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虾
李家圪卜的男人差不多都叫“住”或“柱”。村支书解锁住、大队会记白拴住,赵家有赵玉柱、赵金柱、赵铁柱,贾家有贾挨住、贾拦住、贾圈住等等。只有李家例外,他们原本不稀罕扎这堆儿。李家有家谱,一辈一辈的名儿跟着“仁义礼智信”来,到解放这会儿,又转回“智”字辈了。李家有诸如李义和、李礼成、李智慧、李智贤这些人名,李家圪卜的人就想了,好在解放了,文绉绉这套给打烂了,不然李家人得取多少烧脑子的名儿啊!你看,后来生出这些人就寻常多了,狗狗蛋蛋都有,还跟着取下“存住、再住、福住”这样的响名儿。
李义贤曾是李家圪卜最富有的人,拥有差不多整圪卜土地、牛羊和树。土改工作组一来,他先把土地牛羊都交了,后把两个十来岁的儿子也交了出来,哄道,什么礼民、礼勤,往后就叫许住、留住了。工作组的人很是高兴,马上放话出来,说李义贤思想觉悟高,是可团结的好分子。他老婆一听,立马偷声念佛,阿弥陀佛,不是坏分子就好,阿弥陀佛,坏分子可是要遭枪打的呀!
没有土地和牛羊,李义贤就不是地主了,且很快便穷伤了,听说吃饭见不上荤腥,大人娃娃跟着翘起了牙皮。以前吃肉泡馍时,李家人眉头可肉乎了,现在尽显穷酸样儿。改名李留住的礼勤豁着前门牙跟一群孩子围在村里饲养院的大磨旁,直勾勾盯着磨盘,单等撒出一粒糜子,就跟大家抢,抢到了赶紧咂进嘴里。他没多久就不记得羊肉泡馍是甚味道了,只觉得生糜子粒儿好吃。
“地主儿子,不许跟我们抢米吃,打倒他!”大一点的金柱一把将礼勤推到一边,其他孩子一听都伸出了拳头,有的拳头还真落在礼勤的小身子上。
礼勤天生一副痞子气,嘴巧舌滑脑瓜子灵,他不哭,跳脚辩解:“我们家早没地没牲口了,是贫农!”
“可你们家还有苹果树,你家地窖里通年藏着吃不完的苹果,你家还是地主!”
“对啊!我家还有苹果树哩!”礼勤索性神气起来,故意咂巴着嘴气金柱,还大声说,“啊啊就是!苹果可比这东西好吃,我家有的是苹果,回家吃苹果去啦,谁稀罕几粒儿生米!”他边显能卖怪边跑开,跑出十几步远解开裤子冲金柱他们撒尿告别。
李家圪卜树多,到了夏天,一圪卜浓绿把村子都淹没了。在数不清的树当中有四十九棵苹果树,都是李义贤一门的。李义贤老爹善栽树,一辈子尽用去栽树了,修修剪剪捆捆绑绑,枝枝杈杈来来回回就栽出这么多苹果树。树老多啦,儿子却是独苗。多年以后,李家圪卜进行计划生育宣传,就动辄以李义贤为榜样,说,看吧!要不是独苗,当年李家圪卜能出李义贤那么大的地主吗?儿子多了是要分家业的,这个分分那个分分就分没了。李家圪卜的计划生育标语白底红字,醒目地刷在村委会后墙上,上头一行:要想富,管住女人的肚;下头一行:要想富,房前屋后栽上树。
可惜现在还是五十年代,刚刚解放的李家圪卜正从方方面面搞全面大生产运动,从炕头到地头,男人们白明黑夜不闲着,到处开渠打坝垦荒平地,到处有英雄母亲腆着大肚子。
这年冬天,交出了土地和牛羊的李义贤还是被划成了地主。尽管村支书解锁住深夜背着双手跑到李家告诉李义贤:“别慌,只要没剥削过人民,没雇佣过长工,没反党反社会就不会有大问题……义贤哥,我跟我大不会告你们剥削,当年长工的事只说成短工。”解锁住幼年时随他爹逃荒到李家圪卜给李家当长工,一当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里,父子俩跟李家人同吃同住,解锁住管李义贤爹娘叫“拜爷、拜娘”,等同于李、解两家是结拜亲戚。解家老爹解放前逢人就讲,李家人个个菩萨心肠,儿男子孙要有好报哩!解放后,他赶紧闭了口,可偏有人记得、耍笑他说过的话,他索性恼道,爷就记得日过你娘娘!
一个月后叫许住和留住的礼民和礼勤也被学校开除了。礼勤一天跟人干四架,叫人打得鼻青脸肿,耳朵垂子也裂了口。他不流泪,光流鼻涕,拎一截木棒子,谁骂他地主儿子,他就跟谁干,一副不要命的泼皮样儿,直把那些人都打了。夜里,李义贤问小儿子:“礼勤儿啊!皮肉可还疼?再不要逞能了,你的小命殁了关别人啥事?只能害你妈寻死。你不亲她了?”“哧哧”吸住鼻涕,礼勤看看爹娘不敢再放肆了。李义贤连夜跟老婆挑拣了一麻袋个儿大品相好的苹果背去解锁住家问事,解锁住支吾半天,说:“赶上了,全国都这样,哪儿都有地主,李家圪卜不能没有啊!既然有了,就得表示一下。俩娃不上就不上了吧,正好在家待着种地。人民群众没斗你,你就偷着乐吧,听说别处的地主都叫枪打了,‘砰,一圪蛋脑瓜子就开花了……”
从解锁住家回来,李义贤想起死去的爹娘一阵庆幸,庆幸他们早死早安心。
赶第二年春天刚来,积雪还堆在背阴坡上,李家圪卜包括李义贤四十户人家聚在饲养院里开会分李义贤的苹果树。大家哜哜嘈嘈好不热闹,似要打起来。谁都在想,苹果收下多少都不用交公,不像种地,完不成任务粮是要从口粮中扣的。李义贤这些好树啊,培育得粗壮繁茂,年年硕果累累,李家圪卜大人娃娃谁没摘过、拿过、吃过?现在李义贤靠住一截短墙蹲在人群里,他鼓弄着自己的羊脂玉烟斗,也没装烟叶,空空的不时往嘴里咂巴两口过过瘾。他咳嗽有些日子了,戒烟了,这会儿正咧嘴看着大家想,分地的时候没人感念我,分牛羊牲口的时候也没人感念我,分苹果树总会感念一下吧?这是我和我爹辛辛苦苦培育了一辈子的心血啊!我能清清楚楚知道哪棵树长啥样和啥脾性,它们和人一样,各有各的故事和命哩……
这天李家圪卜的人们一直哜嘈到大后晌都沒有分开苹果树。解锁住拿个针线缝的皱了边儿的草纸本本,捉一截铅笔不时地写画,除了维持会场秩序,他连个像样的屁也放不出来,谁都知道他就会上上下下和稀泥,更何况是四十九棵苹果树啊!咋分能叫四十户人家都满意?李义贤正想着,你们一家一棵分去呗,剩下十棵正好在我家院子里外,好歹都算我的吧……突然有人叫道:“分分分个祖宗!砍砍砍!砍掉九棵不就成了?”会计白拴住的话音一落,掌声从人群里爆开,有人笑骂:“会计个祖宗!早知道砍树,还要你算数?”白拴住得意地回骂:“不砍树就叫你家祖爷爷从墓堆里爬出来给分分呗!”解锁住随即一拍桌子,人们收了声,算是敲定了。李义贤觉得胸口顿时有东西哕上来,他长出一口气,让那东西又下去。他晕晕乎乎地听着大家赶集似的商量砍树的事,心说,砍吧,爱砍哪儿砍哪儿,别砍我院子里那几棵老苹果树罢,它们老得跟我一般大,正乖乖结着大果子呢!
散会后,李义贤晃回家,倒头睡下就不再吭声了。他老婆端出一碗饭正劝他吃,只听院子里闹哄哄涌进一群人来,大家指画着嚷吵着,手里拎着斧头和拉锯,竟是来砍树的。女人忙出去哀告,闻声赶回来的礼民和礼勤也同大家吵起来。积极分子赵玉柱代表解锁住发话:“社会主义人人平等,凭啥你家比别家多出几棵果树?说小了是思想觉悟不够,私心太重,说大了是破坏社会主义制度!这树砍定了,你们自己决定留哪棵吧!”
“我X你妈的觉悟!我X你祖宗的赵玉柱!小爷跟你们拼命!”礼勤挥着自己的短棒扑向赵玉柱。
赵玉柱一看这么一个小人儿,嗤笑:“刚长出了鸡儿子就要操天日地!长大还不造反啊!所幸你还是个娃儿,不然凭这几句话就吃定枪子儿了!”
李义贤老婆惊得一把抱住小儿子,又是掐又是捂,哭道:“礼勤儿啊,妈求你了,叫砍吧,咱留下一棵就够了!”
砍倒苹果树的这天夜里,李义贤吐血了,吐了黑汪汪一片,他直直倒下去的时候和砍倒的苹果树一样发出最后一声闷响,然后便悄无声息再也没起来。
李义贤死了,李家圪卜安宁了几年,人们纷纷效仿他生前培育苹果树的法子,把分来的那棵苹果树当亲爹养着,到了秋天收了果子,偷偷背去别处换回了盐和麦子。李家圪卜因此出了名,成了全县“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典型。这时解锁住已经混到县里当了干部,一天被领导叫去问话,问到李家圪卜人偷着卖鸡、鸡蛋和苹果的事,解锁住满头大汗,当即承认李家圪卜的小农经济尤其苹果树是长出资本主义尾巴的温床,必须严厉严厉……他慌得忘了词儿,就听领导不紧不慢地接补道:“严厉禁止!严肃处理!”解锁住连声应是,当天就赶回村里召开“割尾巴”大会,并在第二天亲手砍了自家那棵苹果树,以身作则号召全村人民认清资本主义的可怕。“可怕啊!可怕!”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大家,但人们却笑出了声,说:“怕个鸡毛呀,说鬼怕人,还得讲出它是咋怕人的才行。”解锁住哪里会讲,他望向赵玉柱。于是赵玉柱不假思索地说:“苹果树不可怕,可怕的是投机倒把;投机倒把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资本主义思想。一旦有了这种思想,人人自私自利起来,还搞什么社会主义建设?要我看,咱们村的苹果树纯粹是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捆绑勾结的产物,得清理!别家的我管不了,我只砍我家的。”就这样,在赵玉柱的带领下李家圪卜的苹果树一下子又被砍去了十几棵。很快人们看到砍了苹果树的人家不是有娃当了兵,就是有娃获保送进城学习深造去了,还有的人家好好的吃上了救济粮。这下子,有苹果树的人家除了跟李义贤一家的几户宗亲,其余的都急了,大家一狠二狠也把树给砍倒了。
现在,叫留住的李礼勤已经十五岁了,他明白了很多事情,知道自己的“地主儿子”身份是说什么也不能改变了。李家人聚在一起商议要不要相随砍树的事,他和哥哥那个叫许住的李礼民也去了,听族人们抱怨,要不是受李义贤连累,也不会划分成“富农”;要不是受李义贤连累也不会有“成分问题”;要不是受李义贤连累,也能吃上救济粮;要不是……“操!”礼勤大骂一声,也不管是兄弟辈还是叔伯辈,索性劈头盖脸敲丧,“不就是砍树吗?关我老子毬事,你们都不姓李才好呢!反正我家那棵老树不挨斧头,祖宗!砍了小爷的脑袋也不过碗大的疤!”
自此,李家圪卜只剩下最后一棵蘋果树长在礼民、礼勤的老院子里。
没有了苹果树的李家圪卜冷清了很多。
没有了苹果树的李家圪卜闹起了大饥荒。
饥荒第一年,孩子们依旧围在磨盘旁等着,但很少再有撒出来的米粒儿,偶有,一窝蜂似的堆上去抢,抢得打起来。这年,大人们早早就收了秋,所有收割的庄稼都像把枯草,子粒灰尘般飘下来。人们从这些灰尘中筛出五麻袋半饱的粮食勉强交了公,队长赵玉柱说:“社会主义建设需要国际友人,亚非拉朋友们比我们更苦,我们要用大国精神去帮助他们。是啊!中国多么大啊!天下太平、繁荣昌盛,没有粮食还有土豆、萝卜、葫芦、白菜,还有来年。”
一想到来年,漫长的冬天就有了无尽的希望。除夕这天,李义贤老婆打发俩儿子给村里每家每户都送去一个苹果,看到苹果,人们的眼睛都亮了一下。礼民不爱说话,往往是放下果子转身就跑,礼勤却忍不住显摆起来,他从来没有被人们这样抬举过赏识过,从来没有这样高大过满足过。他像大领导一样拿着苹果慰问村民们,说:“有我李礼勤一口吃的,就有你们的。”礼民见他好干这个,索性都交给他去送了。送到半后晌,从贾家出来,礼勤看见贾圈住的童养媳瓣儿正挎着一只破粪箩头晃悠在不远的地头拾粪,她梳起了头,瘦小的身子,瘦小的头脸,梳起瘦小的一个毛髻儿。礼勤想,前一阵子还没梳起,看来是叫贾圈住那个■蛋给睡过了。在李家圪卜,礼勤最看不起的就是贾圈住,“人长得熊、胆子■,要心没肺一条虫”。瓣儿现在是村里唯一的童养媳,解放后,其他童养媳尽远走高飞了,瓣儿却抱住贾家屋里一根顶梁柱死活不放手。她年龄最小,又找不到娘家人,倒不如在贾家,吃得差点儿,穿得差点儿,偶尔挨些打骂也能受住。
“瓣儿!你来!”礼勤一手拎着装果子的布袋子,一手招向她。她放下箩头谨慎地朝他来,走近便停下脚步,只看了礼勤一眼就将小脸转向一旁。瓣儿一身褴褛,让礼勤觉得自己身上新打的补丁甚是锃亮。他俩同岁,曾经一般高,现在他比她高出半头,他可以随便俯视她,看她小鼻子小脸儿一副招人疼的受气样儿。
“拿着!赶紧吃了,别没地方藏,叫你那■蛋男人看见了,还有你吃的?”礼勤从布袋里摸出一个顶大的苹果递给瓣儿。瓣儿慌地半张了嘴,探手接住那大果子,左右看看见没人,转身就跑。
“哎——”礼勤还想说点什么,她已经跟受惊的小母鸡似的跑远了。
这年的除夕夜里,家家户户都早早吹灭了油灯,礼勤的娘也不例外。吃的粮食都没有,更别说一滴油了,珍贵得很啊!村里很快就黑漆一片,寂静起来。睡眠能够大大缓解人们的饥饿。这时,肚子饿成一张薄饼的礼勤想,我送出去的果子今晚都供了神吧,明天得切成多少牙儿才能够一家人分食?全村也就瓣儿能一人独吃一个。瓣儿从小就知道给自己藏食,后山坡的某个草窝窝、土卜卜里常有她的一点吃的,一小块窝头、一截玉米、一把炒米。当年被礼勤发现时,她一句话不说跟在他身后,跟了半天“扑”地跪下。瓣儿跪下就不起来,礼勤倒受了惊吓,骂她:“别折小爷的寿,小爷不说,死也不说还不行吗?”可瓣儿还是不起来,他去拽她,用了好大的力气却抓起一屁轻个灯草人儿。礼勤原本以为这草人儿命贱得活不长久,哪知还活了一年又一年,越长越有人样儿了。一想到瓣儿,礼勤呵呵笑起来,心里骂道,没良心的转身就跑了……
饥荒第二年,人们熬到五月就受不住了。可恨啊!到五月也没下过一滴雨。早在榆钱儿还没长出来,榆树皮就被剥光了,人们挑水浇活的一片玉米还长在地里,就有连秆子叫人偷吃了的。村里的民兵白明黑夜巡逻在田间地头,他们扛着不上子弹的三八大盖,领头的赵玉柱还佩带一把神气的手电筒,他们整日耀武扬威地勒紧就要饿断的腰晃啊晃啊,常把饥肠辘辘忘得一干二净。礼勤嘴上说最看不起这些民兵,心里却羡慕得要命,要不是地主儿子,他和哥哥也能加入他们。啊!读不了书,做不了民兵,这辈子好像只有送苹果时能让他出人头地一回。可是家里的苹果眼看就没了,他娘索性把剩下的一箩头果子藏了起来,一家人实在饿花眼了才拿出一个分食续命。
听说饿死人的事时有发生,赵玉柱却挺直腰板讲:“那些都是不经饿的病秧子,连瓣儿都饿不死,谁能叫饿死?别说什么解放了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真饿疯了哪还有童养媳吃的?”人们果然看到瓣儿从早到晚挎个破箩头在村子四周的坡坡凹凹转悠,她饿得跟纸人一样,风一吹就能飘起来。本来已经栽倒在坡上死过一回了,却又熬到春来,想是草根也好,虫雀儿也好,总吃到了活命的东西,不然到五月咋还能挎那破箩头活着?唉!一口米汤就能叫人活命,可这年头谁能顾下谁?人们真的好饿好饿啊!当有人想到扫磨盘牙子的时候,磨盘早被人掀起撂在地下扫过了;当有人想到吃狗肉杀狗的时候,村里的狗不知啥时候也已经死绝了,连老鼠仓也叫人给掏光了;当有人想到李家苹果树上的青果时,礼勤正枕着一把杀猪刀睡在树下。啊!人们被饥饿折磨得心烦意乱,女人们饿得糊涂起来,她们丢开娃儿抓起自己的奶头扯进嘴里美美地咂巴起来。男人们没了生产的力气,他们看着所有活物都产生了无耻的食欲……
到六月,看着院子里满树的青苹果,李义贤老婆算计好了果子成熟的日子,就算这年秋天依旧颗粒无收,她也不用担心会饿死了。原来这家里还存了三升小米,已经存了有六年,且六年里断断续续新旧轮换,要说米,还是前年的新米,她本就打算遭年谨时换命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出手。这夜,先抓两把熬粥,她已经想好了,耐到明天夜里拿两个苹果分食,再耐到后天,还是两把小米熬粥,这样每天就都有吃的了。夜里,俩儿子闻到满屋子的米香欣喜若狂,娘仨围着粥锅,谁也不说话,只是非常珍惜地舔着粥碗小心地喝,喝了半夜还剩一碗。这碗稀粥在三人手里推来让去好几回,最后总落到礼勤那儿。礼勤知道娘和哥哥疼他,便起身将粥碗放到碗柜里,笑笑说:“那就留着明天哄肚子吧。”
夜里,礼勤依旧枕着杀猪刀睡在苹果树下。
夜里,娘从屋里轻声叫:“礼勤啊!别是有耗子作乱!”
夜里,一个黑影借着细如弯眉的上弦月来到苹果树下。
黑影坐在礼勤身边,礼勤似睡熟了,那黑影就那么坐着,静悄悄的。坐到半夜,黑影起身要离开,礼勤伸手抓住,方压了嗓子嗔叫:“你不是说再也不来了?饿死都是贾圈住的,我当真了!我当真被你气死了!”
黑影还是不说话,礼勤伸手摸了她的脸,脸上尽是泪。礼勤把她按在自己睡觉的条板上,抬脚进屋端了粥碗递到她嘴边。她摇头不喝,他就使劲用食指和拇指卡住了她的脸颊,跟着嘴被卡开了,也就喝下了这碗香甜无比的食兒。随着琼浆玉露的粥汁从食道流进身体里,她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血肉顿时又活起来,连眼睛都明亮了。
屋里,娘又轻声叫:“礼勤,怕蚊子就再点两把艾,要不回屋吧!”
礼勤一边冲屋里连声应和,一边对黑影耳语:“瓣儿,你别傻,给你吃就吃,等这场饥荒过了,等我们再长大些,咱就离开李家圪卜。”瓣儿先是推开他,然后很快又贴上来,低低放了一句狠话:“你才傻呢!我不过图你一口吃的,饥荒过了,谁还认得你,跟你走……”
“你说狠话!”
“没……”
“不认就不认了,你活你的,我活我的,活着就对了……”礼勤说着,探起胳膊够到几个青果摘了递给瓣儿,“酸点儿,还能吃,不上膘也止饿,要是再养些日子就甜了。我娘说,再这么饿下去,这棵苹果树迟早得遭抢。你能藏就藏下几个,要是果真给抢光了,我肯定跟他们对命,我死了,怕是没人再给你吃的了。”
“你别跟他们对命,别死了!”
“哦!”礼勤应声笑了,心爽爽地说,“我也就说说罢。”
对于李家圪卜的人来说,活着突然间变得简单了。人们要么聚在一起咧嘴龇牙相互交流有关饿得要死的体验;要么怀念曾经有饭吃的美好时光;要么随便躺着,睡着、醒来、再睡着、再醒来;要么不知不觉就来在了李义贤的老院子里,坐在老苹果树下。到后来,除了黑夜,老苹果树下不管什么时候都聚着李家圪卜的男女老幼,大家一律表现出亲和恭谨的样子,就连三岁孩子都知道对苹果树院子的主人要“温良恭俭让”。那时,礼勤随便扔出一只破鞋,都有人欢欢地拾来放在他的脚边。人们由衷地回忆死去的李义贤和他的爹娘;由衷地赞美礼勤善良的娘;由衷地感谢礼民、礼勤讲情重义……啊!那时怎么突然一切劳作与生活、斗争与主义都不讲了?难道饥饿把世道又彻底改变了?听解甲归田的解锁住说,外面的世界、普天之下都一样闹饥荒,比李家圪卜好不到哪儿去。回到村子里来,解锁住已经忘了怎么扛锄种地了,他天天串门,串到苹果树下就不动了。他想跟李义贤老婆说,嫂子,摘个青果子给我吃吧!但没等说就哑在肚里。他觉得自己就快要饿死了,死就死了吧,哪个人不得死,只是他死了见到李义贤,李义贤定会笑话他临了做了饿死鬼,图个甚?但转念又想,也不是只饿死了我一个,果然能死在苹果树下,也不算饿死鬼了。
礼勤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活得有尊严,他知道一切都是因为这棵苹果树。赵玉柱总是大清早来坐坐,他是李家圪卜的新支书,一件褪了八辈子色的破黄军褂早晚披在肩上,倒也像个支书的样子。这天天刚亮,他又来了,撑着一副青灰瘦削的脸面,礼勤不爱搭理他,他却忍不住对着苹果树上已经开始泛红的果子指指划划,说:“果子恁大,不会是心子里长虫了吧?”说着摘下一个自顾大口吃起来,吃噎住了,眼睛瞪得老大,“咳”,咳地吐出来,又赶紧咽下去,也不管礼民和礼勤正瞪着自己。接下来,他索性又摘了一个,吃得更粗鲁、狼狈,连核吞下去的时候,才觉得后脖子上一阵瘆凉,看时,一把一尺长的杀猪刀正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赵玉柱哪里是吃素的,他知道礼勤再他妈痞都不至于为两个果子杀人,他笑出声来,伸手慢慢推开那刀刃,说:“你以为你能保住这满树的果子?李家圪卜谁不想吃它?”
“吃你祖宗!”礼勤抬脚直踹向赵玉柱的肚子,赵玉柱刚想踹回去,见那把不长眼的杀猪刀正横在礼勤手上,一时忍出一副相。就听礼勤喝道:“是谁说苹果树纯粹是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捆绑勾结的产物?是谁砍倒那么多苹果树?李家圪卜饿死谁都是你犯下的罪!”
“你也太看重我了,哈哈哈!我他妈算个毬,信不信就算没我赵玉柱,李家圪卜的苹果树也保不住?整个乡的果树都被砍光了,你以为就李家圪卜剩下最后一棵?我他妈这两年就再没见过第二棵!”
赵玉柱走了,脚步夸张地趔趄,他顺手又摘走两个果子,他不能就这么白挨礼勤一脚板。
夜里,礼勤的娘叹道:“哎!还是赶紧摘果子吧,好赖摘下三箩头先藏起来,其余的爱谁摘呢!我看是躲不过了,索性敞开大门由人们摘去……”
摘苹果啦!
三百多号就要饿死的人涌进李义贤的院子里,每个人都想摘个满怀抱回家,可是没有谁能拿得走三个果子,大家你夺我抢,直到大打出手。第一个挨打的人是白拴住,他被打得最惨,从一群人脚下滚到另一群人脚下。本来谁也没想要揍谁,可是一旦动起手,几年来的饥寒交迫所汇集起的无名怨恨与怒火都被激发出来,人们第一次不约而同地想起第一个提出砍倒苹果树的白拴住,把他当成了有凭有据的出气筒。就在这个快要饿死的人被又一群人踢来踢去,死人一样等着断气的时候,礼勤大喝一声:“住手!老子有枪就崩了你们!”乱哄哄中,很多人听到的是:礼勤有枪,要崩人啦!他们把这当成真话,乖乖住了手。就听礼勤骂道:“吃苹果止甚饿,吃枪子才止饿呢!”是啊!哄抢了半天的人们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们没了刚才打架的精神,一个个悄悄地溜走了。当大部分人都散去的时候,贾圈住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被打得鼻口鲜血直流,他管不了这些,一手抓着一个果子,轮流塞进嘴里使劲啃,多么腥鲜啊!他咂巴着沾血的苹果,自顾陶醉在美味中……
礼勤看着贾圈住大笑起来,直笑得贾圈住脊背瘆凉,歪着脑袋快步溜出院子,等再回头看时,礼勤手里不知何时又多出一把杀猪刀,因此不由地缩回了脖子,拉长腿紧跑回家。
苹果树顿时披头散发蔫在一片狼藉的院子里。
黄昏时分,人们又陆陆续续聚了回来,他们依旧坐在苹果树下,依旧蜡黄憔悴,丝毫看不出吃过东西的样子。此刻,他们多么失落、多么愧疚啊!一棵苹果树咋能叫全村人饱餐一顿?与其如此,还不如像从前那样,看着果子们挂在枝头,那样心里多少还留着一点盼头啊!
解锁住是带着一壶老酒来的,他跟几个年岁相仿的男人坐在一起,并非常破例地邀了礼民、礼勤。在李家圪卜,不同辈分和不同年龄的人是不能同桌饮食的,更别说是喝酒了,酒是供奉先人的神圣的东西,除非这个晚辈或年轻人大喜在身、功成名就,否则哪有推杯换盏的资格,尤其是跟德高望重的解锁住坐在一起。解锁住的老铜酒壶不过盛三四两酒,肚儿大,口儿小,他先倒出一盅端给苹果树,双膝跪地的同时老泪垂了两腮。他有好多话想跟老树说,其实夜深人静的时候已经在心里说过几回了,只是少了一个仪式。今天,是老树受伤了,他从小就跟李义贤在它身上爬啊、滚啊,他能感受到它的痛楚,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秋天还远的时候,在果实还青的时候被人活剥下一层皮。解锁住把酒一滴滴洒给老树,希望在场的人能从他的悔意中看到自己的影儿。接着他把第二盅酒满给礼民,礼民只浅尝了一下,他觉得酒入饥肠堪比烈火焚身,因此赶紧回敬给解锁住。解锁住的第三杯酒敬给礼勤。礼勤天性爱热闹,接过酒盅一口便咂下肚去,也不管解锁住心里、嘴上说了甚,只知道这老家伙自从不当官儿就饿老实了。这天除了解锁住,还有几个村人也揣来自家珍藏下的一点烧酒,也跟着学老解一敬老树二敬礼民,三敬年少的李礼勤。就这样几盅下肚,礼勤便心潮澎湃起来。他喝着喝着醉上了,开始用自己少得可怜的一点学问同人们逗乐吹牛:“义气?那可不!李唐盛世知道不?我们老李家的事儿!没别的本事,就义气!义气有多大,江山就有多大!老李家哪儿哪儿都是人才……”
有人说:“那老几辈子的事儿了,混到现在,就没听说过一个能人……”
礼勤不爱听这话,梗着脖子冲那人叫唤:“李宗仁!多大的官儿,我们老李家的,论辈分,他得管我叫——叔,信不信?给他发个电报,李家圪卜的救济粮就下来了……”
人们哄吵开来:“李宗仁是谁?不是国民党反动派嗎?不只是国民党反动派,还是美帝国主义呢!哇!谁敢跟反动派攀亲戚啊?宁愿饿死哩!”
礼勤拍着胸脯笑话众人:“我管什么国民党还是美帝国主义,只要有饭吃就行!人家的罐头不比山珍海味吗?恁好吃呀!”
“礼勤!你又没吃过,吹牛吧!”
“吃吃吃!就知道吃,不会听吗?我一个电报发出去,有的是罐头吃!”
“你拿啥发呀!尽吹,发一个叫大家看看!”
……
礼勤借酒劲儿跳起来,手舞足蹈出尽洋相,一会儿龇牙咧嘴扮小鬼,一会儿故作镇静装阎王,逗得人们一笑一大片。那时在人群里,他猛地看见了瓣儿,她正笑着看向他。半年来,他的一半儿吃食几乎都分给了她,他把她养活了,还养出了笑脸儿,她笑起来真袭人啊!
“礼勤,你个牛皮小子,倒是发个电报给大家看看啊!”
礼勤是突然间有了主意的,他为自己的主意而倍感欣喜。
礼勤跳到院子最高的土墙头上,宣布:“乡亲们,发报机就装在苹果树旁的仓窑里,金贵得很呢!秘密得很呢!你们以为我天天枕把杀猪刀看果子?呸!是看发报机呢!”
“让我们看看!让我们看看!让我们看看……”
“这骨石疙瘩是你们这些牛牛虫虫样儿的人能看的吗?听听我发个电报给你们就行了!”
在人们半信半疑兼带羡慕和鄙夷的眼神中,礼勤招摇过市般挥手走进一间当作仓窑的小土耳房,耳房的门随即关上。
院子里的人们顿时安静下来,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听耳房里没多久就传出一阵有节律的“磬磬”声,那“磬磬”声响过后安静了有一会儿。人们大气不敢出,等着……忽然又听到一阵重复的洋话,跟电影里演的一样:“0-4-0-5-7-1-5-7-8-我是苹果树下!我是苹果树下!等待您的回应……”接着“磬磬”声又开始有节律地响起,接着又是安静,之后则是重复的洋话,但这一次却是电音女声:“9-4-3-0-9-4-3-0-苹果树下!苹果树下!将秘密电码销毁!将秘密电码销毁……”随着这电音女声的不断重复,“磬磬”声再次有节律地响起,跟着是嘟嘟的谁也没听过的神秘声音……
半个钟头过去了,院子里的人们都听傻了,他们张开忘了合拢的嘴巴互相看看,想从别人眼中确信仓窑里上演的不过是礼勤的骗人把戏,但所有人明明都相信了什么,至少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说跟电影、广播里一模一样的“洋话”,而礼勤会……
这天,至少是这个夜晚,礼勤成了李家圪卜的神话,年轻人们将他团团围住听他发号施令。夜里几个年纪很大的老人还专门来给他磕了头,其中一个偷偷念着佛语,对礼勤说:“飞机最好将救济粮投在村子旁的晒谷场和后山坡上,阿弥陀佛,我的小孙子这下饿不死了,他活了就认你当爹,一辈子孝敬你!”
这时,礼勤的酒醒了一半,头晕得很,他想告诉他们,哪儿有什么飞机和发报机,都是瞎玩玩的。但又没忍心说,心想有点希望总比没有强。他稀里糊涂打发走他们,一觉睡了过去。
第二天晌午,李家圪卜沸腾了!一辆解放汽车开进村子里,正当人们欢呼救济粮到了的时候,从车上跳下来的却是一群荷枪实弹的兵。他们直奔李义贤的老院子,瞬间就将院子包围起来。
没人知道院子里发生了什么。
这天,当解放汽车扬起黄尘消失在村口的时候,村子里能走路的人都呼啦啦涌出来奔走相告,礼勤是特务!礼勤果真藏了手枪和发报机!礼勤被捕啦!礼勤的娘和礼民也遭连累给带走了!
李家圪卜笼罩在一片惶恐中,人们惶恐得忘了饥饿。
两天后,还是那辆解放汽车再次进村直奔李义贤的老院子,他们搜查了所有房屋、仓窑,包括菜窖。这次再没有任何村人敢来看热闹,他们快害怕死了,怕得要命,生怕和礼勤一样被逮捕,因为他们都曾无比热切地盼望过救济粮,而那些粮是反动派的呀!
只有瓣儿例外,她扔掉挎着的破箩头跑向解放汽车的时候,飞快地像只山鹰。
“不许动!举起手来!”“唰”地,十几把枪口对准了瓣儿的胸口。
瓣儿没有停下脚步,她向着枪口边走边大声喊:“礼勤不是特务,更没有手枪和发报机,那不过是一个铝饭盒,饭盒里装的就是几颗小石子儿!”瓣儿看见有个兵手里拿着的正是被礼勤“改造”成“发报机”的饭盒,他随意晃着,“磬磬”,一个小石子从饭盒里蹦落在他脚下,他捡起来看看瓣儿,笑笑问:“你怎么知道这些呢?你是他什么人?”瓣儿回答不上来,只是瞪大眼睛大口喘着气。他再问她一遍,她就再重复一遍:“礼勤不是特务,更没有手枪和发报机,那不过是一个铝饭盒,饭盒里装的就是几颗小石子儿……”那人开始认真地端详瓣儿,看了一会儿才想起了什么,走近她用枪口对准她的脑门却很平静地问:“手枪和发报机藏在哪里?说出来奖你一包饼干。”他边说边向身边的人招了招手,随即一包饼干被递过来,他拿在手里撕开,夹出一片嚼在嘴里。
“礼勤不是特务,更没有手枪和发报机,那不过是一个铝饭盒,饭盒里装的就是几颗小石子儿……”
“把這些破房子铲平!刨地三尺也要找出发报机!”
“礼勤不是特务,更没有手枪和发报机,那不过是一个铝饭盒,饭盒里装的就是几颗小石子儿……”
“我说有就有!”那兵将那包饼干强塞进瓣儿手里时,又夹出一片塞进她的嘴里。他边塞边说:“好吃吧?饿惨了吧,你随便说出一个地方,我就放了你,不然呢?换成枪子儿止止饿吧……”
瓣儿看着那人开始向后退,她每退一步,枪口就跟着逼近一步,最后她干脆转过身去,大声说:“在苹果树下!”她说完开始跑,头也不回地拼命跑……
李家圪卜最后一棵苹果树倒下了,听说树下埋着手枪和发报机。
礼勤是在一年后被枪崩的,那时他刚满十八虚岁。谁也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想了什么,他能想什么呢?只有他自己知道罢。
很多年后,人们都说李家圪卜是个神奇的地方,出过震惊全县的代号“苹果树下”的大特务李礼勤,出过在县法院当过大院长的赵玉柱,还出过任某市市委书记的大贪官赵安。赵安是赵玉柱的儿子,他被捕后希望组织看在他父亲任劳任怨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分上,给他一次从轻处理、改过自新的机会,并写下三十万字的忏悔书,但组织最终没能给予宽大处理。赵玉柱一夜白头。据说自礼勤死后,赵玉柱一辈子再不吃猪肉和苹果,更不敢摸杀猪刀,他一看见别人吃苹果就打嗝,直到他那落马的儿子受刑的前一天才改掉了这些老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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