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号同学

胡蓉

一

2059年，朴欣重回学校上课，他又一次成为了校园焦点。

上次成为焦点人物是因为一起悲剧——他遭遇车祸意外身亡，学校以此为警示，给每位同学上了堂交通安全课，反复强调走路的时候一定、千万、绝对不能打游戏。

朴欣当时低着头玩虚拟现实的AR游戏《冲锋》，着急赶去“战斗”地点。那是城市广场的西南角，从学校走过去要过三条马路，他冲锋一般躲过了第一条马路上的小轿车、第二条马路上的公交车，却没躲过第三条马路上的货车。

朴欣的母亲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朴欣的父亲不得不花高价去智能机器人公司订制“朴欣”来抚平她的心理伤痕——这就是时隔一年之后，今天来到教室的朴欣。

全国首例智能机器人进校园和普通孩子一起上课，无论大人们在这个问题上争吵了多久、多激烈，都挡不住同学们新奇无比的目光和满腹疑惑的窃窃私语。

男生们说：“看上去像，但毕竟是机器人，肯定不一样。”

女生们说：“仔细看有点儿不同，朴欣脸上有很多痘，他皮肤那么白净。没想到痘痘去掉之后，他还有点儿帅呢！”

这个朴欣，应该是他爸爸妈妈心目中的完美孩子吧？

“大家安静，听我说。”班主任挥手示意，“各位同学请保持平常心，體谅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她希望这个‘孩子和朴欣一样，能够正常地生活。虽然这个想法实现起来有难度，但好歹迈出了第一步。请各位同学不要拿异样的眼光看他，一切如同原来的朴欣在我们班学习时的样子。”

“好的，老师！”大家回答得十分整齐，目光不约而同地瞥向朴欣。

“大家好！”朴欣的脸上隐约浮现了笑容。

说真的，现在智能机器人技术成熟，他们不仅外表以假乱真，还能够根据外界情况进行综合判断，展现相应的表情，就好像拥有感情一般。即使如此，他的笑容无论怎么看，也还是有点儿奇怪，这一点只有细心的女生看得出来。

二

要想无区别对待，那可有点儿难。这不，很多人已经给他取外号了，就叫“第一号”，因为他是第一个来学校上课的机器人。

一开始，所有同学都围着他问东问西，迫切地了解机器人技术是不是真有广告里说得那么神奇。

“朴欣，你认得我吗？”有人挤到他面前。

第一号脱口而出：“你叫刘悟之，名字很奇怪，篮球队合影里有你。”

刘悟之又问：“那你知道我在篮球队是什么位置吗？我平时有什么爱好？什么习惯？”

第一号摇头：“朴欣的个人数据、学习档案、联络器里的信息、社交账号里的全部资料、各种声音影像资料都查找了，关于你，只有‘名字很奇怪这句记载，以及出现在篮球队合影里，其他无任何记载。”

站在刘悟之身旁的班长宋柘讽刺说：“刘悟之，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在别人那里有那么高的存在感吗？”

周围的同学哄笑起来，刘悟之没说话。

刘悟之平时也极少跟班上的同学说话，虽然他曾尝试过融入集体，但是很费劲。因为他和大家的生活圈子相差太远，没什么共同话题。

刘悟之家里很穷，能来这里学习是因为“平等教育计划”。作为这所知名学校照顾的对象，他不仅学费全免，还额外获得了不少学习之外的生活补贴。他用补贴买了电子笔和智能电脑，否则连老师布置的作业都没法完成。他家里还保存着两件老古董——泛黄的纸和磨损严重的钢笔，据说他爸爸偶尔还逼着他拿它们写字，每次刘悟之都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同学们听，想通过笑话拉近和大家的距离。但其实，这一点儿也不好笑。

刘悟之不喜欢大家。没关系，反正大家也不喜欢他。尤其是和他打过架且输得很惨的班长宋柘。宋柘不止一次对班主任抱怨：“刘悟之不好好上课，还老闹事，学校给他的补贴，都被他偷偷拿去玩游戏了，难道不该开除他吗？”

但班主任总是语重心长地说：“他的父母对他关心不到位，需要学校和我们的关心，你们可不能孤立他，对不对？”

大家是不会承认自己孤立刘悟之的。

三

全班只有第一号愿意和刘悟之做朋友，不过也别指望一个机器人对“朋友”这两个字有多深的理解，他们的友谊仅限于说话比较多而已——如果打架事件不曾发生的话。

那天是第一号来学校的第七天，同学们对智能机器人的好奇和新鲜感已过，只有刘悟之依然热衷于找第一号说话。

“第一号，你喜欢篮球吗？”

“打篮球是很好的运动，我喜欢篮球后卫贾布林，外号‘钢铁城墙。”

“哇，你说的是最近那个新秀吧？我超喜欢他，其他人都喜欢前锋约翰，他们真没眼光。”刘悟之惊喜地搓着双手，仿佛找到了久违的知己，“知道吗，他之前可是当了三年的后备队员……”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很多，贾布林是……”

第一号的资料库容量到底是多少，同学们都不清楚，连班主任都见识过，他一旦开始某个话题，如果不喊停，能毫不重复地讲下去，甚至讲到超过大家的理解和认知水平。在课堂上，他抢答过几次问题，滔滔不绝地讲了十几分钟之后，班主任不得不截断话头，示意他只要说最终结果就可以了。这也是为什么大家不轻易和他讲话的原因之一。

然而刘悟之越听越兴奋，眼里闪耀着崇拜的目光，他忍不住大叫：“你知道这么多？太棒了！我宣布，以后你就是我的好哥们儿，咱俩下课打球去！”

第一号在听到“哥们儿”这个词之后忽然顿了片刻，好像是在处理这个突然而至的新信息。

宋柘不合时宜地走过来对刘悟之说：“你的作业呢？全班就你还没交，什么事儿都拖后腿，还想着打篮球，玩那种穷人的游戏！”

刘悟之的爆点是“穷”这个字。他觉得这是他与这个班有隔阂的根源所在，也是父母逼他转校的根源所在。原本他可以去一所寂寂无名的学校，和那些处境相似的伙伴一起读书上课。在那里，他曾经与同学们打成一片，那是完全不同于此处的另一个世界。

宋柘偏偏挑这个最能刺痛他的字眼，刘悟之很容易就中了圈套，他红着眼吼：“你再说一遍？”

宋柘冷笑：“再说一遍又怎样？你就是穷，就是拖全班后腿，怎么？想打我？你已经有过两次打人记录，再多一次，就可以停课回家了。”

刘悟之倒是想停课回家，可一想到爸爸那张臭脸和冷言冷语就有点儿犹豫。宋柘趁机抬手，那动作像是要推开刘悟之。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刹那，只听宋柘一声惊呼，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他飞出去两米远后，重重落地，痛苦地躺在地上呻吟。

“哥们儿就是患难之交，有难同当。”一个冷静的声音配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第一号做出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索。

四

朴欣的父母向宋柘、宋柘家人、班主任，还有校长赔礼道歉，花了好大力气才获得初步谅解。他们还在校园公开场合训斥第一号，他们必须这么做，否则第一号面临的下场是退货回收。

“朴欣，你为什么动手打宋柘？”妈妈生气地问道。

“妈妈，我没有打他，我推了他一下，因为根据他的姿势，我判断他要推刘悟之。”

第一号没有说假话，机器人力气超常，他轻轻一推能让人飞出去两米，倘若真打架，对方就算是个成年人也绝无胜算。

“别人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跟你说过禁止打架吗？”爸爸着急地说道。

“爸爸，刘悟之是我哥们儿，哥们儿要患难与共。打架是主动挑衅，而我执行的是防卫策略。”

“你不要狡辩，就是你错了，快道歉！”父母逼他道歉。

“宋柘，还有叔叔阿姨、老师们，对不起！我错了。”第一号向他们深深鞠躬。

朴欣父母赔着笑脸对校长说：“您放心，我们会让机器人公司给他重编程序，改成完全不会动手打人的平和类型，之前疏忽了，对不起！”

第一号道歉完毕，此时倘若表现出愧疚的神情会讨得更多谅解，可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也许设定里根本没有“愧疚”这个词。这似乎也能说明，第一号只是机器人公司的低端产品，不具备太多复杂情感。

这场风波暂时平息。这之后，宋柘看见第一号就绕道走。刘悟之几次尝试和第一号说话都以失败告终。机器人忠于命令，他扫描刘悟之的面孔，确定眼前这个同学是父母不允许说话、玩耍以及有任何交集的人，他就严格遵守。

于是，第一号再没有任何朋友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全校最优秀的学生。

他每次考试各科都得一百分。不过，无论哪个老师在分析班级考试情况时都自动忽略他，因为他的考试成绩没什么参考价值，都是凭借强大的记忆能力和资料库来考试的。

他还非常温顺，自从上次父母带他去公司改了参数，就不再有任何攻击性动作。他的动作套餐里全是礼仪，语言套餐里全是友善、祝福和谦逊的话。

最最重要的是，永远不用担心他会和别的男孩子一样沉迷于虚拟游戏，朴欣的父母把这个导致爱子身亡、给全家带来终生伤痛的罪魁祸首完全杜绝在外。

智能機器人的广告词本来就是这样：给您一个全世界最优秀、最懂事、最温柔的孩子，与您相伴终生。

五

第一号在班级的存在感已经降为一了。

为什么没有降为零呢？因为刘悟之还锲而不舍地试图与他沟通。比如，说话不回应就写字，写字没回应就画画，画画不行就拿出篮球比划……但都以失败告终。

除了刘悟之，其他人都习惯第一号保持待机状态。老师不想让他抢答问题，反正他答的肯定对，不如把机会让给别的同学。同学们下课聊天、玩虚拟游戏也不带他，因为和他聊天跟上课区别不大，知识丰富度赶不上他，就只有被灌输的份儿。他忠实地遵守朴欣父母想让他做的一切，忠实地杜绝朴欣父母不让他做的一切。

很快，第一号上课待机，下课也待机，他马上和刘悟之成为一类人，被大家疏远，进而忘记。但他和刘悟之最大的不同，就是对这种疏远的状态没有任何不满，也没有继发的对抗行为。

不过即使他这么安静，也还是不招人喜欢。宋柘的父母联合一群家长将建议信送到了教育部，强烈要求学校把“一坨冷冰冰、没有任何存在价值、还要占据教室一席的合金体”开除回家，并且强烈要求“人不能与机器人在一起上课”。

校长迫于压力，开始与朴欣父母商讨解决办法。朴欣的母亲情绪很激动，抗议大家对她“儿子”的歧视性措辞，坚决不同意让第一号退学。是啊，自从上次打架事件后，第一号不闹事、不捣蛋，每次班级有什么力气活儿都让他干，他作业按时交、成绩优秀，有什么理由开除他呢？

朴欣的父亲保持了冷静，说：“我可以带孩子去做升级处理，让朴欣具备更多、更细腻的情感，争取和其他孩子正常相处。”

校长沉思半天，觉得这未尝不是一种解决办法。

“悄悄告诉你，宋柘他爸妈只是不满儿子的第一名被机器人抢走而已，嘻嘻嘻。”刘悟之小声对第一号说。

第一号和往常一样，忽略他的存在。

刘悟之没放弃，从兜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狐狸面具戴上，神神秘秘地说：“第一号，我们出去打篮球。”

第一号发现新面孔，扫描之后竟然没认出刘悟之，终于点点头。

六

刘悟之拍着篮球，第一号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们一个进攻、一个防守，谁也不让谁，战局胶着，比分总是持平。

最后，刘悟之把篮球一扔，跳上球场旁边的休息台，长叹道：“无论打多久，你也不会有胜利的喜悦或者失败的沮丧吧？”

第一号做出两个相应的表情：“我有，你看这是喜悦，这是沮丧。”

“不一样。”刘悟之的声音低下来，“朴欣，你知道出车祸那天让你去战斗点的人是谁吗？”

第一号当然不知道。

“是我。”刘悟之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是故意的！我们平时在班上不说话，可在游戏里是好搭档，你并不知道那个队友是我，我也是等你出车祸之后才知道搭档是你……”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我不敢让大家知道我也玩游戏，因为玩游戏的钱是我偷用学校给的补贴。平时大家都不跟我说话，游戏里却愿意跟着我去闯关，我想在游戏里证明自己的存在。但是宋柘，他破解了我的身份信息，还到班主任那里告发我。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我是害死你的罪魁祸首。”

刘悟之哭了起来，第一号看着他，那张面具之下也许已经泪流成河了吧？

“对不起！朴欣，你能不能原谅我？”他站到第一号面前，乞求原谅。

第一号回答得非常快：“没关系，我当然原谅你。”这是被设定为乖孩子的机器人听到道歉词汇后的标准回答。

“真的吗？”刘悟之愣了一下，忽然又摇摇头，“你是机器人，根本代表不了朴欣。”

第一号肯定地回答：“我就是朴欣。”

“不——你不是朴欣！”刘悟之痛苦地说，“朴欣是有情感的，朴欣会哭、会笑、会跳着把拳头举向天空，大声地嘿一下，朴欣会帮着同学扫地，会帮着老师……”刘悟之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是朴欣。”第一号的声音仍旧那么冷静。

“你想做真正的朴欣吗？”刘悟之说完，忽然拽下脸上的面具。

“真正的朴欣？”第一号从刘悟之的声音里听出他已经到了痛苦的极点，可是当他重新审视刘悟之的面庞时，却发现对方的脸上连一滴泪水都没有。

刘悟之带着哭腔：“我和你一样，都是机器人啊！”

按照设定，第一号重新扫描刘悟之的脸之后将拒绝和他说话。可这次，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发问：“你……”

刘悟之说：“我是初代情感模拟机器人，作为试验品，在绝密的情况下送给了一户失去孩子的贫困家庭。研究者想暗中观察我到底能不能与人无隔阂、无区别相处。”

刘悟之调整了一下情绪，接着说：“虽然我名为初代，但是情感学习程序却远强于你，我的皮肤与真人无异，恒温。我有喜怒哀乐，表情细腻，还能通过大量学习，灵敏地对各种情感做出相应反馈，进一步提升情感驾驭能力，我比你更像一个真实的小孩，正因为这样，才成功混入学校没被发现。”

的确，连第一号都没看出刘悟之也是一个机器人。

刘悟之深深地叹息着：“可是我的知识学习程序弱化，情绪不佳会对我的学习能力产生极大的负面效果，父母和同学因此不太喜欢我，我变得敏感而多疑，排斥所有不喜欢我的人。最意外的是，我害死了一个真正的孩子，又害得他的替代机器人即将面临被驱逐出校的命运。”

刘悟之浑身颤抖，似乎悲伤到难以自抑：“我真的好想像人类那样，愧疚、失望、郁闷，甚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惜我连眼泪都没有。我好累啊，才会做出今天这个决定——我要格式化自己。”

他留恋地望了一眼天空，然后对第一号说：“我可以让你成为真正的朴欣，让你知道别人的痛苦，让你能给大家带来欢乐……”

刘悟之找到第一号脖子后面的秘密数据传输口，把手指放上去，他的声音越来越輕：“格式化之前，我想把刘悟之初始状态的情感设定传输给你并强制你升级。这些初始情感一尘不染，能让你建立起真人一般的情感系统，你替我重新来过吧，对不起……朴欣，希望你在校园里能获得真正的朋友，不要像我这样。”

第一号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电磁波顺着秘密数据传输口冲进身体，最后缓缓涌进大脑。当一切感觉消失后，他扭头看到刘悟之闭着双眼，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塑。

“刘悟之？”第一号用手轻轻地触了一下刘悟之的胳膊。刘悟之的皮肤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感觉。

刘悟之仿佛站在那里睡着了。

第一号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就是人类的悲伤吧？

他动情地把手搭在了刘悟之的肩膀上，使劲地拍了一下，哽咽着说：“谢谢你，刘悟之，是你给了我情感，我会跟同学们成为真正的朋友。可是没有你，我会很孤独，你的篮球打得那么棒，以后我跟谁切磋去？”

第一号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怎么开口，哪怕拥有海量资料库也找不到此时能精确表达复杂心境的词汇。人类的情感有时候真是无法言说。

他想了想，把另一只手也搭在刘悟之的肩膀上，下定决心地说：“刘悟之，你等着我，凭着我强大的学习能力，我一定有办法让你重新启动，等到那个时候，我们两个继续一起打篮球，做好哥们儿！”

刘悟之的眼睛似乎眨了眨……

（本文获得2019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小说组特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