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道

2020-06-11 00:34车培晶
少年文艺 2020年6期
关键词:河沟小辣椒大白

车培晶

小时候我家住日本房,我们那一带居民都住这种房子。从前住日本人,日本投降了,住上了中国人。听父亲讲,当年日本人撤离时可狼狈了,一个个灰头土脸、仓仓皇皇,坐卡车往码头上逃。

我家住的日本房带大院子,室内有壁炉、澡堂、厕所、纸糊的拉门,还有日本人逃跑时顾不上带走的碗柜、炊具、榻榻米什么的。

那房子好是好,就是门前守着一条大河沟很不好。那河溝不下雨几乎没水,长满杂草,爱生蚊子。另外,大河沟防水墙太高,小孩容易摔下去。我就摔过一次,脑袋跌破了,去医院缝了三针,至今头上还留着疤痕。邻居家的小孩也摔下去过,最惨的是河对岸的一个小孩,一两岁吧,摔下去摔没气了,大人抱着小孩喊呀摇呀,小孩才出气了。

大河沟还有一个缺点:爱招狼。大人说,大河沟是狼道。人有人道,猫有猫道,狼也有自己的道。

我家住的地方叫岭前街,那地方山多,东边靠山,西边靠山,南边北边都有山,就是说,我们生活在山坳里。有的住户紧靠山根,一开窗就能摘到山花野果,如果窗一直开着,山葡萄会爬进屋、爬上床。有山就有野兽,什么野兔啦、野鸡啦、黄鼠狼啦,这些还好说,可怕的是狼。

有个女工就遇到过狼。女工是开电车的,一次下夜班,看见一头狼拖着大尾巴,贴着大河沟墙根走。

有人怀疑,说:“不是狼,是狗吧。”有人反对,说:“你见过谁家养狗了?”那时确实没人养狗,日子穷,肚子都填不饱,哪有闲心养狗?但养鸡养鸭则很普遍,鸡鸭能下蛋呀,狗能下蛋吗?鸡鸭能下到大河沟里捉虫吃、啄草籽吃,狗能吃虫、吃草籽吗?说不是狼的人又说:“没准儿是日本鬼子逃跑时扔下的狼犬,狼犬像狼。”反对的人则说:“你可真有想象力,小鬼子看狼犬比什么都贵重,舍得扔下吗?早带走了。”

后来,又有人遇到了狼,这人是我姑父,也是夜间,看见一头狼拖着大尾巴在大河沟里走。我姑父朝狼吆喝一嗓子,狼没怕,扭过头来瞅他,目光像鬼火一样贼。我姑父捡石头打,狼才夹着尾巴顺着大河沟逃走了。

大河沟是狼道,这毫无疑问。

大河沟下游通海,上游通山,狼是从上游山上下来的。狼下来干什么?当然是觅食了。有一户人家的鸡就不明不白少了一只,还有一家丢了一只鸭。大家都警觉起来,不再把鸡鸭放出来,圈在窝里,夜里把鸡鸭抓到家里睡觉。我母亲也把四只母鸡抓到家里,用木板圈在墙角,鸡受宠若惊,歪着脖子瞅电灯。鸡睡觉时发出呃呃的声音,母亲说是鸡做梦,说梦话。父亲说是鸡打呼噜。说梦话、打呼噜都无大碍,只是鸡拉屎太臭,满屋臭味。可再臭也比鸡让狼叼走了好。

桥头王裁缝家更用心,拿白石灰在屋墙上画了个大圆圈。据说狼害怕白圆圈,以为是人布的套子或陷阱,就不敢靠近了。于是,大家纷纷效仿,在墙上画大白圆圈,连大河沟防水墙上也画上了。月色下,满街的大圆圈白晃晃的,像魔怪的大嘴巴,看着瘆得慌。

别人家都画大白圆圈,我家没画,我不安,对父亲说:“爸,咱也画一个。”父亲摇头。我说:“狼进咱家怎么办?”我的意思是,别人家都设“陷阱”,咱家不设,狼会乘虚而入的。可父亲还是坚持不画,他不画我一个小毛孩也没辙。

那么,满街的大白圆圈对狼起到威慑作用了吗?这个无从考据。可考据的是,大白圆圈对我们这些小毛孩确实有作用,天一落黑,街上就不见我们的影儿了。往常不是,往常天黑透,我们还在街上野跑,叽哇乱叫,大人喊都喊不来家。现在不用喊,大白圆圈就把我们吓回家了。洗脸洗脚,上床睡觉。可太早了,睡不着,要在被窝里闹,你抓我一把,我蹬你一脚,被子遭了殃,棉花快扯出来了。大人就生气地说:“到街上闹去!”哪个敢出去?于是就安静了下来。

这是夜间。

白天大白圆圈也发挥着作用。比如,我们这些小毛孩下到大河沟里捕蜻蜓,捕着捕着,目光偶尔撞到防水墙上的大白圆圈,心里便咯噔一下,想到脚下踩的是狼道,急忙打道回府。在街上野跑也是,看见大白圆圈两腿就发软,不敢离开家门口太远。

三伏天到了,蚊子多得很,都是大河沟里生的,一种小黑蚊子,叮人歹毒,就爱叮小孩,叮一口起个大包,好几天不消,痒得挠啊挠啊,挠破了,化脓了,大人给涂上紫药水,胳膊上腿上脸上一块一块紫,像斑点狗。

一到晚上,家家都点艾蒿熏蚊子,是干艾蒿,编成辫子状,放地上或挂墙边,满大街烟雾缭绕,发狼烟似的。屋里热,待不住,大人都到街上纳凉,唠嗑、打牌、下棋。有大人在,我们这些小毛孩就不怕黑了,但我们不会离开人群,就在大人跟前玩。藏猫猫,有的小孩藏到自己家大人的怀里,大人给推出来,说:“热死了,一边玩去!”

小毛孩玩藏猫猫,大孩子玩抓特务。抓特务就是一拨人当特务,另一拨人当警察抓特务。“特务”被抓到要上刑的,就是吃小辣椒。那种小辣椒辣得很,要吃三个呢。所以,“特务”都不想被抓到,找最隐蔽的地方藏身。有一个“特务”藏到大河沟里,身子贴在防水墙边,像壁虎。墙根黑,从上面看不见。但我看见了,那个大男孩是从我身后边下到大河沟里的。我趴在防水墙上,好意提醒他:“喂,小心,狼道!”可他骂我,让我走开。我的一些小伙伴闻声跑过来,也趴在防水墙上朝下看,防水墙上趴了一排小脑袋。

这样,“特务”的目标被暴露了,“警察”赶来抓。“特务”逃窜,沿着大河沟跑去,“警察”下到大河沟里追,一群人吆吆喝喝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他们的胆子真够大了!我们这些小毛孩不免肃然起敬,但我们很坏地喊:“狼道!狼道!狼来啦——狼道!狼道!狼来啦——”一边喊,一边却还要沿着河岸追赶——我们想去看热闹,看“特务”被抓到后怎样吃小辣椒。我们撒开脚丫跑,像一窝从笼里放出来的小兽,一时间竟忘记了我们离大人越来越远,忘记了黑夜,忘记了狼这回事。

跑着跑着,前面没路了——谁家在河沿上盖了小房,小房挡了路。可我们听到远处传来了呀呀的叫声,一定是“特务”被抓住了,在吃小辣椒。我们急了,从防水墙的一个豁口跳到大河沟里。我们忘记了脚下踩的是狼道,我们在狼道上比赛着奔跑。起初我跑在第一,但被一块石头绊倒,又成了倒数第一。我努力追赶,使劲摆胳膊,像划桨似的拨动着黑夜。终于,我又是第一了。终于,我们看到了“特务”吃小辣椒的可怜相——他咧着嘴,发出“咝哈咝哈”声,黑暗中面孔扭曲得像个鬼。

“都怪你!”那“特务”冲我发火。但我没怕,我哈哈笑。我的小伙伴们也跟着哈哈笑。我们笑得夸张,笑声在大河沟里回荡,笑声照亮了防水墙上的大白圆圈。那一刻,我们觉得天不怕地不怕,唯有开心。

似乎就是从那天夜里开始,我们这些小毛孩不再把大白圆圈当回事了,我们的胆量陡增。

后来,有人逮到了一头狼,这人是我姑父。我姑父家住在山脚下,他在林子里下了套子,套子套住了狼脖子,等他发现时,狼已经死了。我姑父满以为那是狼,但明白的人看了后说:“不是狼,是狼犬。”可能就是日本人逃跑时遗弃的狼犬吧。

从此再也没听说谁遇到过狼。我们这些小毛孩又开始四处野跑了,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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