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唐宫中,以女工揆日之长短,冬至后,日晷渐长,比常日增一线之工。
——《唐杂录》
何人却忆穷愁日,日日愁随一线长。
——杜甫《至日遣兴诗》
如果要计算白昼,以什么为单位呢?如果我们以“水银柱上升一毫米”来计大氣压,以“摄氏四度时一立方公寸”纯水之重为一公斤来计重量,那么,拿什么来数算光耀如银的白昼呢?
唐代宫中的女子曾发明了一个方法,她们用线来数算。冬至以后,白昼一天比一天长,做女红的女子便每日多加一根线。
想花腾日暄之际,多少素手对着永昼而怔怔,每扎下一针脚,都是无亿量劫中的一个刹那啊!每悠然一引线,岂不也是生生世世情长意牵中的一个段完成吗?中国的女子把一缕缕柔长的丝线来作为量度白昼的单位,多美丽的计时单位啊!
中国的男人也有类似痴心,歌谣里男子急急地唱道:“拴住太阳好干活!”
疯狂的庄稼汉竟是蛮不知累的,累倒的反是太阳,它竟想先收工了。拴住它啊!别让那偷懒的小坏蛋跑了,但是拴太阳要拿什么拴呢?总不是闺阁中的绣线吧。想来该是牵牛的粗绳了。
想迟迟春日,或陌上或栏畔,多少中国女子的手用一根根日渐加多的线系住明亮的昼光,多少男子的手用长绳甩套西天的沉红,套住系住以后干什么?也没有干什么,纯朴的人并无意再耽溺一番“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自怜自惜,他们只是简单地想再多做一点工作,再留下一点点痕迹。
至于我呢,我是一个喜欢单位的女子——没有单位,数学就不存在了,我愿以脚为单位去丈量茫茫大地(《说文》:六尺为步,步百为亩,秦改二百四十步为亩),我愿以手为单位去计度咫尺天涯(《说文》:咫八寸,尺十寸,咫指中等身高妇人之手长),我也愿以一截一截的丝线去数算明亮的春昼,原来数学上的单位也可以是这样美丽的。
留憾的是:不知愁山以何物计其净重,恨海以何器量其容积,江南垂柳绿的程度如何刻表?洛阳牡丹浓红的数据如何书明?欲望有其标高吗?绝情有其硬度吗?酒可以计其酒精比,但愁醉呢?灼伤在皮肤医学上可以分度,但悲烈呢?地震有级,而一颗心所受的摧折呢?唉!数学毕竟有所不及啊!
(摘自《不朽的失眠》四川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