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胜
关键词人己之辨 中国文论 话语建构
“人己之辨”出自《论语·宪问篇》:“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什么叫“为己”“为人”呢?何晏《集解》:“孔曰:‘为己,履而行之;为人,徒能言之。”杨伯峻译注曰:“古代学者的目的在修养自己的学问道德,现代学者的目的却在装饰自己,给别人看。”人之出处,是每个人必然要思考的人生大问题,人生价值观念不同,对这个问题自然有不同的看法,所以“人己之辨”自然成为诸子论争的一大辨题。先秦诸子的“人己之辨”对后世士子们的人生取向影响很大,对后世文学的价值取向更有深远影响。人处天地之间,为什么而文学呢?中国古代文论认为,作为一个有品格、有境界、有担当的士人,为诗作文不仅仅是为了一己之私、一己之腹,而是有更高远的目标在,或为个人道德境界之提升,或为个体心灵之安顿,或为天地之理而探索,或为人间正义而呐喊,或为万世太平而奋斗,或为优秀文化之传承而坚守。“人己之辨”极大地提升了古代文论的人格境界和精神品格。
儒家特别重视人的道德境界和人格精神的提升,“人己之辨”也首先是由儒家提出来的。孔子认为,道德修养关键在于自己实践,而不是别人的评价。他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篇》)“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论语·子路篇》)“行己有耻”即自己的行为保持羞耻之心。从这个意义来说,“修己”关键是“修德”,而“修德”的关键是“修心”。这跟中国人对“德”的理解是一致的。文字学家晁福林指出:“周代彝器中的‘德字大异于甲骨文之处,是它所有的字都带有‘心的偏旁。结合‘心之官则思的古训,我们可以肯定‘德字从‘心,也就意味着‘德观念带有了更多的理性思考的色彩。”也就是说,修德的关键是修心,孔子所说,与周代以后中国人的德观念是一致的。孔子又强调道德践行,所谓“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论语·宪问篇》)只要自己做好了,别人自然会知道,所以要担心的是自己没有做好,不用担心自己做好了别人不知道。孔子对于道德践行的重视也是基于“德”字本义的。徐复观指出:“周初文献的‘德字,都指的是具体的行为,若字形从直从心为可靠,则其原义亦仅能是直心而行的负责任的行为。”也就是说,“德”基于内心又通过外在行为表现出来。孔子反复强调“修己”的重要: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宪问篇》)
无论是生成庄敬之心,还是“安人”抑或“安百姓”,前提都是要“修己”,即提升自己的人格修养。
道家主张一切自然而然,对于儒家所谓的“仁义道德”持彻底否定的态度,因而更不谈主观人为的“修己”之功了。老子认为:“大道废,有仁义。”(第十八章)主张“绝仁弃义”(第十九章)。道家反对人为做作、有任何外在功利目的的“自炫”“自见”“自是”“自伐”“自矜”:“俗人昭昭,我独昏昏。”(第二十章)陈鼓应译为“众人都光耀自炫,唯独我昏昏味味的样子。”“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第二十二章)“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第二十四章)在儒家看来,“为己”和“为人”是问题的两极;但在道家看来,两者同样都是人为做作,故而都要反对。在精神实质上,道家更彻底地回答了“人己之辨”的问题,当然,实际上也泯灭了两者在实践层面的区别。
墨子主张功利实用,他判断事物的是非利害的依据是所谓“三表”:一是“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二是“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三是“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胡适认为:“墨子的根本观念,在于人生行为上的应用。”既然要重实利,所以在“人己之辨”上也不弄虚作假,认为修身是根本,名誉要与之相匹配:“本不固者未必几,雄而不修者其后必惰,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名不徒生,而誉不自长,功成名遂,名誉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墨子·修身》)
作为儒家的后起之秀,荀子竭力劝人学习,并把学习分为“君子之学”和“小人之学”两类:
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荀子·劝学篇》)
郝懿行注曰:“禽犊,谓犊之小小者,人喜抚弄而爱玩之,非必己有,非可献人,直以为玩弄之物耳。小人之学,人乎耳,出乎口,无稗于身心,但为玩好而已,故以禽犊譬况之。”在荀子看来,君子为学入耳人心,身心得以提升,并且把所学贯彻于生活实践;小人之学相反,耳人口出,学习只是人生玩好、向人炫耀的资本而已。开启于先秦时期的“人己之辨”对后世学人士子影响很大,如理学大家朱熹就特別注重“人己之辨”:
今学者要紧且要分别个路头,要紧是为己为人之际。为己者直拔要理会这个事物,欲自家理会得;不是漫恁地理会,且恁地理会做好看,教人说道自家也曾理会来。这假饶理会得十分是当,也都不阙自身己事。要须先理会这个路头。若分别得了,方可理会文字。
学者须是为己。譬如吃饭,宁可逐些吃,令饱为是乎?宁可铺摊放门外,报人道我家有许多饭为是乎?近来学者,多是以自家合做底事报与人知。又言,此间学者多好高,只是将义理略从肚里过,却翻出许多说话。
在朱熹看来,“为己为人之际”是人生的要紧路头,先要理会这个要紧路头,然后方可理会文字。作为学者必须重视自己的道德修养,当下许多学者好“报与人知”即外炫,这是不正之风。重视“为己”之学,朱熹多次强调这一点:“学者只是不为己,故日问此心安顿在义理上时少,安顿在闲事上时多,于义理却生,于闲事却熟。”又:“因此大抵为己之学,于他人无一毫干预。圣贤千言万语,只是使人反其固有而复其性耳。”又:“学问是自家合做底。不知学问,则是欠阙了自家底;知学问,则方无所欠阙。今人把学问事做外面添底事看了。”宋明理学家大多重视“为己”之学,他们的思想言论成为中国士人品格挺立的标识。比如王阳明责人好名之病就说:“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毂,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些根。”(《语录》卷一)子学领域的“人己之辨”对文学的影响也很大,中国古代文论就特别重视作家作品内在品德的修行和操守。
中国人历来特别重视个人品德的修养,《周易》就明确谈到“进德”“修德”“厚德”“育德”“蓄德”“明德”等词语,如“进德修业”(《周易·乾卦》)、“厚德载物”(《周易·坤卦》)、“果行育德”(《周易·蒙卦》)、“以懿文德”(《周易·小蓄卦》)、“振民育德”(《周易·蛊卦》)、“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周易·大蓄卦》)、“自昭明德”(《周易·晋卦》)、“反身修德”(《周易·蹇卦》)等,更有所谓“德之基”“德之柄”“德之本”“德之固”“德之修”“德之裕”“德之辨”“德之地”“德之制”之说(《周易·系辞下》)。对于德能修行的重视逐渐形成一种文化传统,在儒家看来,修身是士人的日常作業和行为准则。儒家还特别强调,修身重在修心即内修,而不是外炫,不需要向外人炫耀。只要自己品德好,别人终究会知道自己的。孔子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论语·宪问篇》)孔子有时也会感叹世人不知己,“莫我知也夫!”,不过他终究“不怨天,不尤人”。(《论语·宪问篇》)影响所至,中国古代形成一种重内在品德修行,鄙视外在炫耀的文化传统。《礼记·大学》里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君子先慎乎德”“修身在正其心”。这种文化传统在文学创作和文论中代代相传,形成中国古代文学的基本精神特质。
在创作层面,重视修身的作家很多,屈原和陶渊明具有某种典型的意义。屈原十分注重修炼自己的“内美”和“修能”:“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离骚》)正是这种“内美”“修能”兼备的人格形象,成为后世文学的永恒榜样。陶渊明也是后世文人反复提及的精神偶像。陶渊明作诗著文完全是为娱乐身心:“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五柳先生传》)萧统说:“夫自街自媒者,士女之丑行;不忮不求者,明达之用心。”(《陶渊明集序》)陶渊明“不忮不求”,他不是一个“自衙自媒”之人,他为诗为文,无非只是为了内心的完满和身心的愉悦。
在文论层面,对品格修行的强调更是中国古代文论的精神主脉。如曹丕:“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与吴质书》)又“夫人善于自现,……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典论·论文》)对文人不重名节的指责恰恰是对人品修行重视的表现。《颜氏家训》是我国较早的家规家训,对族人的日常行为作了种种规范和训导,对于人品修行的重视是其中的重要内容,如《颜氏家训·勉学》:“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耳。”《颜氏家训·勉学》:“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雠敌,恶之如鸱枭。如此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君子当守道崇德,蓄价待时,爵禄不登,信由天命。须求趋竞,不顾羞惭,比较材能,斟量功伐,厉色扬声,东怨西怒;或有劫持宰相瑕疵,而获酬谢,或有喧聒时人视听,求见发遣;以此得官,谓为才力,何异盗食致饱,窃衣取温哉!”(《颜氏家训·省事》)对于“人己之学”,《颜氏家训》更有明确的表述:
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颜氏家训·勉学》)
有意思的是,颜之推提出,古今学者所谓的“为己”“为人”内涵指向有所不同,但无论古今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我们“讲论文章”最终的目的是为了“修身利行”。
南朝梁元帝萧绎论学更是大谈“人己之学”: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古人之风也。修天爵以取人爵,获人爵而弃天爵,末俗之风也。古人之风,夫子所以昌言;末俗之风,孟子所以扼腕。然而古人之学者有二,今人之学者有四。夫子们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今之儒,博穷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而学者率多不便属辞,守其章句,迟于通变,质于心用。学者不能定礼乐之是非,辩经教之宗旨,徒能扬榷前言,抵掌多识。然而挹源知流,亦足可贵。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维须绮觳纷披,宫征靡曼,唇吻适会,情灵摇荡。而古之文笔,今之文笔,其源又异。至如彖系风雅,名墨农刑,虎炳豹郁,彬彬君子。卜淡“四始”,刘言《七略》,源流已详,今亦置而弗辨。潘安仁清绮若是,而评者止称情切,故知为文之难也。曹子建、陆士衡皆文士也,观其辞致侧密,事语坚明,意匠有序,遣言无失,虽不以儒者命家,此亦悉通其义也。遍观文士,略尽知之。至于谢玄晖,始见贫小,然而天才命世,过足以补尤。任彦升甲部阙如,才长笔翰,善缉流略,遂有龙门之名,斯亦一时之盛。夫今之俗,措绅稚齿,闾巷小生,学以浮动为贵,用百家则多尚轻侧,涉经记则不通大旨。苟取成章,贵在悦目。龙首豕足,随时之义,牛头马髀,强相附会。事等张君之弧,徒观外泽;亦如南阳之里,难就穷检矣。射鱼指天,事徒勤而靡获;适郢道燕,马虽良而不到。夫挹酌道德,宪章前言者,君子所以行也。是故言顾行,行顾言。原宪云:“无财谓之贫,学道不行谓之病。”末俗学徒,颇或异此。或假兹以为伎术,或狎之以为戏笑。若谓为伎术者,犁轩眩人,皆伎术也。若以为戏笑者,少府斗猴,皆戏笑也。未闻强学自立,和乐慎礼若此者也。口谈忠孝,色方在于过鸿;形服儒衣,心不则于德义。既弥乖于本行,实有长于浇风。一失其源,则其流已远。与其“不陨获于贫贱,不充诎于富贵,不畏君王,不累长上,不闻有司”者,何其相反之甚。(《金楼子·立言篇》)
萧绎从古今角度论述“人己之学”,认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并重点剖析了今之学者的“末俗之风”:有的虽然“博穷子史”却“不能通其理”;有的只知“守其章句”,却“迟于通变,质于心用”;有的不能“定礼乐之是非,辩经教之宗旨”;有的学人“以浮动为贵,用百家则多尚轻侧,涉经记则不通大旨”;有的“苟取成章,贵在悦目”;有的把言辞当作“伎术”“戏笑”;有的虽然“口谈忠孝”“形服儒衣”,内心却“不则于德义”。这些都是今之学人的“为人”之学,综其意思,萧绎主张学者应该重品德心性修养,同时要做到内外统一、言行一致,对于经典不能死守章句,要通其义理,注重实践应用。
古代文论特别重视作家的品德修养,品德修养有瑕疵的作家艺术水平再高也要受到批评指摘。比如初唐的沈俭期、宋之问就是这样,清初贺贻孙评日:
唐之才子,自李、杜数人而外,其他人品多有可讥者。盖唐人约句准篇,必以沈俭期云卿、宋之问廷清二人为祖。张燕公尝谓沈三兄须还他第一。而之问词更藻发,故当时号称沈、宋。然二人谄事易之、三思,无所不至,使生于今日,士林且羞于为伍,必不齿于诗文人之列矣。唐承六朝馀习,操觚之家,才能属律,便欲荡闲,往往自谓文人无行。而沈、宋复扬其波,后人艳其词而慕之,复何所顾忌哉!之问求北门学士不得,遂为《明河篇》。天后见之曰:“吾非不知其才,但鄙其有口过耳。”然篇中乘槎问卜,实露谄兢,“口过”一语,武后已唾弃之,何足数哉!
(《诗筏》)
沈俭期、宋之问是初唐詩歌大家,为中国近体诗的定型作出了重要贡献。但因为他们“谄事易之、三思”,“士林且羞于为伍,必不齿于诗文人之列矣。”
贺贻孙甚至认为“忠孝之诗,不必问工拙也。”(《诗筏》)也就是说,作家的道德品德最为重要,诗艺之工拙不是关键。吴乔则从雅俗角度来评论诗坛的两种风气:
诗文有雅学,有俗学。雅学大费工力,真实而暗然,见者难识,不便于人事之用。俗学不费工力,虚伪而的然,能悦众目,便于人事之用。世之知诗者难得,故雅学之门,可以罗雀,后鲜继者;俗学之门,箫鼓如雷,衣钵不绝。如震川、元美,时同地近,震川却扫荒村,后之学其文者无几;元美奔走天下,至今寿奠之作,犹溉馀膏。苟为身计,刺绣文不如倚门市,无奈醒人不能酗酒,有目者不能瞑而执杖取道耳。人欲应酬,俗学甚善;若欲见古先作者之意,非视俗学如粪秽之不可响迩,不能见也。(《围炉诗话》)
吴乔所说的“雅学”即古之所谓“为己之学”,“俗学”即古之所谓“为人之学”。“雅学”用功真实,却不受用;“俗学”虚浮,却受人欢迎。人要应酬,非“俗学”不可,但要想作品流传久远,则非“雅学”不能。
如前所说,中国人对于“德”的理解,要基于内心又要通过外在行为表现出来。也就是说,做人要言行一致,不能空谈阔论、纸上谈兵,实践起来却一无是处。《周易》:“言行,君子之枢机。”对于言行一致的重视,也是中国文化传统的重要内容。
针对当时虚妄空作的文风,东汉王充《论衡》特别重视文章的社会功用,提倡文有“世用”,反对“空作”:“贤圣之兴文也,起事不空为,因因不空作。作有益于化,化有补于正。”(《对作篇》)就是要求文章为政治教化服务,树立社会正气。这体现了儒家的功用文学观。王充认为,有为之文多多益善。“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自纪篇》)因为有用之文越多,社会效益越大。
颜之推说:“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以费人君禄位也。”④(《颜氏家训·涉务》)在他看来,古今文人多空谈而不涉世务之人:
吾见世中文学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诸掌,及有试用,多无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陈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若;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颜氏家训·涉务》)
南朝梁元帝萧绎也说:“君子之用心也,恒须以济物为本,加之以立功,重之以修德,岂不美乎?”(《金楼子·立言篇》)齐梁时期的著名文学理论家刘勰更是强调文人既要能文也要能政:“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搞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若此文人,应梓材之士矣。”(《文心雕龙·程器篇》)
对于只会空谈而不涉世务的文人,古代文论历来持嘲讽、甚至否定的态度。就是大诗人杜甫,古代对其也有“言大而夸”的质疑。清代石韫玉说:
愚于杜诗尚有一二小小不满意处,亦因其言大而夸,杜老生平每喜自命为皋、夔、契,后世或信或否姑勿深论,即如以诸葛武侯为伯仲之间见伊吕,此语武侯未必受也。武侯一生以管仲、乐毅自比,未尝自命为王佐也。其隆中对日:“伯业可成。”未尝以王业许先主也。其以曹操为不可与争锋,其以孙权为可与为援而不可图三分之局,早已有成竹在胸,非如韩杜二人大言欺世者可比。有子曰:“信近于义可复也。”武侯有焉,人必知武侯之自知分量,然后可以无言不践。若韩公若杜公,自命太高难乎免于后人之非笑也。(《与潘公子论文书》)
的确,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县咏五百字》等诗中多次将自己比作古代圣贤。石韫玉认为,这是不知天高地厚,难免引后人耻笑。表面上说是“小小不满意处”,其实说的是为人处世的大问题。这种高调论早在宋代就有,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杜甫传》就说杜甫:“数上赋颂,因高自称道”,“性褊躁傲诞”,“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苏轼也不太欣赏杜甫的出言高调,其《蒜山松林中可卜居,余欲僦其地,地属金山……》云:“杜陵布衣老且愚,信口自比契与稷。”大概也是受了欧阳修等人的影响。杜甫放言高调,大致是文人习惯,许多言论并无其人生实践的佐证,后人也不必尽信之,但这确实是其真情实意的流露,也是不能否认的。王嗣爽《杜臆》说:“人多疑自许稷契之语,不知稷契元无他奇,只是己溺己饥之念而已。”这一点钱钟书论之深切:“少陵‘许身稷契、‘至君尧舜:诗人例作大言,辟之固迂,而信之亦近愚矣。若其麻鞋赴阙,橡饭思君,则挚厚流露,非同矫饰。然有忠爱之忱者,未必具经济之才,此不可不辨也。”不过后代的诗人,以忧君爱国为儿戏,完全没有真心诚意,这倒是应该批评的。袁宏道《显灵宫集诸公,以城市山林为韵》:“自从老杜得诗名,忧君爱国成儿戏。”指的就是这样一种现象。总的看来,杜甫人格高尚,后人要在这方面挑毛病,也只能从一些言论上挑些“小疵”,但终无大碍。
作为一代文坛巨匠和政坛名臣,欧阳修注重士人的品德修行,他批评当世学人流行的“欲假誉以为重,借力而后进”(《答吴充秀才书》)的风气。欧阳修还特别注重文人学士“身”“事”“言”三者的统一:
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之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矣。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送徐无党南归序》)
在欧阳修看来,修身最为要紧,施事其次,言论最次。文人学士言辞,有的可以做到,有的则不能,所以不能空谈。
理学家朱熹重视品德修行,自不待言。同时也重视践行:
学者读书,须要将圣贤言语体之于身。
大抵学问只有两途,致知、力行而已。
然尝闻之,为学之实固在践履,苟徒知不行,试与不学无异。
在朱熹这里,为学功夫知、行,学之后就要践行。
徐复观指出:“道德实现的形式可以变迁,但道德的基本精神必为人性所固有,必为个人与群体所需要。西方有句名言是‘道德不毛之地,即是文学不毛之地,这是值得今日随俗浮沉的聪明人士,加以深思熟考的。”先秦诸子开启的“人己之辨”对后世文论精神高地的构筑有重要意义,对于清新今天的文坛风气也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