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明一昧一婆娑

郭伟文

喝关云长一杯尚温的酒，喝杨贵妃一杯脂粉合欢酒，喝国太设宴一杯相亲酒，喝子都一杯疯魂酒……珍藏的杯杯盏盏都堆在眼前，整个人飘在酒里，醉眼迷蒙仰倒，一壶琼浆润在自己脸上。

青衣舞剑，锋芒全在腕，一掀脸敛尽悲切，耳旁是乌江水滔滔，那几百里旌旗烈动。美人歌舞抹香泪，英雄长叹泪满襟。我踉踉跄跄凑近了来看，启唇喝止那人拔劍的动作却惊醒了自己。发现还是那儿时祖父将油灯挑亮执笔写“德艺”二字的书房，在我这半生里，他的话仿佛判官一样判定了我这一生。

我少时爱戏，偏爱那出《霸王别姬》，那韩信登台拜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智取三关，九里山，十面埋伏，困住霸王，由此引出的那一代霸王名姬殉情殉国的故事。想必我也是看见那虞美人了。

门外喧嚷，抬脚跨过门槛出门而去，兵甲狂声撞进我脑海，方圆是楚营千里，草木沾染寒气，冷风穿林长啸。我身上甲胄不全，想必借着明明灭灭一张花脸，也能充当半个霸王。伸手唤虞姬：酒来。

不承想被人七手八脚地压上肩膀，麻绳弯了几转捆住身子，我听人号了一嗓子，原来是座儿等不及了。不碍事的，铆足了一口气存了丹田，端端正正迈了四方的台步亮相。这时我打量那台下的众人，那一张张脸兴奋又骇然，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我明白了，都是恭贺我走向地狱去的。

也罢，喧骂算作道贺。也罢，台下都充作宾客。师父说了，戏但凡开了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明。只要开嗓，不管台下是否有人，都必须唱完。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凡人不听，不代表鬼神不听。

是了。我还看见那虞姬在不远处，没了披风，没了鱼鳞甲，但这虞姬步步真切，越了千年送到我眼前，一腔情与义还融在骨血里。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歌对月吟，舞对月动。

且听他们以什么唤我，戏子。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是戏子，守国丧的也有戏子。我于战时义演筹集物资抗日，遭了汉奸记恨毁了嗓子，满身血污被人扔出了监牢，败了嗓子终身不上台的也是我这戏子。如今站在这台上遭人辱骂的也是我这戏子。

霸王绝渡逢舟有欣喜，闻舟不渡是挣扎。我这一生最想扮了相在这戏台上堂堂正正地赢个满堂彩。听说书先生的书分大书和小书。大书的故事有当真发生过的，也有人附会的，总不离历史。而小书讲的多半是民间传说，零零散散的儿女情长。如今自己倒想起那故事来了。佛前已有灯火在，为何还挂琉璃灯？琉璃灯上照三十三重天上天，下照一十八层地狱门。前世点过琉璃灯，今世生对好眼睛。想必我前世未点琉璃灯，今世眼睛看不清。

“想俺项羽呵——”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江山父老能容我，不使人间造孽钱。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是学艺的理，也是做人的理。主人公这一辈子执着于艺术，执着于《霸王别姬》，一路坚守本心。“只要开嗓，不管台下是否有人，都必须唱完。”这是主人公对京剧的执着，这也是埋藏在他内心里的初心。将过往泼洒成笔墨春秋敬献，但愿每个人不忘初心，恪守本真。

（指导老师：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