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玲
“特別高兴在近年最大的一轮圆月映照下站在这里,受到大家热烈欢迎。”说话的是王辰——中国工程院副院长、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院校长、中国工程院院士,他的笑容中流露出些许疲惫。
这一天是2020年4月7日,这一年中最大的一轮“超级月亮”如约登场,为月光下的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增添了一份月圆人圆的美好。19点17分,载着中日友好医院160余位国家援鄂医疗队员的飞机抵达机场,首都机场以民航界最高礼仪“过水门”的方式迎接白衣战士们回家,王辰就在这支队伍当中。
此时,距离他奔赴武汉前线援鄂,已经66天。
新冠肺炎疫情是一场人类面对病毒的战争,疫情暴发后,来自全国各地的大量优秀医护人员迅速集结、驰援武汉。2月1日,大年初八,王辰跟随中日友好医院援鄂医疗队前往武汉,其身处武汉的66天,正是这场战争中最艰苦的时段。
果敢决断,敢说真话,是战士王辰在这场战争中给人们留下的印象。
2月5日晚上,央视主持人白岩松在《新闻1+1》中和王辰连线。当时,全国人民都在期待疫情拐点的到来,而王辰的回答却异常清醒。“首先我们现在对疫情的底数不甚清楚,如果不甚清楚,在判断上的根据是不足的。现在在外头有多少没有隔离的病人?这种社区和家庭的传染还是有相当的严重性的。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拐点不是人为能够预期的。”
王辰的回答得到了网友们的点赞,有人评价“久违的力量正在刺破疫情的迷雾”。
面对不清楚底数的疫情和超负荷运转的医院,王辰提出开建“方舱医院”,实现“应收尽收,应收早收”。有人担心会发生交叉感染,王辰扛下所有压力,提出不仅要建“方舱医院”,还要快速建。
在人类抗击传染病历史上,“方舱医院”尚无先例,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这场战争中,“方舱医院”成为了重要武器。
其实,这并不是王辰第一次“打仗”。2003年“非典”来袭,王辰临危受命,担任了北京防治“非典”专家组组长。凭借多年的经验,王辰意识到“这个病,很危险”,他立刻决定建立隔离病房,带领同事用了48小时,在朝阳妇幼保健院搭起了高标准的“非典隔离病房”,而这个病房,为后续隔离病房的搭建提供了参考,发挥了极大的作用。那一次的反应,和这次建立“方舱医院”一样快。
能够一次次做出决断性和前瞻性的判断,背后依靠的是实力。王辰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呼吸病学与危重症医学专家,与钟南山院士齐名。2008年,人民卫生出版社发行了一本研究生教材,名为《呼吸内科学》。封面上主编一栏只有两个名字:钟南山、王辰。2018年,复旦公布中国医院排行榜,其中呼吸科全国排名第一的是钟南山所在的医院,紧跟其后的第二名便是王辰所领导的中日友好医院。有人说,“两位业界泰斗,医术高,医德更是高山仰止,更难得的是,他们都敢说真话。”
王辰说真话,源自底气,也源自一以贯之的习惯,他深知“做学问,要用心、严谨、领会”。王辰出生在山东高校大院,父母都是教师。从小生长在学术氛围浓厚的环境中,让他对“做学问”这件事耳濡目染。在他的记忆中,凌晨两三点起夜时,经常发现父母还在台灯下备课,让他意识到,读书、做学问是丝毫不能怠慢的事。上小学时,他有一次求教邻居、蒙古史学家贾敬颜先生一个词语的含义,贾先生翻遍自家书堆和图书馆都没找到确切答案,他找到王辰,给了一个他的“假说”,但却强调,“这只是我的猜想,并未找到严格根据,以后若找到,一定再告诉你。”从此,王辰知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是什么都可以随便说说。
3月10日,武汉所有“方舱医院”休舱。在很多专家撤离武汉时,王辰却选择了坚守,并投身到救治一线。武汉中心医院染病的易凡、胡卫峰两位医生在命悬一线的时刻,王辰又一次站了出来,提出“更换ECMO导管”的治疗方案,让治疗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大夫,特别是懂ECMO的大夫,知道中间有多大的风险、多大的困难……这不是件容易事,必须要有担当,王辰院士就很有担当,他说,咬咬牙,再难我们也要换导管。”两位医生的同事、武汉中心医院医生杨军辉非常佩服王辰的担当。
“4+4”改革,要快还是慢?
北京市东城区东单,繁华闹市中有一隅古老的绿瓦青墙矗立其间,它就是已经走过一个世纪的中国现代医学摇篮——北京协和医学院。
“协和的每个角落都有深厚的历史沉淀,闪烁着精神光芒。”王辰如此形容自己心中的这座“中国宫殿里的西方医学殿堂”:一号楼是协和医学院的灵魂和精神依附地,泰戈尔曾在此庆祝生日,孙中山先生的灵柩曾在这里停放;二号楼是协和的解剖楼,曾是步达生研究北京猿人头盖骨的地方;三号楼是协和的生化楼,吴宪先生的蛋白质变性学说在这里酝酿产生;四号楼是协和的生理和药理楼,林可胜、陈克恢昔日就在这里工作……
2018年1月,任职中日友好医院院长的王辰,正式调职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担任校长、党委常委,成为这座医学殿堂新的掌舵人。
很多师生对于这位新校长的认识,是从那一年的两场典礼开始的。
2018年8月30日,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开学典礼在秋雨中如期举行,整整一个多小时,王辰全程笔直挺立,西服被淋得泛水光,头发被淋湿贴在一起,师生们一起站在雨中,完成了这次特殊的开学典礼。
“我很心疼你们淋雨,但是我更在意的是你们所应该持有的精神……今天,协和的老师和同学们迎雨而立,这是协和百年精神的写照,全体师生,要以这种精神投身事业,完成学业。”王辰雨中的致辞,带给师生们深思与感动,亦如一个月前他在毕业典礼上的那段话:“今天是一个炎热的日子,已经入伏了,大家穿着厚重的学位服,很多同学把帽子摘下来了,当做扇子。但我所希望的协和学生,应当是哪怕下着瓢泼大雨,也是要穿着学位服挺身而立的人。炎热和大雨就是现实的条件,而你们穿着学位服挺身而立,就是你们作为知识分子的信仰和你们所崇仰的精神体现。”
挺身而立,这就是王辰心中协和精神的象征。经历了两次典礼,老师们评价道:感觉协和的精神又回来了。
王辰带给协和的,不仅仅是精神的回归,更有教育的突破。2018年7月,北京协和医学院正式对外发布招生简章,开启“4+4”学制临床医学教育,引起全社会的广泛关注。
1917年以来,北京协和医学院一直采用八年制教育模式,即一名高中毕业生步入大学之后,要先进行医预科的学习,再经过医学专业系统学习,前后经过8年的学习,最终被授予医学博士专业学位。而“4+4”教育模式,是指任何本科专业背景的学生,满足一定的医预科基本条件之后,都可以报考医学院。
“从天下大学招生”,上任伊始,王辰就开始了他的突破,他要真正把医学的精英教育转化成为现实,“协和是精英教育里更精英的教育。健康和生命是人类的终极利益,医生照护的是这个终极利益,因此容不得这批人素养不高,容不得这批人不够聪明、不够智慧,容不得这批人品德不够高尚”。
那段时间,王辰带着团队奔走在教育部、卫健委等部门,就是为了尽快落实“4+4”的改革。有人劝他说,可以再等等,没有必要刚一上任就干这件事。王辰的回答却是,协和一定要为天下先,开风气先。“为什么要这么快?我感觉到不能再拖了,因为国际上的医学教育,已经远远地走在前面了。”
作为师者,王辰对于医学院的教育有着深深的思考。他主张协和学生的产出不在毕业时,而在未来,对于他们的培养方式是檀木式,檀木长得很慢,但木质很坚实,未来是成材的。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这是长眠在纽约东北部的撒拉纳克湖畔的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曾经被无数的医者所引用与推崇。王辰对此有过类似的阐释,“自古以来,都说医生看病有三个法宝,这三个法宝是什么呢?第一个是语言,第二个是药物,第三个是刀械,包括手术刀和器械。”在他看来,医生担负着维护健康与生命的职责,对医生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其科学与人文素养都必须能够满足对人进行身心照护的要求。
“医患关系是人间最美好的关系。”王辰多次表达过这样的观点,也曾在自己的从医生涯中有过深刻的体会。1988年,在他还是住院总医师的时候,到急诊室去会诊一个十几岁的年轻民工。当时,患者发烧、休克,CT检查发现是心影后肺炎所引起的感染中毒性休克,这样严重休克的病人必须收到抢救室里进行重症监护治疗,但是民工的老板已经跑掉了,没人交押金。尽管知道可能面临的问题,王辰还是决定签字、收住院。经过监护治疗,病人一天比一天好,到了第七天的时候,病人跑了。“我签的字,就意味着700块钱由我来承担。当时奖金我记得才几十块钱,但没办法,慢慢还呗,毕竟活了一条命最重要。”
王辰没有想到,十天后,医院来了一個河南农村的老汉,正是那个年轻人的父亲,老人变卖了家里很多东西,带来1000元钱,还道歉说“孩子不懂事,大夫给治好病还跑了”。当时王辰心里非常感动,他觉得这世界上自有公道人心,“医生真不必想那么多功利的东西,只要你心存善念,会得到社会的理解和回报。医患关系到什么时候都是最值得珍惜的,应当充满着善良互动的关系”。
医生最重要的素质是有悲悯之心,有悲悯心、有同情心、有同理心的人才能够做医生。这是王辰对医生素质的理解,也是对自己的要求。
“对医生来讲,既对品德有很高尚的要求,又要很具体于现实,脓、血液、粪便,这些常人看起来不屑、不愿意接触的东西,医生都要接触。所以医生既在情智上、在思想上必须是一个很高尚的人,同时又能够俯下身去,接触一切苦难和面对一切的肮脏、一切的腐朽、一切的痛苦。”在王辰的职业生涯中,他始终坚持到临床去。不管是被任命为中日友好医院院长,还是履新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院校长,他的这一习惯从未改变。
王辰曾经和朋友探讨过,“喜怒忧思悲恐惊”,人类最本元的情感是什么?他觉得,只有爱和怕才是最本元的情感,其他情感都源于爱和怕,善良也是源于爱和怕。“人生要真正爱其所爱,如亲人、事业、民族、国家;惧其所惧,要对违法、贪婪、不健康生活方式深存戒惧之心。作为医生和护士,更要知道生活中、执业中何为所爱所惧,还要将这两种最本元的情感传递给患者,让患者能够爱之所爱,惧之所惧,趋利避害,维护好身心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