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艳
【摘 要】《人性的污秽》是犹太裔美籍作家菲利普·罗斯的一部力作,展现了美国社会各阶层的生活图景,汇集了创伤叙事的主题和典型事件。本文以创伤为视角,通过分析小说人物科尔曼、福妮娅的创伤历程,追踪种族创伤、家庭创伤的书写轨迹,聚焦于创伤产生的社会背景、创伤症候及其负面影响,来揭示人性深处的复杂性和脆弱性,从而探究作者对当代美国人所面临的生存困境的思考。
【关键词】菲利普·罗斯;人性的污秽;创伤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15-0198-02
犹太裔美籍作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1933-2018)以其对美国社会敏锐的洞察力和挑衅性书写而享誉世界文坛。他与威廉·福克納、索尔·贝娄等文学巨匠比肩。他的视野超越了犹太文学的狭窄疆界,致力于对整个美国社会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深刻反思,进而囊括了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学奖项。
《人性的污秽》作为其“美国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广受好评。该作品全面展现了当代美国社会不同市民阶层的生活图景,揭示了在追逐美国梦的时代背景下深刻的社会弊病及其带来的精神创伤。作品多元主题的宏观叙事实际上是美国历史记忆的创伤书写,本文旨在解读小说表现的种族创伤、家庭创伤和战争创伤的原因、症候及其消极影响。
一、种族创伤:科尔曼的悲剧之源
美国种族歧视由来已久,黑人奴隶制是罪恶的萌芽,而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政策则使黑人边缘化,种族创伤随之而来。种族创伤是情节发展的助推器,也是人物的悲剧之源。
种族创伤是指少数人因种族差异而无辜受到排挤和迫害。造成创伤的不仅有外在的现实事件,也有人物感知和建构的心理事件[1]。《人性的污秽》中,西尔克和科尔曼是种族歧视的牺牲品,他们挣扎于种族主义泥淖里,饱受创伤带来的灼痛。种族主义政策体现在教育、就业等各个方面的残酷打压,如受教育程度颇高的西尔克只能靠当服务员谋生。白人自我感觉优越,西尔克对此深有体会:“当一个白人跟你打交道时,不论他意图有多善良,他总以为你存在着智力低下的问题。他会用忍耐力和人道表现跟你讲话,仿佛你是个白痴。”[2]104他诉说的不仅是白人根深蒂固的歧视心理,也表现了他对自我存在的挫败感。
种族创伤具有代际传递性,情感可以在几代人之间传递,一个人经历的创伤事件可以传递下去,这样它的影响就可以在一个或几代人之后在另一个人身上重演。[3]科尔曼的祖父母遭受着奴隶制的折磨;科尔曼的父母作为第二代非裔美国人的代表,受到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带来的创伤;科尔曼是第三代非裔美国人的代表,深受种族主义的迫害。科尔曼虽未直接遭受奴隶制的折磨,但他这一代人无法在白人社会中找到自己的身份。他的创伤不是突然形成的,也不是某一单个事件带来的,父亲无形的创伤传递以及他在生活中的各种遭遇,对他的自我意识产生了致命打击。
回避是治疗创伤的重要手段,指受创者试图在生理和情感上远离创伤,避免创伤记忆带来伤害[4]。西尔克为避免子女重蹈覆辙,让他们回避易带来创伤体验的环境,他对后代的人生规划都立足于对”恐黑症”的社会环境的考量。哥哥积极为种族平等进行斗争,科尔曼渴望挣脱却无力挣扎,最后选择了离乡背井,丢弃真实身份。纵然曾动摇决心,最终由于警觉而放弃。回避可以减少触发伤痛的可能性,但是记忆如影随形。
创伤的一个典型症候是麻木,情感上的麻木是患者对负性情感刺激常做出过度回避反应所致。[5]面对母亲的苦言相劝,科尔曼尽力麻木自己,不允许自己被母爱淹没,这是一场通往理想的考验,他要在心里杀死她[2]。他不去注意她的容颜,她的殷勤,她的思念,她的重病和葬礼。当兴奋促使他回家,他还是转身回到妻子身边。
种族创伤会导致受创主体对自我乃至整个群体的文化身份产生自卑感,相反,对异己的主导文化有意趋同。语言是民族文化的标志,母语自信体现了对本族文化的肯定。语言与身份认同关系密切,接受一种语言就意味着自觉接受一种群体和一种文化,而黑人倾向于接受并学习白人的语言,以成为白人的复制品而骄傲。西尔克对子女严苛的英语教育其实是黑人对白人文化趋同的写照,不仅表现了白人的文化强制,也反映出西尔克的文化自卑心理和对原文化身份的抛弃,这种自卑感正是种族主义的产物,种族歧视使得黑人成为白人世界的寄生物,失去自身存在的价值与独创性,这也是历代黑人遭受种族创伤的真实反映。作者对西尔克着墨不多,他极少在场,但就其职业境遇、第三视角下白人的心理活动以及对子女的教育,都展现了整个种族的心理创伤。
“种族歧视影响受创主体的幻觉、梦境、思想和行为,使受创主体无力建构正常的个体和整体文化身份。”[6]白人给科尔曼提供了确定自我身份的镜像,他以他人态度反观自我,对他人认知产生认同。自我身份的顿悟和被他者化的过程使科尔曼失去了反抗的理由和能力。他对周围环境产生抵触心理,选择辍学。然而回避只能暂时远离伤痛,因此他重选身份,先以犹太人的身份参军,后凭学术造诣步步高升。甜蜜恋情随之而至,但种族歧视很快使得爱情化为泡影,这让他再次受到无以言表的精神创伤。此外,自我意识重新建构,既然承认身份无疑于自负枷锁,科尔曼决定将真实身份隐瞒到底,要求脱离母子关系。可见种族创伤体验令他失去了建构身份的能力。
身体隔离和心理自控暂时让科尔曼摆脱了创伤体验。割弃黑人身份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而身份悖论招致舆论攻击,他注定难以僭越种族藩篱。与有爱心的人保持安全的联系是人格发展的基础。科尔曼试图寻求同事的支持,而他见利忘义,妻子也愤愤离世。与福尼娅的恋情也遭人中伤,爱情受挫,亲人疏远,人际关系疏离,他的自我保护体系被创伤撕裂了,满目疮痍的一生最终结束在车祸中。
二、家庭创伤:福尼娅的悲剧之源
福尼娅是一个饱受命运摧残的女性,童年时家庭遭遇变故,婚后又遭受家庭暴力,孩子的离世使其饱受无尽的家庭创伤。她优越的原生家庭终结于母亲的婚外情,继父又向她伸出魔爪,孤立无援的她只好逃离家乡,母亲甚至散布谣言说她因为无法忍受继父的严厉而离家。童年是一个认知世界、构建身份的关键时期,父母起到重要的作用,而家庭变故使得福尼娅开始质疑人际关系和家庭观,心灵蒙受创伤。继父的性侵,母亲的不信任,医生与继父的沆瀣一气对她来说是雪上加霜。当受创伤者感觉到不安全,就会求助于信赖的人,如果诉求没得到回应,就会产生信任危机,因而她不再相信任何人。与亲人之间建立安全感是个性发展的基础,当这种联系遭到破坏,福尼娅就失去了基本的身份意识,她来自上层阶级,却痛恨自己的阶级,想要与上层阶级决裂。
與莱斯特结婚是她治疗创伤的途径。而农场破产,丈夫频频施暴,孩子又意外死亡,原本苦不堪言的福尼娅陷入绝望。创伤分为有形创伤与无形创伤,家庭暴力导致的有形创伤是一次性的,而遭受欺凌和丧失幼子带来的无形创伤即精神创伤是持久性的,难以治愈。福尼娅通过回避相关活动、地点和人物来回避创伤。她离家出走,意在逃避童年创伤。她试图用自杀来回避婚姻破裂和孩子早夭带来的致命打击,自杀未遂后再度逃离家庭。面对爱情,她封闭自我。为了逃避给她带来创伤的世俗社会,她假装成文盲,脱离社会。可以说,资产阶级社会的道德沦丧和唯利是图直接导致了其童年的创伤,政治判断失误带来的战争后遗症又间接导致了其家庭创伤,因而她对继父、母亲以及丈夫的怨恨上升到对整个世俗社会的鄙夷。她放逐于文明之外,排斥知识以凸显野蛮自我。绝不循规蹈矩。她卑微的形象并非是她无奈之举,而是她有意为之。
受到创伤的人会出现麻木的症状,即对周围人、物和事反应迟钝或无反应,情感淡漠和情感消失,对工作、婚姻、子女的前途失去兴趣。[5]29受创的福尼娅心如槁木,冷漠又疏远,把痛苦都隐藏在毫无表情的面孔之下。家庭创伤从内部摧毁了她,对生活的期许只有性、友谊、快乐,她逃避爱情,甚至劝服科尔曼不要相信爱情,这种淡漠看起来具有超脱外物的境界,其实反射出其安全感及信任感缺失的内心世界。
创伤记忆的再体验是受创者的典型症状。它表现为反复闯入性地、痛苦地记忆起这些事件,不需要刺激或者相关引发物,个体可能会生动地看到当时的情境,好像创伤再次发生[7]。福尼娅的创伤经历已成了她无法摆脱的梦魇。她脑海中时常闪现自己的经历,自言自语貌似云淡风轻,却异常沉重地追忆了她的种种遭遇,无人理解又是另一种不幸。
赫尔曼认为,受创者需在新的人际关系中获得精神支持,将内在记忆转化为外在现实来宣泄内心痛苦。[8]假如福尼娅得到一段幸福的婚姻,那么她就能从家庭创伤中复原。然而,她遇到的是一个家暴成性的男人,原本痛苦的她再次受创。如果她得到他人的理解,或许不会走向极端,但孩子死后,她成为众矢之的,丈夫变本加厉指责她是杀人犯,社区议论纷纷,把她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媒体也在歪曲事实,报道那不堪的一幕,就连母亲都说“我不认识这个人的名字。”[2]遭遇严重精神创伤的人会有自杀行为或者产生自杀倾向,自杀是当自我创伤治愈走向失败而采取的极端行为,福尼娅多次尝试自杀。而后,她自甘堕落,沦落成一具没有情感,甚至连悲哀都没有的行尸走肉。最终,她与科尔曼这种安稳的关系也在莱斯特蓄意制造的车祸中毁于一旦。
三、结语
作为一位犹太裔作家,罗斯的视域投射到整个美国的社会问题,思索诸如种族歧视、家庭暴力等带来的精神创伤。尽管小说里受创者努力认知创伤,要么选择自我麻痹,要么逃离或极端报复,但无人摆脱伤痛,反而陷入宿命的深渊。罗斯的创伤书写使得读者得以体悟到各类社会问题带来的创伤症候、创伤本质以及其危害,理解人性的复杂和脆弱,引导我们反思受创者应该如何在特定背景下走出伤痛、重建自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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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桂荣.创伤叙事:安东尼·伯吉斯创伤文学作品研究[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29-31.
[6]陶家俊.创伤[J].外国文学,2011,(4):117-125.
[7]Self Will:The Contemporary British Novel[M].London: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07,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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