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锋
李白这一生,怀着“申管婴之谈,谋帝王之术”的胸襟,怀着“解世纷、济苍生、安黎元”的抱负,渴望在尘世绽放异彩,重振家声。三十三岁时,李白写信给荆州长史韩朝宗,希望能通过对方的举荐,来“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虽是自荐信,但他却没有寒酸之态,笔力豪迈,“心雄万夫”。
孔子说:“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这几句说得有点绕,意思是可以跟他交谈,却没谈,就错失了这人!不该跟他说话,或不该跟他说的话,却说了,就是失言。明智的人既不错过一个该交谈的人,也不会说错一句话!据《新唐书》记载,“韩朝宗喜识拔后进”,他推荐的李适之和严武,后来一个官至宰相,一个两次镇蜀,被封为郑国公。这样一个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李白肯定不想错失,写信跟他交谈,毛遂自荐。
然而,为国抡才,又岂能单凭一封自荐信?韩朝宗到底还是没有满足李白的期待,给他一把“攀云梯”。说起来,举荐人才,更要冒风险。一旦对方进入仕途,“高处不胜寒”,彼此便唇齿相连,要么一荣俱荣,要么一损俱损。
从之后十几年李白的经历看,他虽获天子恩宠,却也只是一个不尴不尬的文学侍从,写诗作赋,点缀升平。至于新旧《唐书》中说他借着酒劲,让高力士为自己脱靴,如果是真的,这便是他不想在官场立足的证明。高力士,连太子见他都要尊为“二兄”;其他皇子、公主,为表达亲切孺慕之情,更是把他当作父辈,以“阿翁”相称。
而李白更在意实感,他没有口蜜腹剑的心机和翻云覆雨的手腕,看不惯粗鄙傲慢的嘴脸和见风使舵的奴颜。无论是在长安的酒肆坊间,还是在皇宫的龙楼凤阙,他经常都是酩酊大醉,“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多半还会提醒自己“莫使金樽空对月”。相信韩朝宗在听闻这些之后,一定会觉得自己当初“可以跟李白交谈,却没谈”,错失李白,是多么明智!反倒是李白,虽没有“失人”,却“失言”了。所谓“失言”,就是自己只想跟着对方的心思找“共识”,不够真诚。
李白在自荐信中,想恭维韩朝宗,但又有些忸怩,于是便借其他读书人之口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起笔称得上巧妙,但接下来夸韩朝宗“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就很是肉麻了,而且也未必能博得对方的好感。当然,这或许就是干谒的风气,大家都这么说。
关键是,李白自称布衣,听起来很卑微,却偏要说成是陇西的,要知道唐代帝王也是来自陇西李氏,这关系攀附得也是没谁了,悠远绵邈的谱系,谁能理清。他说自己“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言辞实在夸张;而且在颂扬韩朝宗的同时,还无比自信地要求对方用最高级的宴会来接待自己,听任自己高谈阔论。这些大话和浮词,缺少依据,只会让对方觉得他的言语不金贵,自然也就重视不起来。
李白的“失言”,其实就是高估自己,对自我产生认知偏差。他除了自夸“十五好剑术”之外,还在诗里把自己渲染得很厉害,“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然而,有一回被混混堵在半路,他腰间还挂着延陵剑,也没派上用场,眼看着要受皮肉之苦。虽说他“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但诗里的剑气却无法震慑流氓。幸亏有一个叫陆调的人,突围而去,请来救兵,李白这才脱身。
没有“拔剑当空气云错”的真本事,偶尔做一场抬举自己的“侠客梦”,琴心配剑胆,不丢脸。可是除了“侠客梦”,李白还喜欢做“卿相梦”,渴望有一天像宰相那样,治国经邦,“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样的高估,最终不仅让他丢脸,更险些丢命。
原本一个人到了暮年,在阅尽沧桑之后,就该敛退锋芒,但李白不是这样。57岁了,还想着建功立业,追随永王李璘,“不惜微躯捐”,以谢安自比,高唱着“为君谈笑静胡沙”。万万没有想到,就此陷入玄宗与肃宗的权斗当中。“安史之乱”爆发后,太子李亨在灵武朔方军的拥立之下,擅自继位,遥尊玄宗为太上皇。僻居巴蜀的玄宗不甘退出权力的舞台,支持永王号令江淮,制衡肃宗,培植武装力量。谁知,永王就像烂泥,糊不了墙,很快被灭。从追随永王算起,前后不过一个月,胡沙依然猎猎。李白未立寸功,反落个从璘附逆的罪名。若非郭子仪等人求情,那他被判的结果就不是长流夜郎,而是丢了性命。
还好,过了一年多,李白遇赦获释,他竟没有半点颓唐,也没有归隐避乱。王维到了晚年“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已经懂得放下,学会接受偶然。而李白却不灰心,继续求人引荐,希望能“拜一京官”,甚至年逾花甲,仍主动请缨,入李光弼将军的幕府效力,可惜在半路生了病,未能如愿,还不忘慷慨一番,发出“天夺壮士心”的感叹。
李白至死都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局限,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展翅远举的大鹏,曾经振动八方,但飞到半空,翅膀摧折,再也无力翱翔。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海”的才气,可以用来匡正天下、澄清宇内。虽然两者并不匹配,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高估,恰恰是盛唐精神的体现,充盈着健旺的生命力。正是凭借这股力量,他无论是遇到冷落还是受到挫折,都壮志不萎。正是凭借这股力量,他成就了自己辉映诗国的千秋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