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开云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渐渐明白:中国人对与土地相关的一切物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深深眷念,这种情结既是农耕文化的缩影,也是长在这片大地上的民族之根。
乡土情结与故乡、故土相依相存。但是,我更乐于把故乡从乡土、故土里分离出来,就像花朵从绿叶中独立出来一样,因为,它在中国人几千年来的生活里,更具有普遍的文化意义。
故乡,应该是关于有着千丝万缕血缘相关的某一个地方的记忆,或者是生于斯长于斯有着难忘童年的某个地方,再或者是扎了根散了叶熟悉了枝枝丫丫的某个地方;故乡应该是年复一年的秋事,是土地里种植出的一季又一季的作物,是乡里乡亲的习惯风俗,是炊烟袅袅方言土音里缓缓流淌的碎片……
小时候,我以为外婆口里不厌其烦喃喃诉说的小山村就是我的故乡。那会儿,还不知道“故乡”这么洋气的词语,只知道那是外公外婆的“老家”。记忆里,外公和外婆感情很好,从没红过脸吵过架。外婆没有文化,不善言辞,一切以丈夫为重,一辈子为儿女不辞劳苦,她的人生字典里只有“丈夫、儿女”。为了这一切,外婆丢下了她熟悉的土地,丢下了她的亲人来到一个陌生小城开始新的人生。小时候放学回去,只要看见外婆坐在矮木凳上发呆,总喜欢跑过去依偎在她的旁边,听她絮叨。外婆跟我说老家有多少土地,地里哪个位置栽了梨树,哪个位置栽了苹果树,哪个位置栽了桃树;几个姨妈里,哪个长得好看哪个脑壳聪明;村子里哪家的狗最凶,哪家的猪最肥。每说到这些,外婆浑浊的眼睛里总会透出来一种光华,然后就念叨想回去。外公则半躺在床上一边吸叶子烟,一边看电视。每次外婆说起“老家”那些琐碎事时,外公就从口袋里摸出厚实的塑料袋,从里面取出一截烟叶。为便于携带,烟叶早在买来的时候就按习惯剪成了绿豆糕长短的段子,为防止烟叶过于干燥碎掉,就用有些蔫但还略有水分的青菜叶裹着放在塑料袋里面。外公取出一截烟叶,把它平整一下,然后顺着边角仔细地卷起来。卷烟很是讲究,卷松了,放不进烟杆的烟嘴儿,卷紧了,燃烧不畅,影响吸烟。外公把卷好的烟放进烟嘴,点燃,吸上几口,接着往旁边的痰盂里“呸”地吐一口口水。然后外婆就不说话了,眼神也随即黯淡了下去。年幼的我还没去过“老家”,只有个模糊的概念,知道那里有许多的果树,许多叫不清辈分的亲戚。
等到外公外婆各自归了西,终于永远地回了“老家”。外婆是包车连夜送去的,外公则是提前几年就过去了。外公外婆葬在一处,坟茔就在二姨妈家的地里。后来跟母亲去过几回,坟茔打理得很清爽,像外公外婆简简单单的人生。再后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老家”在记忆里终究也是越来越远越来越淡了。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度把那个紧邻云南宣威,有着暖和氣候的小县城当作故乡。自小跟随外公外婆与舅舅一家在那个小县城生活,那里有童年的小伙伴,有喜欢的地方美食,有闭着眼睛都熟悉的路,有一个小女孩长成大姑娘的懵懂心事。最喜欢的是小县城的春天,大片大片的麦子地,里面零星地散落着几座坟茔。那时候村里有人去世大多葬在自己家的地里,所以田间地头偶见坟茔并不稀奇。我们并没有为此觉得害怕,那些坟包反而是我们快活玩耍的“宝地”。白天,微风拂过,金黄的麦浪翻滚,清新的嫩麦子香味沁人心脾。放学过后,约上三五小伙伴去麦地里玩。扯上一把麦穗,找个已经被顽皮孩子“搓”得很光滑,杂草一律伏贴的坟包,躺下来,任暖烘烘的落日余晖洒在身上。剥掉麦穗壳,取出里面已经成型但还是半浆汁状态的麦粒,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一直到把包着麦浆汁儿的麦粒嚼碎,嚼成一团有些黏稠又带点韧性的糊状物,然后把这团糊状物顶在舌尖,嘴唇噘起成环状,“呼”的一声用力一吹,也能勉强吹成个带着碎麦麸皮的泡泡,这就是我们自制的“泡泡糖”了。小伙伴们就比,谁嚼得最好,泡泡可以吹得最大。闭上眼睛,那清新的麦香味儿似乎还可以闻得到。
小县城里的小吃很多,辣鸡糯米饭、荞面汤、泡梨、泡柿花、油炸糯米粑裹豆面……哪一样都是我的最爱。一直觉得那个小县城的农人很有美食艺术天赋。就说地萝卜(即“地瓜”)吧,当它长成以后,农人们在挖出时会刻意留下长长的藤蔓,简单洗净,再根据个头儿把它们分开,然后按大小把藤蔓像编辫子一样地编起来,就成了一串串大小均匀的可爱样子,卖的时候就成串地卖。真是看着都馋,完全不像现在看到的,一股脑儿大大小小乱七八糟地堆放在板车上,看上去再没了买来吃的欲望。
那时候女孩流行集糖纸,男孩流行存烟壳纸,大家都流行的是夏天养蚕。我们养蚕并不是为了剥茧抽丝,只是为了玩。不知道第一个带蚕卵的是谁了,反正一到春天,我们就想办法从某个同学那里弄来些蚕卵。蚕卵是粘在一些碎纸片上的,我们得到一小块粘有蚕卵的纸屑便视作珍宝,赶紧找医院里装针水的空盒子放进去。蚕卵有小米那么大,颜色淡黄,但又不像小米那样黄。每天放学就去看一回,终于,有一天盒子里的“小米粒”变成了小小的黑黑的小虫子,这时候就可以移到大一些的盒子里了,但需通风良好。一到放学,大家就迫不及待到学校旁边的小山上采摘最嫩的桑叶回去喂养蚕宝宝。等到蚕宝宝再大一点,就再换饲养的器物,有时候我们会把文具盒里的铅笔橡皮通通取出来,挑几条中意的蚕宝宝到学校,互相比对,看看谁养的个大肤亮精神好,彼此之间还可以根据喜好进行交换。蚕宝宝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样,夜深人静的时候,仔细聆听,还可以听见它吃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音,不啻大自然最单纯美妙的旋律。等到它们长得肥肥胖胖,就观察它们的颈部是否有变化,一旦发现脖子变得透明,说明要开始吐丝结茧了。这时候就要把它捉出来,放在干燥的纸盒子里,过不了两天,它开始吐丝结茧,最后破茧而出,开始在纸盒子上产卵。这一季的养蚕活动也就结束了。现在的孩子估计是几乎没有人玩过这样有趣的游戏了,他们的童年早已被游戏机、动漫、洋快餐、补习班填满,哪里还有一只蚕成长的空间。
后来因为上学离开了那个小县城,再后来工作也不在那里,自然越来越少回去。现在虽然偶尔会回去看看还居住在那里的亲朋,偶尔会想起那股清新的麦香,梦见那些白白胖胖的蚕宝宝,可是,竟然一次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年老了要回去,或者,为什么回去,凭什么回去。虽然那里有我喜欢的种种事物,可怎么觉得没有根呢?一个客居之人,又如何能把他乡当作故乡呢?
既然不能错把他乡作故乡,那么,父母居住之地该是自己的故乡了吧?可事实上,貌似如此,其实又不尽然……
我的故乡就这么不断地若隐若现,一直没有明晰下来,甚至也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故乡。没有故乡之人,就像没有依托的树叶,等着掉落的时候不知道该落在哪一片土地。很长一段时间,一度不知怎么回答别人问起我的关于故乡的问题。
虽然不知道哪里才算自己的故乡,可回头想想,自己从年少到中年到也流转了几处地方,待的时间最短,最不喜欢的一个地方是父亲母亲曾经生活工作的那个矿区。我在那里仅仅留居过短暂的一段时间。记忆中那里少有高楼,只在矿机关那片区域有几栋楼房,最高的也仅6层高。矿区大多数住房是依山势修建的砖瓦结构单层住房,墙由红砖砌成,屋顶覆盖的是青灰色的大瓦片。矿区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个“脏”字,好像到处都是黑黑的。公路上跑着的土狗浑身总裹着黑黑的灰尘,路边每栋房子的墙面都布满污浊的黑点。窄窄的公路從来没有干净平坦过,下雨天简直就是噩梦,一个不小心就溅得满身黑水。砖瓦房之间的空地被居住者开辟成高低不平大小不一的地块,用表示界限的“红刺猛”围圈着,在地块与地块之间仅留一条窄窄的小路。偶尔走在路上会遇到下了班满脸疲惫的矿工,浑身上下满是煤粉的黑色,眼里是生活的茫然。在路上随时可以听见某个母亲对顽童大声地叫骂。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让我想远远逃离,然后永不回去。
终究如愿。因读书而离开,让我深感这也不是我的故乡。而让我找到心灵故乡的,纯属是很偶然很意外的机遇。还未完成高中学业,父亲就病逝了,安葬在矿区附近一个村子的山上,那是母亲干儿子家的土地。后来,弟弟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成家,母亲也离开那里,跟随我们到了城里生活。每年的清明,母亲总要带领我们回去看看父亲,给父亲上坟,清理下坟头以及周边的杂草。每一年母亲去对父亲说的话都不同,你姑娘儿子都考上大学了,姑娘、儿子都参加工作了,你要保佑他们工作顺利,保佑你的子孙快长快大……母亲一年一度要去跟父亲絮叨絮叨,好像父亲并未离开,只是暂住在离我们有点距离的一个地方。每年除了清明,母亲时不时就要回那个矿区住上一段时间。我总是不放心母亲,总说城里不舒服不方便啊,非要跑那个乡旮旯里去?母亲一如既往,我行我素。虽然现在小镇、矿区、农村确实都发生了一些变化,或许在母亲心里,那里仍然是“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吧。
自从父亲走后,母亲更是成了我们唯一的依托和牵挂,还是亲人之间的一根纽带。母亲无论住哪里,一到周末,或是过年过节,我们就会带着孩子们去哪里,那里就是我们的聚集地。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有母亲的地方才是我们共同的牵挂,才是我们惦念着时不时要去的地方。
一个周末去看望母亲,母亲很严肃地把我叫到一旁,让我答应她一件事。原来,母亲说,百年之后要安葬在父亲的旁边,为了不给子女添麻烦,她自己已经请先生看好地块,价钱也已讲妥,字据也已写好。这个事情务必要我这个长女牢记在心。母亲说完,我的心里一颤。母亲在我们心里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永远照顾着我们,我好像从来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从来没有想过母亲有一天离开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母亲离开了,我和弟弟以母亲为中心的这个家还在吗?我们的心灵依托地又在哪里?纵是一奶同胞,也是“娘在家在,娘不在,就是亲戚”,更别说什么姨妈舅舅了。看着母亲的白发,我满心酸楚难过,但也郑重承诺母亲,待她百年之后必定按她嘱咐的办妥一切事宜,母亲这才满意地点头微笑了。
突然害怕读余光中的《乡愁》。“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我知道将来有一天终究会是母亲在里头,我在外头……
有人说:故乡是起点,是终点,是即便永远回不去,也依然是故乡的那个地方。兜兜转转一圈,才惊觉,故乡更多的是清明时的那炷香,是至亲坟前的一丛草,是爹娘的血脉延续下去的地方,是未来延续下去的前尘过往,是我们回不去也时时惦念之地,是我一生的念想与牵挂,因为,有爹娘的地方才是故乡,爹娘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
责任编辑:余继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