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金伟
(国际关系学院 国际经济系,北京 100091)
任期是现代民主制度的重要标志。新制度经济学强调,现代民主制度是西方世界独特生产方式兴起以及经济持续增长的制度基础和根本保证。中国市场经济的发展和市场化改革的深入推动了国家民主化建设,相应地也确立和完善了干部任期制。1980年,邓小平发表《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讲话,针对领导干部职务终身制的改革产生了干部任期制,并建立和完善了离退休制度。1982年《胡耀邦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了领导干部职务任期制:每届任期五年,连续任职不得超过两届。
党规和国法对五年任期制做出了明确规定,这构成了中央干部管理体制的制度基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建立以来,我国陆续出台了多项有关干部任期制的政策法规,其中尤其以2006年《党政领导干部职务任期暂行规定》为标志,五年任期制得以正式确立。《中国共产党党章》对党组织各级委员会任期都做了规定。其中,党的中央委员会每届任期五年,党的全国代表大会每五年举行一次;各省、市级委员会和代表大会,每届任期同样是五年;各县级委员会,每届任期也是五年。为加强基层党组织建设,2018年7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关于党的基层组织任期的意见》,明确提出:党的基层委员会每届任期一般为五年,村和社区党的委员会、总支部委员会、支部委员会每届任期为五年。
然而,绝大多数地方政府主官在每届任期难以做到届满,这就产生了地方干部实际任期问题,相应地,对地方经济社会发展,尤其是投资产生了深刻影响。经验观察显示,地方政府尤其是市县一级主官实际平均任期多数接近三年。耿曙等统计了2000—2010年市级主要领导任期发现,市委书记平均任期是3.60,市长平均任期是3.21年;而对江苏省1998—2010年县级主要领导实际任期的统计显示,县委书记的实际任期是3.53年,县长的实际任期是3.34年[1]。政治更迭对经济发展具有深刻的影响,西方政治商业周期理论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对中国问题的研究具有很强的启发性,但中国同西方体制的区别决定了中国政治商业周期具有独特的制度逻辑和结构特征。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研究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政府深深嵌入经济发展当中,地方政府主官对辖区经济发展产生了深刻影响。中国经济增长的活力在地方,释放经济发展活力要靠激励地方,这对于时下深受新型冠状病毒影响的中国经济尤为重要。
虽然实际任期问题逐渐引起关注,但系统的研究十分匮乏,特别是地方主官实际任期对经济发展意味着什么,学界研究仍有不足。政府在中国经济发展进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对于政府的微观主体——地方主官,研究者仍知之甚少。更进一步地,对中国模式或中国经济奇迹之谜的探讨显得乏力,要么是宽泛性解释,要么是宏大叙事。一个根本原因在于,对地方主官实际任期的轻视造成过程机制的解释不清晰。
政治商业周期源自凯恩斯(Keynes)对资本主义“商业周期”的研究。在《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中,凯恩斯(Keynes)提出资本主义经济的周期性波动是由资本的投资回报率决定的,资本边际效率最关键[2]。伴随着凯恩斯主义在战后欧美国家风行,政府对宏观经济的调控能力日益增强。政府对宏观经济的管理能力引发了对宪政民主的思考,一个根本的忧虑在于:政治家能否通过操纵宏观经济赢得选票,谋求连选连任,满足其政治野心,以及这是否会危机民主制度。20世纪70年代,对政治的不信任以及社会反抗情绪刺激了政治商业周期理论的形成和发展。Kramer通过实证分析,率先指出:国会选战中,选举年的人均实际收入增长率和通货膨胀率同主导性政党的得票显著相关[3]。这一研究被复制到其他发达国家,对丹麦、挪威、瑞典、英国、法国、西德、意大利和西班牙的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
诺德豪斯(Nordhaus)在一般性经验研究基础上进行了机会主义模型建构,政治商业周期理论获得了理论发展的生命力。政治商业周期主要有两个分析视角,即理性主义和政党竞争。从理论模型看具体有五个,分别是机会主义模型、政党模型、修正的政党模型、一般均衡模型和AFPM(积极财政政策和消极货币政策)模型。Nordhaus率先从理性主义的视角阐释了政治家选战前的经济操控以谋求民意支持优势。他指出,如果选民投票是基于近期经济状况且对通胀预期滞后,那么一个投机的连任者可以操控货币政策,根据“菲利普斯曲线”,通过短期内的低利率政策营造选前经济繁荣,而一旦当选,随即而至的衰退反而可以进一步强化其干预经济的能力[4]。
政党模型讨论的焦点在于左右翼政党在宏观经济目标方面的差异性偏好。Hibbs认为,政策制定者有不同的宏观经济目标,左翼政党偏爱适当提高通胀水平,右翼政党则希望控制和降低通货膨胀,左翼政党更痴迷于动用货币政策[5]。一般均衡模型是沿着理性主义的视角对机会主义模型的修正:突出选民有足够的辨别能力能看到政治家对税收和支出政策的扭曲程度;对货币政策后果和通货膨胀的关注转移到强调财政政策,对选举周期的关注应该集中在税收、转移支付和政府消费支出[6]。Alesina也对政党模型进行了修正,特别是把“适应性通胀预期”引入了该模型,预期通胀水平取决于哪个政党赢得大选成为执政党[7]。Drazen构建了AFPM(积极财政政策和消极货币政策)模型,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可以兼容,搭配使用更加巧妙,均能在机会主义模型中得到有效验证[8]。
政治商业周期意味着什么?该理论的核心假设是,选民基于经济绩效选择政治家上台执政,经济政策的成效、本质和时机会影响选民的投票态度。政治商业周期产生的根源是,选民选举经验的不成熟以及选民和政治家之间的信息不对称:选民对政治家的才能缺乏充分完整的认识,选民通过观察政治家的经济政策成效,以决定是否用选票支持其连任。政治商业周期理论虽然源起于欧美国家,但大量经验研究显示,政治商业周期现象尤其在新兴民主国家表现最为典型。甚至Brender和Drazen断定,政治商业周期是发展中国家的问题,反映了经济发展进程中的低度民主化问题;伴随着民主化进程加快,一旦国家建立了成熟完备的选举政治,缺乏投票经验的选民成长为“成熟”的公民,政治商业周期就不会成为一个宏观政治经济学现象[9]。Alt和Lassen进一步证实,政治商业周期更容易出现在那些财政透明度低和政党分化程度高的国家[10]。因而,政治商业周期理论是对国家民主化转型的深刻探讨。
中国同样存在政治商业周期,但制度逻辑和结构特征不同于西方。在毛泽东时代,建国后经济建设热情在革命热情和政治动员的催化下高涨;在毛泽东时代后期,财政和货币周期更多地与国家政治生活相契合,特别是全国党代会和全国人代会。自1970年代后这两个会固定每5年召开一次,并形成了稳定的政治换届制度。胡鞍钢观察到,从1977—1992年每次全国党代会或重要人代会召开当年或下一年,经济增长率都呈上升趋势,至少要高于上年经济增长率,经济波动与党代会次年的政府换届的政治周期关系特别密切[11]。这同样适用于企业微观生产行为,聂辉华等基于月度矿难数据分析讨论了“矿难周期”:两会期间,矿难次数及伤亡人数显著下降[12]。最直接地,席天扬等基于1994—2011年中国地级市层面官员和经济数据证实:中国同样存在显著的政治商业周期效应,在一届任期之内,每接近下一届党代会一年,地方官员辖区内的经济增速平均提高0.5个百分点[13]。
中国政治商业周期中盛行“倒U型分布”的结构特征,即任期内经济性变量的先升后降。张军和高远最早从经验上证实,省级官员任期与经济增长的关系呈现出倒U型的特征[14]。王贤彬和徐现祥进一步加以验证,并发现经济增长绩效最好的任期介于5-6年;但超过一半的官员任期在4年或者以下,近70%的官员任期是5年或者以下[15]。钱先航等证实,市委书记任期同城商行信贷呈倒U型分布[16]。刘佳等发现,官员任期与土地财政之间存在显著的倒U型关系[17]。马亮证实,外地平调官员任期与政府绩效目标设置水平呈倒U型曲线关系[18]。丁从明等发现,官员任期同交通基础设施投资存在倒U型特征,交通基础设施投资在官员任职初期逐渐增长,而后缓慢下降[19]。这些经验研究从实证分析上观察到了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的“倒U型分布”,但由于对地方政府主官实际任期分布的研究不足,导致对过程机制的相应解释不够充分。随着对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研究的加深,学界对地方政府主官实际任期的探究提出了更加细致的解释需求。本研究做了边际贡献,进一步深化了对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的研究。
本研究根据网上地方党政领导干部的公开履历,用了一年的时间整理统计了1978-2018年当代中国地方党政干部实际任期分布情况。这些地方主官的公开履历主要来自人民网、百度等,覆盖了省级、地市级和县区级的党委书记和行政长官。样本总的观测量为12915,其中,省委书记278人、省长320人;地市委书记3156人、地市长3321人;县区委书记2519人、县区长3321人。虽然受限于网络上面地方主官尤其是县区级地方主官公开履历的可获得性,县区级地方主官的观测样本量相对较少,但本研究中所覆盖的从省级到县区级的地方政府主官实际任期样本数量规模是同类研究中比较丰富的,远远超过了绝大多数对地方政府主官实际任期的实证研究所报告的样本观测量,具有很强的实际政策参考价值。
在现行干部选拔制度的作用下,地方党政干部的实际任期已经由任期制所规定的五年缩水为三年。如表1所报告,根据统计分析发现,多数比例的地方主官,具体包括:23%省委书记、24.4%省长、22.8%地/市长、22.8%县/区委书记和23.9%县/区长实际任期均为三年;就地/市委书记而言,相对比较特殊,20.2%的地/市委书记实际任期为四年,实际任期为两年和三年的市委书记占比皆为18.8%。姚金伟和韩海燕详细报告了数据分析结论,就中国地方政府党政领导干部整体实际任期分析而言,278名省委书记的实际任期均值为53.7个月(约4.5年),320名省长的实际任期均值为46.9个月(约4年),3156名地/市委书记的实际任期均值为43.3个月(约3.5年),3321名地/市长的实际任期均值为39.4个月(约3.25年),2519名县/区委书记的实际任期均值为42.4个月(约3.5年),3321名县/区长的实际任期均值为38.8个月(约3.25年)[20]。其中,县区级主官的实际任期均值分别小于地市级主官,之所以县区级主官的实际任期接近地市级主官,主要是受限于县区级主官履历的可获得性,致使目前该数据库中县区级主官编码数量有限;随着县区级主官履历编码数量的扩大,县区级主官实际任期均值与地市级主官实际任期均值的差距将会进一步扩大。
表1 当代中国地方党政干部实际任期统计:1978-2018年
资料来源:根据笔者自制的《当代中国地方官员数据库:1978-2018年》整理而成
整体而言,有两组数据深刻反映了地方政府主官五年任期制缩水至“三年之政”。第一组数据,从多数地方政府主官在第三年发生调整的人数占比分布看,从省级到县区级虽然干部数量和级别等差异性较大,但其占比均集中于20%—25%。这就意味着从省级到县区级地方主官在任期第三年大概有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干部会实现调整,且构成了集中调整的“高峰”(或“窗口期”)。第二组数据,将前三年实现调整的地方政府主官人数占比加总,从省级到县区级地方主官实现调整的人数占比集中于40%—50%,省委书记比较特殊仅为35.6%。这意味着从省级到县区级地方主官在任期的前三年大概有五分之二到二分之一的干部会实现调整。当然,从地方主官的调整去向看,主要是晋升和平调,也存在退休、病逝和“双规”等少数情况。那么这个统计数据结果同地方官员本人的实际认知是否相一致呢?根据三角检验的数据核验分析方法,笔者进一步通过对地方政府主官的问卷调查进行数据的相互验证。
对地方主官实际任期认知情况的问卷调查结果进一步验证“三年之政”的实际任期。从2017年5月到2017年9月,笔者对湖南衡阳市、四川成都市、贵州贵阳市和贵州安顺市200名县处级以上地方官员进行了问卷调查。共发放问卷200份,回收179份,其中有效问卷159份,有效问卷率为79.5%。问卷对象为县处级以上的地方官员,具体如副市长、县长、县委书记以及各市直机关职能部门负责人等。其中就性别而言,男性官员为105人,占到了66%,女性官员为54人,占比34%;就年龄分布而言,35岁以下官员为55人,占比34.6%,36—40岁官员为72人,占比45.3%,41—45岁官员为31人,占比19.5%,46岁—50岁为1人,占比0.6%;就行政职务分布而言,其中副市长26人,占比16.4%,县(区)长21人,占比13.2%,副县(区)29人,占比18.2%;其他为83人,占比52.2%,这里的其他指的是市委市政府、市人大政协及各市直机关和职能部门的副处级以上领导,包括了调研员等;就行政级别的分布而言,副处级以上官员为133人,占比83.6%,厅局级官员为26人,占比16.4%。问卷对象基本社会特征变量的标准差分布显示,数据分布基本稳定,数据质量较好。
表2 地方主官实际任期认知的概率密度分布表
资料来源:根据问卷调研数据分析结果整理,作者自制
如表2所报告,对这159名问卷对象对省级、地市级和县区级书记及行政长官实际任期的认知情况进行分析,分析结果如下。在认知上,省委书记的实际任期集中于4.6—5年,省长的实际任期集中于4.1—4.5年,81.1%的调查对象认为省委书记的实际任期在5年以内,71%的调查对象认为省长的实际任期在4.5年以内。地/市委书记的实际任期集中于3.6—4年,地/市长的实际任期集中于3.1—3.5和3.6—4年,47.7%的调查对象认为地/市委书记的实际任期在4年以内,67.3%的调查对象认为地/市长的实际任期在4年以内。县/区委书记的实际任期集中于3.1—3.5年,而县/区长的实际任期集中于2.6—3年,49.7%的调查对象认为县/区委书记实际任期在3.5年以内,66%的调查对象认为县/区长的实际任期在3年以内。而从标准差分布看,基本上级别越高,标准差越大,这意味着对于地方政府而言,级别越高,地方主官实际任期的变化幅度越大,而越接近基层的地方主官,其实际任期变化差异越小,实际任期分布越集中。
统计数据和问卷调查结论相一致。对中国地方政府主官实际任期的统计与对地方主官实际任期认知的问卷测量相互验证,证实了中国地方政府主官五年任期制缩水至“三年之政”已成为地方政府干部任期管理的常态。这意味着测量具有较好的建构效度,其结论也具有可推广性。这意味着,干部任期制缩水对地方主官形成了一定的任期调整预期,即在一届任期的第三年有较大概率的调整机会,这也构成了地方主官实际任期变动的“机会窗口”。
在地方主官实际任期的作用下,形成了任期周期。干部任期制所规定的五年制在快速干部流动秩序的冲击下缩水为“三年之政”,多数地方政府主官得以在一届任期未满任的第三年实现新岗位调整。中国政治商业周期呈现出“三年上二年下”的结构性特征,即在一届政府的五年任期中,前三年经济类指标尤其是投资等快速增长,而后两年则出现回落。姚金伟等基于1978—2012年中国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的面板数据,率先证实了“三上二下式倒U型分布”特征[21]。进一步的经验研究表明,这主要是由地方主官实际任期引起的,一届任期的第三年成为地方主官实现政治调整的“机会窗口”,相应地,对地方经济发展特别是投资增长形成了“拐点效应”。而本文则详细报告了当代中国三级地方政府主官实际任期的分布结构以及“三上二下式倒U型分布”特征的形成过程机制,深入推进了该领域的经验研究。
目前已有初步研究加以进一步证实。周靖祥发现,市长任期与经济增长存在先增长后减弱的“倒U型”变动特征,任期拐点是3年,当任期少于3年时,副省级城市经济增速会高于平均水平;当连续任期超过3年后,经济增速就会低于平均水平[22]。谭之博和周黎安证实,信贷投放和固定资产投资随官员任期呈现倒U型变化,转折点就出现在第三年或第四年[23]。王媛发现,市委书记任职年数对于市政投资占比存在显著的倒U型效应,峰值出现在任职第三年,这是官员晋升的关键时点[24]。对此,如何进行解释呢?
图1 地方主官实际任期与投资增长“三上二下式倒U型”分布的解释机制
地方主官三年实际任期何以引发中国经济增长的任期周期。如图1所报告,这主要取决于地方主官一届任期内的投资布局,特别是受到两种力量的共同作用:一方面是“促进”力量,体现了地方干部投资的政治激励,另一方面是“收缩”力量,反映了地方干部所面临的约束限制条件。具体而言,换届第一年,官员不熟悉当地情况,需要一定的时间了解和熟悉当地,新任干部多选择在年底10—12月份发力,启动投资项目。第二年和第三年,投资快速增加,并在第三年达到高峰,这源自激烈的地方竞争,同时也是官员谋求政治晋升所必要的“政绩”需要,特别重要是主政领导要树立突出个人特性的“政绩项目”以赢得上级主要领导的认可,并竭力获得上级党委政治支持。头三年投资推进的速度太快,难免会存在一些不规范或者“过火”的地方,在换届前期尤其要主动弥补这些不足,并且确保在组织部重点考察人事期间,不出现安全事故、群体性事件和环境污染等“一票否决性”事件。
在第四年,面临投资调整。具体包括项目调整,投资规模调整以及资金调整。投资调整的目的在于防止投资过热,降低通胀压力,以免遭受来自中央政府和上级政府的“调控压力”。这种来自上面的问责压力对于其“考察和任命”具有根本性的威胁,稍有不慎,即便获得了提名和推荐,也难以顺利通过后面的“考察和任命”。第五年,投资边际递减在于防止项目烂尾和债务膨胀。在任领导要考虑本人调整后,该年上马的项目在下任领导那里如果不受重视,势必造成项目停滞、乃至“烂尾”,同时,也尽量减少给下任领导带来较大的“财政亏空”和“债务压力”。另外,根据政治换届惯例,第五年是全国党代会的召开年,这一年是关键的“政治年”,“不能犯错”是基本的政治共识。否则,一旦由于项目投资开发出现重大安全生产事故、环境污染事件或者社会群体性事件等,地方主官们之前的心血经营均可能“毁于一旦”。
根本意义而言,任期周期反映了中国干部体制中典型的“权力不对称性”。权力是自上往下层层授予的,上级政府权力大于下级政府权力,下级政府权力来自上级政府的授予,因此,下级要服从上级、地方要服从中央,并且政府要在党委领导下行使权力,地方主官履职期间经济发展布局和投资进度管理要服从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五年规划的要求,实现“全国一盘棋”和“一张蓝图绘到底”。中央恰恰是通过调控地方政府主官的实际任期来协调地方经济发展服从中央的经济发展规划,而地方政府主官也同样以此要调控下级政府主官,以此确保中央的经济社会发展战略、目标和任务能够得以充分实现和完成。
实际任期着实成为中国宏观经济调控的重要手段。这在本研究所报告的1978—2018年当代中国地方党政干部实际任期分布有清晰的表现,具体参见表1所报告数据。具体而言:第一,对于同级地方政府主官而言,党委书记的实际任期要长于行政长官。如省委书记比省长平均实际任期长6.8个月,地/市委书记比地/市长平均实际任期长3.9个月,县/区委书记比县/区长平均实际任期长3.6个月余。这就充分体现了中国地方政府运行中的基本政治原则,即党委领导下的行政首长负责制。总体而言,各级地方政府党委书记实际任期长于行政长官,这就确保了党委书记的政治权威,特别是当“双峰政治”发生冲突时,党委书记能够建议上级组织将行政长官调离,从而确保政治稳定,防止班子分裂。经济发展是改革开放以来全党全国各项事业的中心,党委书记实际任期比行政长官长有效保障了各地党对经济发展工作的领导。
第二,上级政府主官的平均实际任期长于下级地方政府主官。如,省委书记和省长的平均实际任期分别比地/市委书记和地/市长长10.4个月和7.5个月,地/市委书记和地/市长的平均实际任期分别比县/区委书记和县/区长长0.9和0.6个月。上级政府主官依靠更长的实际任期实现对下级政府主官的有效调控,倘若下级政府主官不能有效执行上级政策或者政策执行不当,或者下级政府主官恶意隐瞒地方真实情况等,上级政府主官则有能力将下级政府主官“调整出去”。这就确保了上级政府对下级政府的政治权威。中央到地方的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五年规划也能得以贯彻实施,中央的经济发展战略也得以实施,中央制定的年度经济投资增长目标也得以完成。
第三,从各级地方主官实际任期的标准差分布看,自上而下逐渐变小。省委书记的实际任期标准差大于省长,省长的实际任期标准差大于地市委书记,地/市委书记的实际任期标准差大于地/市长,地/市长的实际任期标准差大于县/区委书记,县/区委书记的实际任期标准差大于县/区长。标准差数值越小,意味着分布越稳定,内部差异性越小。这就体现了科层制的特性,构成了“金字塔型”的政治流动。对于地方政府主官实际任期而言,行政级别越高,其实际任期分布的差异性越高,干部流动空间越大,干部人事调动去向越复杂多样;而越接近基层,官员实际任期的差异性越低,干部流动空间越小,干部人事调动去向越单一明确。如此,通过地方主官的实际任期管理,中央实现了对地方经济协调发展的有效调控,越是基层领导越要专注于经济增长,通过招商引资扩大投资规模,形成了“产业园热”“项目热”,通过经济绩效谋求政治晋升。
政治商业周期是舶来品,最初研究西方国家政治换届对经济的冲击,逐渐从发达国家扩展到了发展中国家。近年来,对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的研究逐步兴起和深入,尤其是深入到中国政治商业周期“倒U型分布”结构特征的研究。本文基于对地方政府主官实际任期的经验分析,进一步深入讨论了地方主官任期与投资增长“三上二下式倒U型分布”及其过程形成机制,据此提出了任期周期这一概念。可见,任期周期属于政治商业周期的研究范畴,是对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的创新性解释。
任期周期构成了中国经济增长的新解释视角。由地方政府主官实际任期变动带来固定资产投资等经济因素的周期性波动,以及稳定的增长机制构成了中国经济增长模式的重要制度内涵。相似地,在欧美民主政治框架下,政治商业周期理论同样关注政治家选战的经济性影响、乃至操控经济政策。目前对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的讨论日益集中到“倒U型”分布,且集中关注政治任期与经济性变量的结构性特征。本文基于1978-2018年当代中国地方党政主官实际任期统计以及问卷调查结果分析,深入剖析了地方主官实际政治任期,五年任期制逐渐缩水为“三年之政”,多数地方主官在任期的第三年便面临岗位调整。相应地,在实际任期的作用下,中国政治商业周期呈现出显著的“三上二下式倒U型”分布的结构性特征。这构成了中国模式的重要机制内涵,在中央干部管理体制的政治激励之下,中国宏观经济增长具备了相对稳定的微观逻辑。恰是无数该微观激励的加总,汇聚形成了中国宏观经济增长和波动的特征。相应地,任期调控成为中央政府宏观经济调控的重要政策工具,以此激励和约束地方政府主官将辖区经济发展和投资增长纳入到国家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五年规划的整体轨道上来,完成中央制定的年度经济社会发展目标,实现“全国一盘棋”和“一张蓝图绘到底”。
理性的政治家懂得顺势而为:一切成长均是站到了对的地方。中国经济奇迹存在深刻的政治根源,其核心在于中央确立的激励结构,更确切地说,是干部选任机制以及对地方主官实际任期调控。理性的政治家善于提前做好任期规划,在一届政府五年任期中,提前做好项目投资布局,并有效把控投资进展节奏,以在最关键的时刻通过大规模项目投资向上级领导展示其经济发展能力,进而在不触碰“一票否决性”政策要求的前提下,谋求政治晋升。对于地方政府主官而言,在其就任履新之际,便已着手就一届政府五年任期的施政思路做好谋划;而对其上级主官而言,由于上级掌握了其调控实际任期的权力,得以将其任期规划纳入到自身的主政思路当中,最终统一汇总到中央经济发展的战略、目标和任务当中来。
就任期调控而言,中央激励和约束地方的手段与地方激励和约束下级的手段是一致的。在任期周期和任期调控的作用下,中央和地方,地方和下级之间形成了稳定的合作机制,这种经济发展和投资增长机制越来越成为制度“默契”,自上而下层层传递、逐级加码,中央政府得以充分调动地方政府的主动性。中国经济增长机制得以形成:在地方主官实际任期的引导下,固定资产投资呈现出显著的“头三年快速增长,后两年逐渐回落”的特征,中国政治商业周期进而表现出显著的“三上二下式倒U型”分布的结构性特征,形成了中国经济增长中独特的“任期周期”,构成了中国模式的重要机制内涵。时下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对2020年第一季度经济增长产生了深刻影响,随着全面复产复工的推进,中央政府要给地方政府更充分的激励,有效使用任期调控,提高地方经济发展的自主性,增强经济发展活力和动力。
就具体的政策建议而言,地方政府主官实际任期亟待延长,以确保五年任期制的稳定,进而稳定地方经济发展预期。后备干部管理应坚持相对独立性,保持适度实际任期弹性,以满足干部锻炼培育和交流任职的实际需要。但对于非后备干部,应遵照五年任期制的制度要求,以克服政策短视和机会主义行为,确保政策延续。古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见地方主官实际任期对其施政具有深刻影响。面对当前地方主官实际任期严重缩水的现象,稳定干部任期制和延长地方主官实际任期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