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鲁民
我有两张脸,一张是自然的脸,肉体的脸,拜父母所赐,属于人的自然属性;一张是社会的脸,什表着我的身份地位成就事业,是我后天自己挣出来的,算是人的社会属性。其实人人都有两张脸,也就是俗话所言,上帝给了人一张脸,他自己又造了一张脸。
我们平时说的丢脸,不要脸,脸掉到地上,被事实打脸,被真相打了一个响亮耳光等等,都是指的社会的脸。譬如,吴王夫差兵败被擒,临死时要一块布盖在脸上,自言无颜在地下见忠臣伍子胥;乌江畔,项羽不愿单独身还,因无脸面见江东父老。儿歌《读书郎》唱到:“不怕太阳晒, 也不怕那风雨狂, 只怕先生骂我懒哪, 没有学问,无颜见爹娘。”
推而广之,贝多芬的脸就是他的《英雄》交响曲,凡·高的脸就是他的油画《向日葵》,巴尔扎克的脸就是他的小说《人间喜剧》,罗丹的脸就是他的雕塑《思想者》。同样道理,汉字激光照排是王选的脸,杂交水稻就是袁隆平的脸,电子商务是马云的脸,腾讯是马化腾的脸,《平凡的世界》是路遥的脸。他们把这张脸看得重如生命,容不得丝毫差错,力争至善至美。“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虽有名言“难得糊涂”,但对自己的“脸”却十分严谨。不仅亲自销毁了很多不满意的作品,还在编定自己的《诗钞》时说:“板桥诗刻止于此矣,死后如有托名翻版,将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烂入,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画家吴冠中也经常毁掉不满意的画作,就是不想让他自认为不太成功的“脸”流落世间。
年轻时,我特别喜欢一位女诗人的作品,她以朦胧诗而名声大噪,一时间风头无二,凡有井水处皆有其诗。可是见过她后我大为失望,因为诗人干瘦低矮,其貌不扬,坏了我的印象。我也曾为自己以貌取人的浅薄而羞愧不已,但后来读到民国作家苏青一段话:“从前看冰心的诗和文章,觉得很美丽,后来看到她的照片,原来非常难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常卖弄她的女性美,就没有兴趣再读她的文章了。”可见这是人之常情,于是也就释然了。
这次见面也给我一个教训,文人要靠作品说话,若貌不惊人,就要尽量少抛头露面,低调处世为好。我也忝为作家,自知相貌有欠,就很少参加聚会,尤其不愿和读者见面,生怕他们恨屋及乌,因见到我的尊容而影响对我文章的印象,宁肯给他们免费寄书。说到我的另一张脸,就是我的文章著作,自我感觉这张脸还是比较拿得出手对得起读者的——也可能“文章是自己的好”的文人病在作怪。评论家对我文章的评价,比较一致的是文采斐然,意蕴隽永,字句讲究,耐读好看。这张脸就是我骄傲的本钱,我靠它站住脚,不怕人指指点点,挑剔发难,拿来示人觉得不掉价。既然有了這张还不错的社会脸,我何必还拿那张不咋样的自然脸去出丑露乖,一个明白人要懂得揚长避短啊!
大千世界,人各有志。平庸的人会千方百计地收拾自己那张自然的脸,抹脂擦粉,描眉画眼,浓妆艳抹,打玻尿酸、除皱针,甚至不惜动刀动剪,给自己整容。有追求有作为的人,则想方设法美化自己那张社会的脸,把业绩做大,把文章写好,把人格提升,把事功做足。
俄罗斯作家契诃夫有言:“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容貌、衣裳、心灵、思想。”也就是说我们的自然脸和社会脸都应很漂亮,脸如潘安、卫玠,文如李杜、苏辛,这肯定是上上之选,人皆向往。但理想丰满,现实骨感。若爹娘没给我们那样一张好脸,那就自己努力,精心打造那张后天的社会之脸,以辉煌成就露脸,以不凡事业面世。请记住那句话:二十岁前的相貌由父母负责,二十岁后的相貌由自己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