导作用。

目前,无锡正着力打造最优营商环境城市。在对营商环境的重视上,黄钦的一句话让媒体印象深刻:“像重视生态环境一样重视营商环境,持续用力,久久为功,让无锡这座百年工商名城重商亲商基因更好传承下去。”

除了产业发展水平,在当下中国,人才流入也成为了衡量城市实力的核心指标。但一些城市却“剑走偏锋”,比如“奖励大学生入户”“大学生特许购房”之类。实际上,一座城市吸引人才最好的手段永远都是发展产业来提供工作。唯有如此,才是对年轻人负责。没有产业基础的人员流入,要么是把社保支出的负担留给后人,要么是提振楼市的手段。

5月中旬,无锡市2020年度“百企千才高校行”系列活动在南京启动,无锡市市长杜小刚用视频向全国的毕业生们发出了邀请:“这里是‘世界物联网之都,是全国万家名企公认的‘营商环境十佳城市;这里可以满足你对‘烟雨江南的所有想象……”

杜小刚的话充满诗意,却来得务实无比。在这个“史上最难毕业季”,无锡一口气拿出了首批2.2万多个工作岗位。不搞虚的,这是优秀城市崛起最简单直白的经验。深圳如此,无锡也是如此。

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中写道,“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在区域竞争日趋“马太化”的时代,这句话对中国的城市也适用—不好的城市,各有各的不同;好的城市,则自动发展成了相似的样子。

(徐瑗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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