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的词汇化与语法化及“保不定”的类化

2020-06-04 03:43叶建军陈雅利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谓词测度副词

叶建军,陈雅利

现代汉语中三音节词语“说不定”可以用作动词,意思是“说不确切”,如“到底能不能参加会,现在还说不定”;也可以用作副词,表示估测某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很大,如“她说不定不来了”“你再不动身,说不定就晚了”。[1]1232那么动词“说不定”与副词“说不定”的来源是怎样的呢?二者之间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我们认为,“说不定”最初是一个述补短语,最迟到了晚清已词汇化为动词,并进一步由动词语法化为副词。本文拟对“说不定”的词汇化及其语法化历程、动因与机制进行探讨,并讨论相关的“保不定”的类化问题。

一、“说不定”的词汇化

(一)述补短语“说不定”

《说文解字·言部》:“说,说释也。从言、兑。一曰:谈说。”“说”本义是解释,动词。例如:

(1)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论语·八佾》)

动词“说”的使用范围后来扩大,语义泛化,泛指述说,用话语表达意思。例如:

(2)夫差将死,使人说于子胥曰:“使死者无知,则已矣;若其有知,吾何面目以见员也!”(《国语·吴语》)

(3)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桃花源记》)

(4)郑玄欲注春秋传,尚未成时,行与服子慎遇宿客舍,先未相识,服在外车上与人说己注传意。(《世说新语·文学》)

《说文解字·宀部》:“定,安也。从宀,从正。”“定”的本义为安定、稳定,形容词。例如:

(5)正家而天下定矣。(《周易·家人》)

“定”再进一步引申为固定的、确定的、不变的。例如:

(6)夫是之谓定论,是王者之论也。(《荀子·王制》)

(7)乃五迁,无定处。(《史记·殷本纪》)

大概到了北宋时期,“述说、言说”义的动词“说”与“固定不变”义的形容词“定”在线性顺序上紧邻。例如:

(8)不醉无归先说定。醉待言归,又被风吹醒。(黄裳《蝶恋花》词)

上例中的“说定”为述补短语,意思是“说确定、说确切”。

述补短语“说定”的否定式“说不定”大概到了元末明初才出现。例如:

(9)林冲道:“不知几时回来?”庄客道:“说不定,敢怕投东庄去歇,也不见得。许你不得。”(《水浒传》第九回)

上例中“说不定”的意思是“说不确定、说不确切”,为述补短语。这里的“说”是言说义动词,动作的施事是言者“我”,“不定”充当“说”的补语。“说不定”是“不知几时回来”的答语,由于语言经济原则的作用,此例省略了旧信息,即省略了受事“大官人回来的时间”。

需要指出的是,下例中的“说”与“不定”虽然在线性顺序上紧邻,但是不在一个层次上,“说不定”属于跨层结构:

(10)外道曰:“今日说何法?”曰:“不定法。”外道曰:“昨日说定法,今日何说不定法?”世尊曰:“昨日定,今日不定。”(《五灯会元》卷一)

上例中“不定”充当“法”的定语,“说”与“不定法”才是一对直接成分,构成述宾关系。跨层结构“说不定”与我们这里所讨论的“说不定”无关。

“说不确定、说不确切”义的述补短语“说不定”在明代罕见,尚未固化成词。

(二)“说不定”的动词化

“说不确定、说不确切”义的“说不定”虽然始见于元末明初,但是直到清代用例才逐渐增多。例如:

(11)伯琴道:“也不在这上头,他只要能替我管家就是,这人我也想过,不过他好习静,不肯当我这家。和他开口,他未免拒谢起来,我倒不好意思,所以不作这个痴想了。”雪贞道:“他肯也说不定,我明天要到绮香园去多住几天。我叫韵兰探他口气。”(《海上尘天影》第五十七回)

(12)区奉仁道:“照这样子,可晓得他几时才见?”管家道:“小的进来就问过号房,马上就见亦说不定,十天半个月亦说不定,就此忘记了不见也说不定。”(《官场现形记》第四十三回)

上面例中的“说不定”都充当谓语,意思是“说不确定、说不确切”。主语一般都是谓词性受事,为“说不定”的内容。如例(11)“他肯也说不定”,主语是主谓短语“他肯”,是谓语“说不定”的受事。

“说不定”的主语常常是指示代词“这”,用来回指上文出现的表示事件的谓词性成分。例如:

(13)王夫人道:“可怜三姑娘,自从嫁出门去,多在外少在家。这会子,又快回来了。明儿还是内升罢,不做外任就好了。”贾政道:“做官是在皇上的意思,这说不定的,明儿再放了督抚呢,能够不出去吗?探丫头虽然这么样,到底是他的福命好,还有什么说呢!你都不知道为国忘家吗?”(《红楼补梦》第二十五回)

(14)这个又道:“说来实在奇怪,怎么到龙王庙里烧烧香,就不见他回来?难道被和尚藏了不成?”那个道:“这也说不定,你道那龙王庙的和尚是好人吗?我曾听得人说,庙里那个方丈,叫做什么普清——先是强盗出身,后来犯了案,才出家的。还听有人说,他现在还同绿林中朋友来往呢!我们却是没有看见,不知是真是假。”(《施公案》第一百八十八回)

(15)那个又道:“不知道到了此地,还有耽搁吗?”那个又道:“这倒说不定,但愿此处无人喊冤,他没有事干,总走得快。”(《施公案》第三百四十二回)

“说不定”的主语有时是含有指示代词“这”的名词性短语。例如:

(16)幼青笑道:“几见人好到天上去的呢?”素雯笑道:“这话倒说不定,恐怕要去也容易快了。”(《海上尘天影》第二十八回)

“说不定”的主语有时承前省略了。例如:

(17)男子听了着急道:“如此说来,这不是你要害人了吗?”女尼道:“说不定。你要依我,我便殷殷勤勤地看待你;若要仍然固执,你不吃酒,我们就要请你吃刀了!”(《施公案》第二百五十七回)

(18)蔡寅终是疑惑。又一日晚间来到此处,竟把门叫开,到屋里看了一看。果然只是石生,并无别人,心上愈加惊异,暗暗想道:“石九畹器宇轩昂,学殖深厚,或者后当发迹,默有鬼神相助,也说不定。”(《幻中游》第八回)

清代中后期,作谓语的“说不定”使用频率较高。例如:

(19)宝珠道:“二姊姊的主意虽然不错,但是三爷的遗嘱说要等太太百年之后方好宣布,二嫂子如何肯在此刻拿出来给太太呢?我想,不如嫂子先去和二嫂子商量,或者他肯私下给大嫂子一看,也说不定。”(《泪珠缘》第八十八回)

(20)云兰却拉着秋谷的手,附着耳朵悄悄的说道:“耐勿要去做啥格石灰布袋,阿晓得?今朝看过仔戏,阿到倪搭去呀?”秋谷略一沉吟道:“等一会再说,不来也说不定。”(《九尾龟》第一百四十七回)

(21)问:“天天甚时候来?”回说:“或早上,或午上,说不定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九十六回)

(22)我道:“他自己说是吴三桥的学生呢!”继之道:“这也说不定的。说起吴三桥,我还买了一幅小中堂在那里,你既喜欢题诗,也同我题上两首去。”(《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四十回)

(23)宝钗先下来,便顺路去看平儿,先给他道喜,说道:“这一来,你可真做了现任太太,凤嫂子没这个福气,留着让给你的。”平儿道:“我算什么福气,宝二奶奶别打趣了。大家都聚得好好的,偏我们又要出京去,这一去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说不定的,叫我怎么舍得?”(《红楼真梦》第三十六回)

使用频率是词汇化的一个重要动因,一个韵律词使用频率越高,越容易词汇化。“说不定”为三音节的超音步韵律词,在较高的使用频率推动下,“说”与“不定”已结合得非常紧密,黏合度极高,超音步韵律词“说不定”已习用化。可以认为,最迟到了晚清“说不定”已词汇化为动词,意思是“说不确切”。

二、“说不定”的语法化

动词“说不定”的受事最初往往充当主语,后来“说不定”的受事往往充当宾语。例如:

(24)海安道:“老爷有所不知。适间小的打听得一件事来,正要对老爷说知。那严二是丞相的心腹家人,把持宅门,凡有内外的官员初次禀见丞相者,三百两见面门包,另需送与丞相参谒礼。那就说不定一万八千,至少都要上千,没有就不能得见丞相。……”(《海公大红袍传》第二十回)

(25)黛玉问道:“他们来的是那几个?那天才来呢?”宝钗道:“四丫头和云儿明儿晚上准来,大嫂子要等着兰儿夫妇呢,就是蕙儿和他媳妇也得等请下假来,说不定那天。”(《红楼真梦》第六十三回)

上例中“说不定”的受事宾语都是体词性的。不过清代中后期“说不定”所带的受事宾语往往是谓词性的。例如:

(26)话说当时希真对永清道:“你既说明年三月合卺,我都依你。只是我有一言:我这小女,也是一员猛将,摧锋陷阵少他不得。我这里厮杀用兵,早晚说不定你二人免不得相见,那里回避得许多!我的主意,先择个吉日,你们二人先拜见了,兄妹相称,可以省得回避,阵上又好照应。你不必只管称弟子了。”(《荡寇志》第八十八回)

(27)飞龙大惊道:“这老道人本领道法,不在我师尊之下,我既有缘遇见,得上去结识结识他们,说不定他们晓得我师尊消息。”(《八仙得道》第五回)

(28)这天梁兴郎跟他妻子说:“我本是梁王庄的人,现在我养生父母已死,我要出去访访我亲生母,去找个下落。如死了,我把尸骨请回来。如没死,我把娘亲找回来。找这一去,多带黄金,少带白银,暗藏珠宝,扮作游学的书生。说不定几年回来,家中全靠娘子料理。”(《济公全传》第一百五十九回)

(29)贾母道:“家里从前就仗着凤丫头,如今仗着你。别看那外头轰轰烈烈的,若没有你们在里头撑着,说不定要过到什么破窑里了。”(《红楼真梦》第四十回)

上面例中的“说不定”可以理解为动词,其后的VP 可以理解为受事宾语。如例(27)“说不定他们晓得我师尊消息”,“说不定”可以理解为动词,“他们晓得我师尊消息”可以理解为受事宾语。“实词的虚化,要以意义为依据,以句法地位为途径。也就是说,一个词由实词转化为虚词,一般是由于它经常出现在一些适于表现某种语法关系的位置上,从而引起词义的逐渐虚化,并进而实现句法地位的固定,转化为虚词”。[2]130一个动词如果经常处于另一个谓词前,那么是有可能语法化为副词的。由于动词“说不定”经常带谓词性宾语VP,而越是靠近句末的信息越重要,所以“说不定VP”有了重新分析的可能,句子的核心由“说不定”转移到VP 上,“说不定”也可以理解成充当状语的测度副词,表示言者估计某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较大。如例(26)“早晚说不定你二人免不得相见”,“说不定”可以理解为测度副词,意思是“很有可能”。句中的“说不定”如果删去,也基本上不改变句子的命题义,即说成“早晚你二人免不得相见”,句子的结构没有改变,命题义也几乎没有改变。这至少证明,带谓词性宾语为“说不定”的副词化创造了句法条件。

需要指出的是,如果“说不定”的宾语是一个疑问形式的谓词性短语,那么“说不定”仍然是动词。例如:

(30)旁有一人,听了这句话,也过来给和尚磕头说:“圣僧你老人家给我求求罢。我倒不是霸占家产。只因有一个兄弟是傻子,我把他撵出去。只要圣借给我求求,我把兄弟找回来。”和尚说:“我给你求着,可说不定雷公爷答应不答应。”(《济公全传》第一百零二回)

(31)电龙说:“且慢,你我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刀枪无眼,倘若伤了那里,后悔已迟。”朱杰说:“有能为占了上风,无能为认母投胎,那可说不定谁成谁不成啦!”(《大八义》第二十一回)

上例中“说不定”仍然是动词,其宾语是一个疑问形式的谓词性短语。有疑问就是因为言者对某种情况不确定,在这样的句法结构中,“说不定”只能理解为动词。不过清代中后期“说不定”的谓词性宾语往往是非疑问形式,“说不定”有了重新分析为副词的可能性。

动词“说不定”的意思是“说不确切”,含有不肯定的语气。言为心声,“说”是内心所想再宣之于口的活动,言语上不能确定实质上源于心理上的不能确定。在转喻机制作用下,“说不定”有时转指言者的心理活动。例如:

(32)天霸望着赛花赞道:“贤侄媳!若不亏你那一声喝,想这个贼秃说不定还要被他逃走。”(《施公案》第三百七十一回)

上例中出现了一个心理动词“想”,表示言者内心猜想,带有说话人的主观性,即估计“这个贼秃还要被他逃走”的可能性大。“‘主观性’(subjectivity)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3]“说不定”由于受到了心理动词“想”的制约,为了保持语义的和谐,已不再表示言者的言说活动,而是转指言者的心理活动。由于动词“说不定”表示对某种情况的发生说不确切、说不确定,因而当转指心理活动时,原义多少还保留着,表示言者心理上对某种情况的发生不能确定,不能肯定。心理活动是一种带有言者鲜明的主观性的活动,在特定的语境中言者心理上往往会对某种情况的发生的可能性产生倾向性,也就是说言者的主观性开始增强,“说不定”开始表示言者主观上估测某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较大。如例(32),根据上文“这飞毛腿跑得真快,只见他穿房越屋,如旋风一般相似。天霸在后紧紧相追,只是赶不上。直赶至花园内,飞毛腿打算从花园围墙上跳下,便逃命去了。所以他在前面跑,天霸在后追,只见赶不上”,天霸可以断定:若不是殷赛花那一声喝,这个贼秃很有可能逃走。因而“说不定”主观性增强,表示天霸主观上认为“这个贼秃还要被他逃走”的可能性较大。这里的“说不定”已与言说义无关,不是表示“说不确定”,而是表示言者主观上估计某种情况很有可能发生,大致相当于“很有可能”,可以认为已完全由动词语法化为一个测度副词了。

下例中“说不定”与施事主语无关,而是表示言者的心理估测,也可以理解为测度副词:

(33)好容易对定了生姑,人品在仓前镇可算是独一无二,女红亦很不差,这可说得是求之不得,不想却同了杨乃武有了奸情,若是因此退掉,小大的一生,或者竟将孤独一世,葛家也说不定要绝嗣的了,而且捉奸捉双,只得到这些些证物,也不能说定他们一定有了奸情。(《风流奇案》第十一回)

上例“葛家也说不定要绝嗣的了”中的主语是“葛家”,这里的“说不定”不可能是“葛家”的言语活动,完全是言者的主观猜测,因而完全可以理解为测度副词。

下面例中的“说不定”后接成分为复杂的复句形式,“说不定”谓语核心的地位已明显削弱,“说不定”已退居次要位置,完全可以被理解成表示主观估测的测度副词。

(34)王兰珠也在旁边道:“……若说打仗一层,我恐从今以后,若有人得罪了妹夫,我们的赛妹妹,一定帮着妹夫去与人家打仗的了。我看你们两位,是要防备些,出言不可大意,若触了赛妹妹的怒,说不定他去告诉妹夫,合同妹夫前来,与我等为难。你可知妹夫的本领高强,武艺出众,咱们已经闻风先惧了。”(《施公案》第三百五十八回)

(35)玄珠子却深信二郎的话,忙也笑道:“……若说现在,他却正是公忙之际。小弟也不敢和他多说。明儿他要有了诖误,说不定自不认错,还要往小弟身上一推,说:都是玄珠子误了我的公务。那我可担不起这个风险咧!”(《八仙得道》第五十四回)

(36)牛大毛愤然道:“你不听见方才她女儿还在说她怎样怎样呢。我本当即刻就推她同去村坊中,把她的事情说上一说,丢丢她的脸皮也好!说不定给做官人晓得了,捉了去,还要杀头呢!后来我又想到这事太大。我爹我妈平常不准我们说的。万一闹出事来,我爹妈又要打我。所以躲在这里,也不去说她了。”(《八仙得道》第八十八回)

值得注意的是,在晚清还出现“说不定VP也未可知”这样奇特的句式。例如:

(37)不如趁着这个当儿再去用些手段,把潘侯爷引了回来,说不定可以借着他淴一个浴也未可知。(《九尾龟》第一百六十三回)

(38)述农道:“天下奇奇怪怪的事,想不到的,也有人会做得到。你既然想得到这一层,说不定已经有人做了也未可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六十七回)

(39)江念祖满心欢喜,又道:“你一定不肯嫁他,我和你也做了两年夫妇,那里肯忍心逼你,另嫁别人?你若肯略为将就些儿,答应了他,就一天的风波都消散了,没有一点事儿。说不定我还可以靠着你的福气得些好处也未可知。”(《无耻奴》第一集第十回)

例(37)“说不定可以借着他淴一个浴也未可知”中的“说不定”可以理解为测度副词,表示言者主观上认为“可以借着他淴一个浴”有极大的可能性,而“也未可知”是表示对某种情况不清楚、不知道,是客观陈述,不带有说话人的主观性,所以我们会认为句末的“也未可知”是羡余成分。那么这种奇特句式是怎样形成的呢?我们认为,该句式属于句式糅合现象,其生成机制是糅合。“所谓句式糅合,是指两个语义相同或相近的句式A与B,因某种语用目的主要通过删略重叠成分合并成新的句式C 的过程”。[4]例(37)是由语义相近的“说不定可以借着他淴一个浴”与“可以借着他淴一个浴也未可知”糅合而成的。“说不定”的动词义是“说不确切、说不确定”,也就是对某种情况并不完全清楚、完全知道。副词“说不定”受到动词源义的影响,保留了语义特征[+不确切]或[+不确定],因而与“也未可知”的意思相近,这就意味着“说不定可以借着他淴一个浴”与“可以借着他淴一个浴也未可知”的语义相近,遵循句式糅合的语义相近原则。[4]由于言者想弱化主观倾向性,言者在使用“说不定可以借着他淴一个浴”的同时,又使用了“可以借着他淴一个浴也未可知”,于是二者在言者大脑中浮现、叠加,在外在的语言形式上通过删略重叠成分糅合生成了一个新的句式,其中的“也未可知”便成了羡余成分。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说不定”是羡余成分。换言之,“说不定”与“也未可知”有一个是羡余的。

最迟到了晚清,“说不定”已由动词进一步语法化为测度副词了。这首先与“说不定”后带VP有关,即“说不定VP”。这是“说不定”语法化的句法前提。言为心声,在转喻机制作用下,“说不定”由言者的言语活动转指心理活动,言说义弱化,而主观性增强,侧重表示估测。由于一方面“说不定VP”使用频率升高,另一方面语义重心由“说不定”转移到VP上,“说不定VP”便由述宾关系重新分析为状中关系,“说不定”退居次要的修饰语位置,最迟到晚清已完全主观化,语法化为一个测度副词,表示言者估测某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大。

“说不定”由动词进一步语法化为副词后,两种用法长期并存,并保持到了现代汉语。表1能大致反应晚清时期“说不定”两种用法的并存情况。

表1 晚清6部文献中“说不定”的使用情况

三、“保不定”的类化

清代中后期汉语中还出现了述补短语“保不定”。这里的“保”是保证的意思,表示言语上的承诺,“保不定”跟“说不定”的意思相近,也是“说不确定”的意思。最迟到了晚清“保不定”也发生了词汇化与语法化。下例中充当谓语的“保不定”可以认为已词汇化为动词了,意思是“说不确定”。

(40)三姨一番话,众人还不理论,独有八姨这边四位是昨夜受过他骗的,晓得他不是好东西,便道:“这事的确是他做的也保不定。”(《官场现形记》第五十回)

(41)马山甫见了陆韵仙这般模样,知道他心上在那里生气,自己心中暗想:“亏得我做事老到,老一老脸皮,省掉了三百块钱。像这样的钱,就是双手捧着送给他,他也不见得见我的情。只怕拿了我的钱还要说我是个瘟生,也是保不定的。”(《九尾龟》第一百三十一回)

下例中“保不定”用于VP 前,可以认为已由动词进一步语法化为测度副词了,意思是“很有可能”,表示某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很大。

(42)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红楼梦》第七十四回)

(43)(喽兵)随即满脸堆下笑来,向那人道:“王头目!承你这般美意,小弟只得领情了。但是这赃官在此,也须要人防备,不可大意才好。你看这十不全的模样,倒是个怪可怜的样子,殊不知他心地比什么人还毒十倍。加之手下一干人,如黄天霸、关太、贺人杰等人,无不武艺高强。此时虽吊在这地方,设若大意,保不定他那干人将他劫去。咱们就此胡饮一顿,岂不是公私两便。”(《施公案》第三百七十六回)

(44)安老爷笑道:“怎么敢惊动亲家呢!此去我保不定耽搁一半天,家眷自然就在茌平住下听信。亲家,你自然照应家眷为是。我同了玉格带上戴勤、随缘儿,再带上十三妹那张弹弓,岂不是绝好的一道护身符么!”(《儿女英雄传》第十四回)

(45)河督听了,尤为毛发悚然,一想:“事情不妙!保不定这几天之内里头还要动我的手!”(《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三回)

我们认为,“保不定”词汇化与语法化的机制是类化。“如果同一范畴的两个或多个词语或结构有着共同的语义基础、句法位置,且发生演化,那么它们一般会朝着同一方向发生相同或相近的演化,这就是所谓的类化,它是语法化或词汇化的重要机制之一。”[5]“保不定”与“说不定”最初均是述补短语,语义相近,句法位置相同,由于类化机制的作用,“保不定”如同“说不定”一样,最迟到了晚清也发生了词汇化与语法化,即先词汇化为动词,后进一步语法化为副词。

“保不定”的动词用法后来消失了,但是其测度副词用法保持到了现代汉语。例如:

(46)胖菊子见东阳真害了怕,只好揉了揉自家的脸,琢磨缓兵之计。她得先上祁家去一趟。给老的小的买上一份礼物,讨讨他们的欢心,然后在言语之间,保不定就能套出老三的下落。(老舍《四世同堂》)

(47)姚太太摇头说:“由不得你。小职员也不好当——我看傅今是个爱揽权的。他夹袋里准有人。你也没有别的路。做研究工作当然好,我只怕你太乐了,给你泼点儿冷水。——还有,咱们那一屋子书得及早处理。这个图书室规模太小,规章制度定了也难行,将来保不定好书都给偷掉。”(杨绛《洗澡》)

(48)那年纪较大的就是小学教师了,小芳事先介绍过,说是有风度,有学问,人也是挺老实的,没有错,象个老师,现在又不上课,为什么站在那里不肯坐?那穿皮甲克的老三倒很灵活,跑来跑去,又倒茶,又拿糖果,雅马哈就是他的吧,但也很难说,小学教师虽然买不起雅马哈,却保不定有个姑妈在香港做生意,一辆雅马哈给了老大,一件皮甲克给了老弟。(陆文夫《清高》)

四、结论

述补短语“说不定”是“说定”的否定式,始见于元末明初,表示说不确定、说不确切。清代中后期,作谓语的超音步韵律词“说不定”使用频繁,逐渐习用化,最迟到了晚清已词汇化为动词。清代中后期,“说不定”经常带谓词性宾语,即“说不定VP”。由于“说不定VP”使用频率升高,语义重心由“说不定”转移到VP上,“说不定”的主观性增强,转指心理活动,“说不定VP”由述宾关系重新分析为状中关系,“说不定”最迟到了晚清已语法化为一个测度副词,表示估测某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较大。“说不定”的动词用法与副词用法长期并存,一直保持到现代汉语。

在清中后期还出现了述补短语“保不定”。“保不定”与“说不定”意义相近,句法位置相同,由于类化机制的作用,最迟到了晚清也词汇化为动词,并进一步语法化为副词。“保不定”的动词用法后来消失了,而副词用法保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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