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血(短篇小说)

2020-06-01 07:47蒋应梅
青海湖 2020年3期
关键词:冰河村主任牧民

孟克吉力格家的羊群闯进了河里,这个消息有点儿坏,不,应该说是坏透了。正是隆冬,河水已经结了冰,并且结了不薄的冰,听有经验的牧民估计,大概足有两指头厚。这个厚度刚好是踩冰过河最纠结的时候,很多人就倒霉在这个厚度上了。孟克吉力格也一样,按理来说他这样的牧民应该有极好的判断力,根据季节、节气什么的,知道该不该让羊从冰河上穿过,或者说敢不敢让羊从冰河上穿过。可今天他好像犯糊涂了,根本就没经过大脑的思考,竟然眼睁睁地看着羊群闯进了冰河中……

河水不是很深,也就刚刚没过孟克吉力格的膝盖,羊钻进去时正好淹到了肚子以上,也就是说河水淹没了羊的大半个身子。這要是夏天,这些羊儿一定会开心地在河中奔跑上几步,好借机清爽一下,洗洗身上的污垢和灰尘。可现在是冬天,而且快要隆冬了,河水冰冷渗骨,不足一小时,就能将人冻僵。再要延长点时间,就能将人冻得死死的。冰面是突然裂开塌陷的,行走在河面上的羊群在同一时间掉进了河里,一时间羊群惊慌失措,胡乱扑腾。一场严重的踩踏事件就这么发生了,在孟克吉力格还没确定下来该往哪个方向驱赶羊群的观望中,很多羊的整个身子就已经倒在了河水中……

孟克吉力格的脚有点跛,是小时候从马上摔下来留下的后遗症。平日里他放牧时手中爱拄个长棍,一是缓解跛脚的压力,二是驱赶羊群使用。今天看到羊群胡乱地在河水中扑腾时,他的心早慌得没了节奏,紧张地将长棍和手中的家什一同扔了,然后抬着跛脚朝河水扑去……

河水中的羊群经过一阵惊慌失措的扑腾后好像找到了自救的办法,在领头羊的带领下急忙从原路返回了,加上孟克吉力格的驱赶,那些闯进河里的羊大多数已经爬上了岸,只有少部分还在河水中扑腾。孟克吉力格便挨个去驱赶那些羊,并将那些躺在河水中还在挣扎的羊子一只一只地搀扶起来。此时的他根本不在乎河水多么渗骨,冰冷的河水像刀子一样在他的小腿肚子和双脚上划,尤其是那只跛脚,很快便没有知觉。

占国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到了黄昏,此时的冷风吹得人脸生冷生冷的痛,不说像针在脸上扎一样刺痛,但的确有点像刀背在脸上来回蹭的感觉。这种感觉让行走在风中的占国心情不由地糟糕起来。

占国出门的时候晚霞正从远远的天边慢慢向脚下的大地涌来,占国犹豫了一下,但只是犹豫了一下后便出了门。他想到孟克吉力格家去走一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去拉拉家常,问问今年的收成。

今年的光阴不错,村子里的人都这么说,并且一个个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最近占国估算了一下,每家每户的纯收入达到了五六万元。五六万元,对于远离市区的庄户人家来说是个不错的收入,年收入五六万元,这在全州的农民收入中来说都是高的。依今年的这个趋势走下去,那他们村子奔小康也就是近两年的事情。村民们听占国说这个事情时有点儿心花怒放,那眉眼儿乐得很快便挤到一块儿去了。

但今天占国听到的有关孟克吉力格家的羊群闯进冰河的消息可是一年中村庄里传出的最坏的消息,这像是一道夜半时分吹过的邪气,足以击倒很多人,尤其是占国这个人。

他开始犹豫起来,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去孟克吉力格家?对于这样的突发事件,他可是一点儿经验都没有,更没有什么对策和思路,说难听一点那就是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样的状态去面对孟克吉力格,他该说什么?他想,这时候的孟克吉力格一定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站在冷风中发呆。而他也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在冷风中犹豫,任凭冷风呼呼地往衣缝里灌。

孟克吉力格家的羊已经全部赶回家了,这是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村民说的。那个村民还说羊只是闯进了冰河里,还没有被淹死。但这并不能说明羊能逃过这一劫,这寒冷的天,羊毛全部淋湿了,一绺一绺的冰溜子冻在羊身上,后果不用说也能想到。那么多的羊该如何烤干那些冰冻的身子,孟克吉力格有没有办法把这些羊的皮毛烘干?占国想着这个问题脑子里越发空白。

“天灾人祸,天灾人祸啊!”孟克吉力格带着哭声对村子里每一个前来他家安慰的人说,也对自己的老伴儿和家人这么说。这个季节村子里的人并不多,去安慰他的人也不多,大家也都只是去安慰一下而已,就像一个人病了亲朋好友带着牛奶等营养品去安慰一下而已。可这时候的孟克吉力格并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牛奶之类的营养品,他需要的是帮助,实实在在的帮助,让他尽快逃过这一劫难。可谁能帮助他?怎么帮助他?孟克吉力格迷茫地站在冷风里看着那些已经浑身结满了冰溜子的羊,手足无措地叹息着。

大家知道孟克吉力格家的羊肯定会死,估计从第二天早晨开始,先是一只一只,后来便会两只三只地死。犹如崩开的水龙头一样很难控制。孟克吉力格也知道,它们会像是得了瘟疫一样熬过一个晚上后会挨个咽气,就连那只最强悍的领头羊也无法幸免。它可能会在临死前发出微弱的痛苦的叫声,呼唤远方的同伴,也有可能呼唤那些丢失在冰河里的灵魂。孟克吉力格知道这些即将死去的和面临死去的羊子的魂魄一定都丢失在了那条冰河里,包括头羊的魂魄也将丢失在了冰河里。说实话他非常感激头羊,要不是头羊及时作出决定按原路返回,那些羊恐怕直接就淹死在冰河里了。正是因为头羊的英明决策,才避免了后一部分羊群没有踏进冰河,从而保住了性命。但那只是小小的一部分,与他庞大的羊群比起来犹如昆仑山脉中的一个小山包。

孟克吉力格第一次觉得羊的性命这般珍贵,就在他扔掉手中的长棍扑向河水的一瞬间,他真的有点奋不顾身的架势。也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占国说的一句话:“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而牛羊就是牧民的命根子。爱护土地和牛羊就是爱护你们的命根子。”

他是个居住在农业村的牧民,一年除了放羊基本不做啥。这日子过得有点像牧民但又区别于牧民。牧民是有草场的,冬窝子、夏窝子,每一个窝子又都有面积不小的草库伦。这些他都是没有的,但他有羊群,且是个有着农民身份的牧民。他的羊群基本都在村子周边放牧,用的是村子里的集体草场,面积要比牧民的私人牧场大,只是因为没人打理水草没有那么丰美而已。今年牛羊肉价格上涨。原本这些羊一个月前要出售,可孟克吉力格贪心了一下,想着将羊压到春节前出售,价格肯定会更好,收入自然也会翻上一番。谁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今天他想把羊群赶过河去,河那边的水草那么丰美,不仅引诱着羊群,也引诱着他。早在大半个月前他就开始到河边来侦查了,每隔两三天他都要到河中用他从不离手的长棍在冰面上狠狠地捣几下,或者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往前走几步,确定冰冻结实了才返回来。昨天他又用这种方式方法侦查了一遍,肯定河面已经冻严实了,才信心十足地将羊群赶上了冰河,可谁想……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他的羊群就……

他知道凡是踏进河水中的羊都会死去,且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两三天后他会从一个拥有一百多只羊的富人变成一个只有一二十只羊的穷人。一二十只羊,对于一个牧民来说是多么小的一点儿资产,骨子里还是牧民。

孟克吉力格原本是有土地的,跟村子里的所有人一样划分了土地。可他不喜欢种地,也不喜欢侍弄庄稼,更不喜欢后来村民们改种的枸杞。在其他村民看来挂了果的枸杞像一串串的黑珍珠、红玛瑙,可在他看来像一滴滴浸了血的眼泪,他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更不知道这种想法怎么总是在他看到地里面那一串串的红枸杞时冒出来,总之,他就是不喜欢侍弄枸杞,甚至不喜欢侍弄跟田地有关的一切农作物,于是就早早将田地转包了,然后从牧区的亲戚家收购了一百只羊开始放牧。几年下来日子过得悠闲自在,每年都能卖掉四五十只羊,也就是说每年都能有两三万元的收入,同时自己家也能吃三四只羊。虽然他这个蒙古人变成了农民,可他的生活质量一点儿都没降低,依然和那些有草场的牧民一样保持着同等的小康水平。可今天,他忽然有了崩溃的感觉。他的脑海中不知是混乱还是空白,总之他似乎已经没有了思维,但他清楚地意识到:羊很快就会接二连三地死去,就像得了急性的瘟疫一样。整个羊群也将会恐慌起来,那几只健康的羊漫无目的地在圈里走动,甚至可以说是跑动。小小的羊圈被闹腾的尘土飞扬,那惊慌的表情和噙泪的眼睛把恐惧全部展露给同伴和主人孟克吉力格。到那时,孟克吉力格会痛哭流涕,甚至会一病不起。不,不能那样,虽然他孟克吉力格二十年前从马背上摔下来起就成了村子里的弱势群体,但他从来没有低过头认过输,在命运面前,在灾难面前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弱者,也从来没想过成为村子里的扶贫对象。所以他才敢跟村主任吵架,甚至吵完架后打定主意和村主任断绝往来。因为这辈子他都不会有事求到村主任门上去。

当暮霭来临的时候,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静静地站在自家院子的台阶上看着羊圈里的闹腾,或者说看着那一只只羊开始接二连三地喘起粗气。但他的心早已跟碎裂的河冰一起成了渣渣,在羊群闯进冰河的那个瞬间,随着冰开的声音他清楚地听到了发自他胸腔里碎裂的声音。

占国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那颗睿智的脑袋已经想不出一丁点儿的办法了。

他一向认为自己的这颗脑袋是睿智的,无论是在单位里上班还是到乌图美仁来驻村,他都能冷静理智地应对一切。可面对孟克吉力格家发生的这个事情,他竟然冷静不了了。

他知道这个事情不仅对于孟克吉力格家来说是个灾难,就是对于整个村庄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对于他来说就更糟糕,原本以为村子里最不让他操心的人家也就是孟克吉力格这样的人家,虽然这样的人家也就两三户,但他们深受乌图美仁这片土地的厚爱和关照,日子过得是安逸闲适,比村子里其他农户要惬意。尽管他们的土地早就流转给别人了,可村子周边有几百亩的公共草场,在村子里还没有想出要做什么的时候,基本归村民们放牧用了。而这几户人家自然也就理所当然地暂时占用了这片牧场。

一年到头放牧,平日里自然没有其他村民那般忙碌,加上每年冬天卖出去上百只羊,收入很有保障。这种情况对于占国这个扶贫干部来说当然是好事,并且是顶好的事情。自从进驻村子了解了这个情况后,他就没特别关注过这几户人家,因为这几年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安逸,上天仿佛也格外照顾他们,不仅雨水充足,牛羊肉的价格也一路飙升。反倒是种地的农民收入却明显地出现了问题,尤其是在枸杞晾晒的时候,一场雨水,就将枸农们一年的辛苦泡掉汤。这不是这个驻村干部最担心的。而那几户放羊的人家,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做一个农民身份的牧民,悠闲自在而又不紧不慢地生活。可这份安逸在孟克吉力格家的羊群闯进冰河里的这个早晨就被彻底地给打破了,连同占国内心的那份踏实一起破坏了。在冬日的这个夜晚,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走动在屋子里。炉火逐渐在熄灭,但他一点儿都没意识到,只是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村主任坐在火炉边一杯接一杯地续着熬茶,不时地瞥一眼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像是在等候什么。可他在等候什么呢?村庄里这么静,除了几个老弱病残的村民没有别人,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稍微强壮一点的劳力也外出打工了,他们趁年前的这点空闲时间到城里去抓俩钱,好富富裕裕地过年。虽然就一半月的时间,可只要吃得了苦,到城里辛苦一阵子,也能挣个两三千元。别小看这两三千元,对于庄户人家来说也能过半个肥年。村主任最近也找了个活,酬劳还不低,每天将近二百元呢。他已经接到通知了,明后天就去上班。

晌午刚过,他就听说了孟克吉力格家羊群闯进冰河的消息,是左侧邻居生林儿专门跑来给他说的。生林儿以为他听了后会哈哈大笑,谁不知道他和孟克吉力格家的那点芥蒂,已经十几年了,谁也没给谁低过头,完全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勢。尤其是这几年,孟克吉力格将土地流转给别人之后,对他更是带搭不理。他知道孟克吉力格这几年放牧挣得不错,加上两家的孩子也都长大上了大学,两家大人的关系也就由原来的明争变成了暗斗。好在两家孩子上的学校差不多,虽然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南京,可都是响当当的一流名校,这对于原本起源于两家孩子小时候打架留下的芥蒂越发凸显了出来,双方谁也不愿意放低姿态。

村子里没有几个人,别说窝在家里的人感觉到寂静,就是行走在村庄里的人都会感觉到很寂静,跟行走在旷野中没什么两样。生林儿跑来给村主任说了这个事后并没有看到村主任哈哈大笑,一时有些尴尬,就忙找理由离开了村主任家。生林儿与孟克吉力格家的关系很一般,跟村主任的关系也很一般,他跑来给村主任说这个事情无非就是来巴结村主任。见村主任没吭声,他便急忙离去了。他觉得他已经给村主任报告了这个消息,剩下的时间应该到孟克吉力格家去表示安慰,看看孟克吉力格那个老男人此时的沮丧和绝望。

十几年前两家孩子因为啥,导致两家大人都出面参与,在那个黄昏奏响了村子里数得上的一曲交响乐。村主任努力地想着这件事,可怎么都想不起那个原因来了。总之,他从外面回来时两家的婆娘娃娃已经打成了一片,他考虑都没考虑就参与进去了。幸亏很快被村民们拉开了,否则那次肯定会酿成大祸。为此他到乡上去做了检查,也给孟克吉力格道了歉。乡长当时还骂他是个囊怂,作为村主任连原因都没问就参与进去,是逞能呢还是逞强呢?他当然不知道当时是逞能还是逞强,总之稀里糊涂地参与进去了。已经喝了七八杯熬茶的村主任想着这些往事,一点儿都不觉得撑,反倒越喝越渴。

又起风了,看那架势像是要变天。高原冬日的天真的有点怪,说变就变。很多人说像婴儿的脸,而在占国看来就是高原的脸,热起来时把人晒得黑红黑红,冷起来时把人冻得青紫青紫。早晨他出门锻炼时还隐隐约约出了点汗,一到晚上,他不得不裹紧棉大衣,可还是感觉有些冷。

占国来到了村主任家,他是专门为孟克吉力格家的事情来找村主任的,他知道村主任肯定有办法或者能想出办法来救孟克吉力格家于水火之中。

在他看来,孟克吉力格家此时正陷在水火之中,需要有人去解救。可谁会去解救?村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壮劳力了,他们都趁这农闲时间去挣钱了,连老弱病残都不剩几个了。虽然村子离城里很远,可大家还是喜欢到城里去窝冬,这几年手头有点钱的人全部把冬窝子安到了城里。每年秋收一结束,大家就像候鸟一样纷纷飞往城里过冬。到城里过冬,不仅生活上方便,日子也过得惬意多了,壮劳力还可以趁年前这点空闲时间打工挣俩钱。

见占国来了,村主任忙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熬茶,然后两人一起围坐在炉子跟前喝了起来。

占国看了看村主任满脸堆笑着问有没有办法将孟克吉力格家的损失压到最低,或者有没有办法在那些闯进冰河里的羊被冻死之前变成现金?村主任苦笑着说:“办法到是有,可就是能不能来得及实施,或者说孟克吉力格愿不愿意实施。”占国问什么办法,为什么来不及实施?村主任嗫嚅了半天说:“放血,抓紧放血,也就是说在羊咽气前给一刀子,把血放出来,就和屠宰的羊一样,完全能保证羊肉的新鲜和味道。”占国一听乐了,对,放血,赶紧给那些结了冰的羊放血。这可是个老办法,当年出差到农村就见人这么做过,当时好像是一头牛,因为吃了一种草没消化,眼看要咽气了,主人当机立断就给了牛一刀子,在它的血脉还没有冷却下来之前将体内的血都放了出来。他当时并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要那么做。现在听村主任这么说,他方才明白个中缘由。“对,放血,赶紧给那些羊放血。”占国这么说着用殷勤的眼神看着村主任。却见村主任苦笑着说:“这个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谁不知道孟克吉力格是个犟板筋,别说是我的话,就是别人的话他也未必能听进去。”“这完全是为他好啊,他怎么能听不进去呢?”村主任提壶又给占国添了一下熬茶说:“他一直习惯于将活羊卖给羊贩子去屠宰,平时吃也就是宰杀一两只,让他一下子将羊全部宰杀心理上能不能承受住是个问题,再说有没有销售羊肉的路子?私人宰杀的羊跟屠宰场宰杀的羊不同,没有正规手续是进不了市场的,得自己有销售路子。当然谁来宰杀这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因为生活习惯,他跟村子里的很多人都不怎么打交道,我们算是邻居都十几年不来往了,何况是别人。再说,这个季节,寒天冷月的,村子里又没有多少人,能来干活的人就更少。”村主任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谁来宰杀羊?或者说谁来给孟克吉力格家那百八十只羊放血?村主任的这句话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这个问题李占国他不得不认真考虑。他知道,宰羊不仅是个技术活,还是个体力活,不仅得狠下心来宰杀好羊,还要出手利索,会剥皮,会剖肚,会收拾。总不能将羊宰杀了后带皮毛拉到市场上去销售吧?占国这么想着,忍不住将两只手放在火炉上面相互交叉着搓了起来。

这是占国内心焦躁的一种体现,虽然他在村主任面前竭力做着掩饰,可村主任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在村主任眼里,占国可是个典型的白面书生,一副瘦瘦高高的身板,一张白白净净的面孔,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那细皮嫩肉的,远远看上去跟刚刚长大的娃娃一样。“让这样的一个男人去给孟克吉力格家那近一百只羊放血,这个想法是不是有些尴尬,不,应该说是残忍。”村主任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吓了一跳,忙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说:“走,我们去孟克吉力格家看看,如果答应放血,现在就得开始,越拖越难降低损失。”说着便起身拿起皮袄穿了起来。

村主任和占国到了孟克吉力格家开始迫不及待地发信息,打电话。“你好,李发财吗?你请个假赶紧回村里一趟,村里有急事。”

“啥事这么急,谁家死人了吗?”李发财有些犹豫地问。

“没有,村里出了点事情,得大家帮忙解决一下。”村主任没好气地说。

“哦,我打发我尕娃来行不?”

“婆娘娃娃不行呐,来了做不哈活,得出大力呢,非得你来不可。”村主任说着扫了一眼整个院子。

“好吧,我马上安顿一下,开车上来。”

“这个最好,你把王占发他们几个也拉上。”

村主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开始拨第二个电话。“你好,李有才吗?”……

村主任的电话打得可真长,且每一个电话都那么费劲,让听的人感觉他好像在跟太空人通话一样。而这个时候占国却一个接一个地在村微信群里发信息:“凡是在村子里的男人们,请速速带着盆子刀子到孟克吉力格家来……”

十几分钟后,几个村民在村主任的指挥下开始宰羊。他们两三个人搭伙,从羊圈里抓过来一只奄奄一息的羊用一小截绳子将四个蹄子一绑就上了刀子,血便缓缓地从羊颈部流了出来,流进他们带来的盆子里……

“羊已经没有力气喊叫和挣扎了。”看着那场面,占国心里这么想。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将自己心里产生的那份难受压了下去。他没见过这样大规模屠宰的场面,根本不能像村主任那样很淡定地观看整个过程。所以心里有些难受,倒是孟克吉力格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台阶上看大家宰羊。眼里一片茫然,這让占国想到了那些迷失了方向的羔羊。

村主任说他心里难受着呢,你想想今年的肉价这么好,而且还在不断上涨。原想着往后压两天价格会更好,可谁想出了这么个事情。真的是一夜回到了解放前,这个损失得辛苦两年才能补回来。还好,咽了气的羊就几只,我们把没咽气的羊赶紧给放血,将损失压到最低。没放血的羊肉味道上受一点点影响,质量是不变的,村里好多人愿意买呢。大家帮个忙,损失不会很大。

村主任说着到南墙根帮着孟克吉力格的婆娘铺塑料布,这个地方阳光是照不到的,在寒冷的冬天犹如一个天然的大冰箱,正好可以存放羊肉。

占国看着从羊的脖颈处流淌的鲜血忽然感觉肩膀上格外沉重,仿佛扛了两只羊一般。“得赶紧进城,去动物检疫所走一趟,还要找找几个大超市的老板……”占国自言自语地说着用拳头在自己的肩膀上捶了捶,像平时缓解劳累和缺氧时那样。

占国自上班起一直在技术岗位工作,基本上没怎么求过人,这一次去求人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可村主任说这个事情你不去张口村里再没有第二个人去张这个口,其他人去找那些大老板恐怕连影子都见不到,怎么搭话?或者说怎么把这些精溜溜的羊子摆上他们的直销柜台?那真黑的跟火石一样,没一点儿路子。占国觉得村主任说的有道理,虽然自己从来没求过人,可这件事情上他去求个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占国这么想着开始翻看自己的通讯录和微信圈,这时候他才发现通讯录里有那么多的陌生人竟然猛乍乍地熟悉了起来……

作者简介:蒋应梅,笔名梅尔,现供职于格尔木市文体旅游广电局,目前在格尔木市乌图美仁乡小灶火驻村。出版长篇小说《西进!西进》《逐玉昆仑》,中短篇小说集《我住长江头》。《西进!西进!》获得2017年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

本栏目责任编辑 范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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