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杯的学问

梅桑榆

人们在宴饮之时，均颇喜与人碰杯。因为此举可以互示亲切、营造气氛。酒宴之中，如果没有叮叮当当的碰杯声，赴宴者之间心理上的距离就无法缩短，而酒宴的气氛也未免有些冷清。

碰杯之举，并非国粹。古人于酒席之上，大都是双手持杯，与席中人相约同饮。以杯相碰的动作似不曾见。而中国古代的酒杯，似乎也不适合作碰杯之用。因为无论是青铜时代的觥，还是瓷器时代的杯，都有或长或短、向外伸出的沿，用它们碰起杯来，就像戴着斗笠接吻，难达其意。而碰杯者如患有肝炎或艾滋病，那杯沿相触，也恐有传染的危险。

据说饮酒碰杯，起源于古希腊。人在饮酒时，眼睛能看到酒的颜色，鼻子能闻到酒香，舌头能辨别酒味，耳朵不能享受饮酒的快乐，于是希腊人想出一法，在喝酒之前碰一下杯，使酒杯发出清脆的响声，如此一来，耳朵就和眼鼻口一样，能享受到喝酒的乐趣了。又有一说，饮酒碰杯，起源于古罗马。古代的罗马人，常常举行“角力”，竞技之前，选手们要先共同饮酒，以互相勉励。力士们喝的酒，是事先准备好的，为防心术不正者暗中在对方的酒里下毒，在角力之前，双方各将自己的酒向对方的酒杯中倒上一些，然后碰杯饮之。后来，饮酒碰杯，逐渐变成一种礼仪。以上传说，是否属实，另当别论。不过，那种从国外传入的高脚杯，或现在常见的无沿的玻璃杯，的确比中国古代的酒杯更适合作碰杯之用。用这种酒具碰杯，不仅声音清脆悦耳，感觉也畅快淋漓。特别是那种腹部往外鼓出的高脚杯，碰起来更有快意——多用点力，杯中酒不致溢出;而杯身相碰，也如人与人两体相亲。设计这种酒杯的人，难道事先已考虑到人们要以碰杯表達相互的友情？

碰杯的动作虽然简单，但世态人情却往往显现于两杯相碰之中。

朋友相聚，心理上没有多大的距离，地位上没什么尊卑之别，碰起杯来，不仅神态自如，姿态也自如。而大家的友情，也在当、当的碰杯声中，在宣誓表决心般的“干”“干”声中得以加深。然而，酒席中人一旦地位上有高低之分，年龄上有长幼之别，大家碰杯时，便自如不起来。位低或年幼者要向位高或年长者敬酒，那敬与被敬者之间，姿态便可能有别：一方躬身示敬，另一方却可能挺胸梗脖;一方满脸堆笑，别一方却可能面冷如冰。不知自何时起，这种地位、年龄上的区别，竟体现在酒杯相碰的瞬间，那就是位低或年幼者的酒杯要比位高或年长者的酒杯低上一截。两杯平碰，便是失礼。如此碰杯，两者心理上的距离怎能缩短？酒席的气氛怎能热烈？于那恭敬之态的背后又有何友情可言？

于一桌酒席中，碰杯的形式未免单调，若是在设有多桌酒席的宴会上，碰杯的形式与碰杯者的姿态，方可谓多姿多彩：数人一齐举杯，以一人为中心而碰之，乃众星拱月式的碰杯;满桌人轮番举杯向一人碰之，乃车轮大战式的碰杯;每桌客人各派代表，端杯与其他桌上的客人碰之，乃外交互访式的碰杯;由权贵亲自端杯，或有人陪同，光顾每一张酒桌，与众宾客碰之，乃阳光普照式的碰杯……最后一种方式的碰杯，场面最为壮观：权贵每至一桌，那桌客人必全体起立，灿然端杯，面向权贵，如葵花之向太阳，于聆听权贵那不知说了多少遍的套话之后，再欣然举杯，以众星拱月式（准确地说，应是众花向阳式）与权贵碰之。权贵若是酒量如海，碰过杯后自会与大家同饮;权贵若是酒量如羊蹄坑，便只是吻一下杯沿，或将酒交陪同者代饮。而无论权贵饮不饮酒，众宾客只有听其自便的权利。若是宴会有几位权贵出席，那么大家就要遭遇一场车轮大战。因为他们均会不甘寂寞，相继莅临每一张酒桌，与众来宾大碰其杯。

碰杯看上去是一个平等的动作，但碰杯者有时却要以姿态来拒绝平等。比如在那觥筹交错、酒溢人欢的宴会上，有的人见权贵与自己碰杯时是那样平易近人、和气可亲，竟被那虚伪的笑脸所惑，忘乎所以，端着酒杯到他阁下桌前“还之以礼”。却不知此时的权贵已一改彼时那平易近人的态度，不但懒得从椅上欠一欠尊臀，那端杯的手也懒得举起。于是还礼者不得不弯腰90度，像长臂猿一样将手中的酒杯凑上前去。权贵之所以如此，其目的自然是要向还礼者说明“我跟你不是一个等级”。其实，谁若是不幸遇到这种鸟人，也不必与他计较，别看他骄横傲慢，他与上级碰杯时，也得常常哈腰伸胳膊，模仿长臂猿，也会因对方拒绝平等而憋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