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桐
早先,珠江上有一种画舫,不但供人乘坐游览,也作为交通工具,载客前往他乡。船家往往是一家子男女老少齐上阵,姑娘家还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从小学习丝竹、歌舞,到了十五六岁时,就接待乘客了。富商大贾们初上船时,知道她们秋波暗送只是图财,因此处处留神;可时间一长,最终还是堕入其迷魂阵,到登岸时已是囊空如洗。久而久之,人们便将“画舫”改叫“花舫”了。
却说江苏宜兴有个沈灵柏,在广东衙门里当幕客。他五十出头却从未娶妻,向来洁身自好,从不寻花问柳。他办事勤恳,东家所给的报酬也颇丰厚,这么多年下来,也积累了不少家财。忽然有一天,沈灵柏叹道:“我既已有了这么一把年纪,不如回家乡买良田、筑幽室,做个世外隐士,快快活活地打发这下半辈子吧!”一念及此,他便辞了东家,收拾行裝,准备回宜兴了。
回乡必要搭船,沈灵柏早就听说过“珠江花舫”的厉害,因此雇船时一再告诫船家:船上不得有任何女眷!为此,他还特意亲自上船细细检视,等确认万无一失了,才允许解缆开船。
哪知船刚开没多久,沈灵柏就在船上看见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虽淡妆素服,却意态动人。他大怒,对船家厉声斥道:“明明说好船上不得容留女眷,为何言而无信?停船!让我上岸!”船家吓得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那女子急忙走了过来,对着沈灵柏拜道:“请先生容奴家说明一切,若近情理,则请先生收留;若无道理,则听任先生驱逐。”
沈灵柏鼻子里“哼”了一声,强压着怒气说:“你姑且说来听听。”那女子款款诉道:“奴家是宜兴人,姓刘,名小玉。自幼随父母来到广东,可父母不幸相继去世,奴家孤苦无依,只想回归故里,入尼庵皈依佛门。然而想雇船回乡吧,盘缠不足;欲攀附他人之舟吧,又恐遭遇不测。素闻先生守身如罗汉金刚,是天下少有的奇男子,如能怜悯奴家,助奴家归乡,真是天大的功德!奴家的邻居大娘与船家很熟,就介绍奴家上了这只船。先生今日若不答允,奴家也只有跳江一了百了。”说到这儿,女子早已泪如雨下。
沈灵柏听了,于心不忍,便说:“你欲附舟而行,倒也行,不过,绝不许进入中舱!”小玉答应一声,随即起身而往后舱,不一会儿,就从后舱传来她“嘤嘤嗡嗡”的念佛声。那船家也过来向着沈灵柏连连拜谢:“先生慈悲为怀,真是活菩萨!”沈灵柏长吁一口气,相信小玉所说的都是真话了。
过了几天,沈灵柏发现:吃的饭菜、饮的茶汤,味道都特别好;自己换下的一巾一袜也被洗得极其洁净。他问船家,船家便说:“先生的饮食起居都是小玉姑娘拾掇的。”不光这些,小玉还常常起早上岸,替沈灵柏买来可口的点心,引得沈灵柏惊喜连连。
一天清晨,沈灵柏听到外面“咕咚”一声,只听船夫大声喊道:“不好了,小玉替主人买点心,失足跌入河中了!”沈灵柏急忙打开窗户看:水面果然漂着几块烧饼,船夫正将小玉救上船来。小玉衣裙尽湿,冻得浑身发抖,沈灵柏连忙喊道:“快将她扶进中舱来吧!”船夫一愣,问道:“先生不是吩咐过,不许小玉进中舱……”沈灵柏发急了:“别啰唆,快将她扶进中舱来!”
就这样,小玉换下了湿漉漉的衣裙,钻进了沈灵柏的被窝里。沈灵柏烧起一盆火,亲自替小玉将衣裙烘干。从这以后,沈灵柏便对小玉怀着一份感激之情,小玉呢,更是将沈灵柏照顾得无微不至,只是两人依然相处得极其本分。
有一天,沈灵柏忽患痢疾,他的仆人都捂着鼻子离得远远的,倒是小玉,替他端茶送水,煎药喂药,还将他换下的衣裤都洗得干干净净,极为殷勤。一连三四天,沈灵柏的病才好了些。这天夜里他一觉醒来,就见小玉忍着冻伺候于床头,他感动极了,轻轻地挽着小玉的胳膊说:“你的衣服太单薄了,又为老朽吃了这么多苦,叫老朽如何忍心?你在老朽的脚头躺一会儿吧?”小玉低头不答。
沈灵柏想了想,说:“姑娘才二十出头,老朽已五十开外了,论年龄,你完全可以做我的女儿,只要你不嫌弃,老朽便收你做干女儿吧。如此寒夜,干女儿睡在义父的脚头又打什么紧?”小玉终于点了点头,钻进被窝,在沈灵柏的脚头睡下。沈灵柏只觉得脚头奇暖,小玉身上更有奇香,钻入鼻中,让他不由得心神荡漾。又挨了好一刻,他终究把持不住,钻到被窝那头,与小玉共枕,搂着她,在她耳边低语:“倘若姑娘与我成就好事,我的家财也就归你所有……”小玉不作声,沈灵柏知道她已默允,高兴得将人搂得更紧了。
从那以后,两人相处就像夫妇一样,沈灵柏将大小事务交由小玉掌管,并将银箱钥匙都给了她。
过了些日子,小玉告诉沈灵柏,他的两个仆人逃跑了;不久,她又说,一个书童也逃跑了。那时,沈灵柏的一颗心都在小玉身上,并不太在意。直到有一天,沈灵柏发现自己的银箱全空了,便惊讶地向小玉询问。
小玉却道:“咦,你难道忘记了吗?你的仆人偷走了多少银子,你的书童又偷走了多少银子,我们每天的柴米油盐又花去了多少银子,你请医问药花去了多少银子,支付船家的费用又是多少银子。你仔细算算,还能剩下多少呢?”
过了几天,沈灵柏又发现,衣箱也空空如也,再问小玉,小玉答道:“既然银子都用完了,不将衣物拿去当几个钱,如何维持开销?”沈灵柏虽然觉得她的账算得不大对头,可他正被美人迷得昏头昏脑,也不曾细细盘问。
忽然有一天,船家说:“宜兴到了!”沈灵柏欲上岸,小玉却劝阻他道:“你要往哪儿去?家中既已片瓦无存,你打算宿在何处?再说故里的亲邻们都知道你在外面发了财,可你现在分文不剩,如何见父老乡亲?”沈灵柏苦着脸问:“可不上岸又有什么好去处呢?”小玉道:“让船再往前行七八里,有我姨母留下的一处旧宅,尚且清净,不如就在那儿将就些日子。”沈灵柏想来想去,只得依了小玉。
此后,小玉经常出外忙碌,好多日子不回来。沈灵柏心中虽疑虑重重,嘴上却不敢质问半句,也不敢离开“家门”一步。
一日,几个老友来看望沈灵柏——都是他在广东时的幕友。沈灵柏吃惊道:“你们怎么都来此处了?”一位老友笑道:“我们偶然听说沈兄在这儿,路又近,就相约齐来拜访……”
到这时,沈灵柏才算明白:自己乘了数月的船,每天对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妙人儿,何曾留心过山川景色?何曾过问行程?而那船家则设下瞒天过海之计,每天扬帆向前行数十里,再掉过头来退数十里,别说没出浙江、进江苏,还从未离开过广东地界呢!当沈灵柏得知小玉的真名时,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这是名震珠江花舫的名妓啊!怪不得有如此“功夫”,将自己这个号称有“金刚罗汉身”的道学先生玩得团团转。唉,不消说,那些船家、舵工肯定都是小玉的人。还有自己的侍仆、书童,也定是被他们收买了,自己是一步步落入他们精心设好的圈套里了呀!如今,自己既已与人家有了苟且之事,又落得如此狼狈下场,只有自叹晦气!
沈灵柏丧气地与几个朋友一起离开了“小玉家”,又请人帮忙,在衙门里谋了个差事,重新过起了幕客的生涯。不同的是,原先一个有钱人,已变成穷光蛋喽!
(改编:吴 桐)
(发稿编辑:丁娴瑶)
(题图、插图:孙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