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

茶茶

夕阳将天与地都映成了血红时，战争终于结束。国王正在为自己的爱马擦洗汗水与尘土，突然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凄美笛声。

国王凝神细听，那笛声来自南边。

笛声已止，国王仍带着疲惫的将士循声而去，在南山坡看到了他永难忘怀的一幕。

一匹马在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上，跳着舞。虽然一身风尘，也掩不住那匹马原本云一般的雪白轻盈。

国王一眼看到，就再也无法移开视线，虽然他已经拥有许多名马。国王不动，也不说话，只是那么痴迷地看着。

终于，白马停止了跳舞，疲倦地垂首而立。

原本是盛暑，战场上气味难闻，国王却突然感觉天地之间阴凉了不少。抬头一看，原来，此时刚好有一片巨大的白色浮云飘来，在头顶遮住了炽热的日光。国王满心欢喜。

“浮云翳日光，为我和我英勇的将士们带来了清凉。我便赐你名为浮云吧。”国王命人将这匹无主的马带回王宫。

国王非常宠爱浮云，不仅因为它是象征着胜利的战利品，更因为它的美丽、优雅。

国王源源不断地将华丽的马鞍、奢侈的马槽、新鲜的草料赏赐给浮云。

但令他失望的是，浮云总是无动于衷，反而常常怏怏不乐。

国王以为它是水土不服，于是，他派人去发现浮云的那个地方，找到新鲜的水和嫩草，快马加鞭送来都城。千里之远，三天就到了，水仍然清凉，草也散发着芳香。浮云平静地喝完水，吃完草，又走回了角落。

但是国王仍然放不下它。

有一次，国王打仗归来，还来不及卸下盔甲，就去马厩看望自己的爱马。

没想到这一次更加过分，浮云一看到国王，就像被惊吓到了一样，嘶鸣不已，在马厩中狂躁地奔突。马倌儿怎么也安抚不了它。

国王的耐心终于消失了，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马厩，盔甲拍打着身体，发出冷而坚硬的声音。

当国王的身影消失，浮云才安静了下来。它是真的被国王的盔甲吓坏了。

马倌儿们面面相觑，都觉得这匹马未免太不识趣了。

在王宫的生活也并非毫无意趣，好在国王的马厩中，还有许多其他的马。

和这些马在一起的时候，浮云会稍有一点活力。

浮云左边的马厩，住着追风。

浮云右边的马厩，住着绿螭。

追风的左边，则住着绿螭的偶像——著名的战马绝尘。

绝尘常常随着国王征战沙场，所以，它是与众不同、骄傲无比的。

绝尘对于浮云，尤其嗤之以鼻，认为它除了俊美的外貌，一无是处。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浮云并没有像王宫中别的马一样，把绝尘当作大英雄来膜拜。

真的，比起战马绝尘，浮云内心更喜欢追风与绿螭。

追风马如其名，热爱追逐风与阳光。

在马厩中，追风是最活泼的一个。可是，马倌儿们是绝对不会让国王豢养的马去追逐那些风一样自由的东西的。他们把马们管得死死的，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让它们去马厩之外放风。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好想去看一看。”有一天，追风问浮云，天真的眼睛里全是热切的憧憬。

追风出生在王宫，也在王宫长大，它的确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但是天空那么高，那么深远，风与飞鸟也总是带来新鲜的消息。追风只想亲眼去看一看它不曾去过的地方。大家都认为追风太幼稚了，只有浮云从未嘲笑过它。

“外面嗎——”浮云叹了口气，有些语塞。它想起家乡土地上的泉水与青草，但是也想起一片狼藉的战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定好极了！”追风嚷嚷说。

有一天夜里，月光很好，别的马都睡着了，只有浮云还在想着心事。月上中天时，它突然看到追风挣脱马缰，跑了出去。

浮云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追风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追风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谁也不知道它过得怎么样。

在浮云心中，追风是比绝尘更加勇敢的马。

如果说追风是风一样的存在，最终又像风一样地消失，而绿螭，却如春水一般温润。

在国王的马厩，一旦被绝尘所不喜，就会相当孤独了，这时，只有绿螭，仍对浮云充满善意。

倒不是绿螭对浮云有特别的情意，而是它原本就是这样一匹性情温和安静的好马，不管对谁，都没有一丝恶意。

其实，绿螭只想做一匹快乐的、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马，它对现在平静的生活，再满意不过了。

因为吃得太多，国王早就不再让绿螭上战场了，它也乐得过这种止水般的生活。如果非要在绿螭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找到一点浪花，那就是它对绝尘的仰慕了。

绝尘的英雄气概与骄傲，是绿螭所没有的，这让它困惑而着迷，不知不觉沉沦其中。

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绿螭就看到阳光下的绝尘，肌肉隆起，黑油油的毛发闪闪发光，眼神凶猛而坚定，仿佛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住它。

它是怎么做到的？同样是马，为什么绝尘可以这么不同凡响呢？绿螭想着这些问题，内心忍不住一阵激荡。

有一次，国王让他所有的马赛跑。毫无疑问地，绝尘跑了第一。就连绿螭，也努力地跑到了终点。只有浮云，竟然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国王对浮云彻底失望了。

又要出征了，国王披挂整齐，来到马厩。

浮云看到国王，又狂躁起来。

国王皱了皱眉头，走向绝尘，骑上它扬长而去，没再看浮云一眼。

如同从前一样，国王再次打了胜仗。他的国土，连自己也记不得有多辽阔了。有的地方，他征服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踏上过那片土地。

人们都说，国王是从古至今，最伟大最英勇的王。

国王凯旋。

不过，这一次，绝尘没有和他一起回来。

这一次，绝尘永远留在了战场。

为了纪念这匹英勇的战马，国王决定为绝尘树立一个雕像，让人们永远记得并且景仰绝尘。

这对于战马来说，是莫大的荣耀。王国中最好的工匠叮叮当当地开始雕刻石像。人们很快忘记了绝尘悲惨的死，而只感慨着它获得了多么大的荣耀。

只有绿螭，一直悲伤不已。

原本绿螭以为，自己满足于这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平淡生活，但如今当它一早睁开眼睛，再也看不到如同一道黑色闪电般的绝尘，阳光在它眼里，也变得灰暗了。

雕像落成的那天，国王召集将士，饮酒庆祝。

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国王却似乎没有那么高兴。他总是想起绝尘临死时的样子：一支箭射中它的眼睛，一支箭射中它的腿，还有别的什么地方也受伤了，可它什么也看不见了，满身是血，跪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国王喝了一杯又一杯，想要忘记这一幕。

在他醉意朦胧的时候，一个马倌儿突然跑了来，兴奋地禀奏：“王啊，王啊，快去马厩看看浮云吧！”

啊，浮云！听到这个名字，国王似乎一下子酒醒了。

他带着将士们，来到了马厩。

天啦，浮云正在跳舞，就像国王第一次看到浮云时那样。那么庄重而又悲壮的舞姿，令人感叹，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国王和将士们都看呆了。

浮云停止了跳舞，国王这才发现，浮云刚才是围绕着一匹死去的马在跳舞。

绿螭死了，它伤心过度，追随绝尘而去了。

浮云悲痛不已，在冰冷的皇宫，绿螭是它唯一的温暖。

国王当然不知道这些，他只看到，浮云再一次跳起了舞。他又深深地迷恋上了浮云。

国王简直不知道要如何宠爱浮云才好，他又请名匠为它打造了绝美的马鞍，上边镶着名贵的宝石，就连它的食槽上，也镶上了宝石。

反正国王有这么多的土地和财富，一点宝石算什么呢？

然而浮云更不快乐了。

国王又要出征了。

城门外，将士披挂整齐，只等国王一声令下，就要出发远征。

城外的一堵断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小孩，在那里吹起了笛子，好似在告别。将士们纷纷张望。

国王问：“那是谁？出征之时，为何吹起如此悲伤的曲子？大大影响军心。”国王不大高兴。

良久，一个士兵前来禀告说：“请求您恕罪，这个小孩的父亲是我的同村人，在战争中丢了性命，妈妈也因此郁郁而终。”

国王没再言语。

风卷着笛声，越过重重宫阙，传入王宫马厩，传到了浮云的耳中。

浮云站起身。它愣了一下，突然从马厩中一跃而起。

宫中的人也都去为出征的将士送行了，浮云独自飞奔着穿过冰冷而豪奢的宫殿，想起很久前那个有着血色夕阳的傍晚。

它的主人早已战死了，它茫然徘徊，看到无数悲惨的景象，怎么也走不出这狰狞的修罗场。

一支乱箭不知从何处射了过来。

浮云愣住了，竟然忘记了躲闪。

此时，一个敌方的小兵突然扑过来，挡住了箭。

“你的眼神像我的小孩，温柔、慈悲。”小兵的神色怜悯而痛苦，“你不必感激我，我原本就受了重伤。”

浮云绝望地嘶鸣着，可是毫无办法。它围着士兵，跳起了告别的舞蹈。

“我来为你伴奏吧。”小兵从怀中掏出一支带血的笛子，吹了起来，“我也教会我的小孩吹这首曲子。吹起这首曲子的时候，他……会想起我吧……”

浮云冲出宫门，就像没有看到威风凛凛的国王和万千披挂齐整的将士一样，一直朝墙头那儿的小孩奔去。

小孩的衣服很破旧了，他的笛子也脏了，可是笛声还是那么清亮、干净。

浮云垂着头听完整支曲子，在小孩面前跪下来，请他骑上去。

浮云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一眼国王，和小孩一起遠去，背影融入了天空和大地。

直到浮云和小孩一起在眼前消失，国王才想起来，这支曲子他曾经听过。

上一次，这支曲子响起，他得到了浮云;这一次这支曲子响起，浮云离他而去。

他抬起头，看到头顶层层叠叠的浮云散尽，碧色的天空重新变得宽广无垠。

他的将士们神色悲壮地看着他。刚才为小孩说话的那个士兵，还跪在地上，偷偷用衣袖抹起了眼泪。

国王生平第一次，眼睛湿润了。

国王从此再也没有出征。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