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是因为新历史主义写作,而被视为先锋作家的。他是在先锋作家们驶入经典区域时,最后跳上的车。
一次,李洱和苏童在香港一起吃饭。他拿起酒杯,说:“童兄,我敬您一杯酒。”苏童却说:“你把酒杯放下,我是你叔叔。文学有辈分的。”从此,李洱就叫苏童为“童叔叔”了。
李洱是在读大学时开始的写作,那是一个所有人都想成为诗人和小说家的年代。“文学是所有人的梦想。别的系的学生都想转到中文系来。文科最好的学生都在中文系。”他说他是大学里,读了一些之前完全不知道的作家的作品,比如博尔赫斯。在此之前,他只知道托尔斯泰、马克·吐温和小林多喜二。
1986年,马原到华东师大讲课。作为学生的李洱现场提问:“你的小说和博尔赫斯有什么关系?”马原说:“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马原下来后,还跟格非说,你们有个学生很厉害,竟然问我和博尔赫斯的关系。那是文学的正午,现在是午后,“那种朝气蓬勃的、对生活有巨大解释能力和创造力的時代已经过去了。午后是一种复制的、慵懒的、失去了创造力的时光。”李洱说道。
午后的混沌状态中,李洱似乎一直保持清醒。他总能清晰地表述自己的观点,说起那些曾经写过的句子。“《花腔》的每一个句子,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事隔多年,我几乎还能想起书中某一句话是谁说的。有一次,我在路上走,一个翻译家打来电话,跟我商量某一句话的翻译。我不需要翻书就能脱口而出,前面一句话是什么,后面一句话是什么,这段话的语调是什么样的。我不是吹我的记忆力有多好,而是想说明,当初的反复推敲,给我留下的记忆太深了。”李洱说,“我想,很多读者其实都能从主人公葛任身上,看到自己的梦想,自己的失败和自己的命运。”李洱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爸爸是中学语文老师,爷爷对中国历史地理非常熟悉,有人说他爷爷是自己见过的最聪明的人。这让他跟别的农村家庭的孩子不一样。他有一个接受外来知识的窗口。他是从那扇窗口来到今天的。
尾声或开始
2008年,德国总理默克尔访华时,曾把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德文版作为礼物送给了时任中国总理温家宝。默克尔曾多次访问中国,并不止一次地接见过李洱。“她会摸摸你的衣领,表示一下问候。”李洱回忆说。
《石榴树上结樱桃》是李洱目前唯一被改编成电影的小说。电影拍完之后,剪辑修改了五年。他在单向街书店看过一次,看的时候想走,但被人拉住了。之后,他在美国的一家电影院又看过一次,电影院里的观众只有五个人。李洱曾跟苏童说起过美国的情状。苏童说,我跟你一样,我在美国看《大红灯笼高高挂》,电影院里也只是五个人。
2008年,奥运之年,原本是喜欢看体育节目的李洱计划完成《应物兄》的时间,他没想到收尾时,又过去了1 1年。他已人至中年,有了孩子,对于世界的看法也有了变化。《应物兄》是围绕着济州大学儒学研究院的筹办而展开的。他刚开始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中国大学里还没有儒学研究院。如今,到处都是。“我跟朋友们说,我刚开始写的是未来主义小说,没想到写着写着变成了现实主义小说,写完之后又变成了历史主义小说。”李洱说罢大笑。
李洱也很看重时间对人的影响。他说人老了之后,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掩饰善与恶,人本性的一面就会呈现得更为真实。“晚年写作”是少数作家才能达到的状态,在中国则少之又少。中国小说更多是青年小说。甚至在篇幅上,中国小说大多时候只能写好前半部分,后半部分比前半部分好的情况,少之又少。年轻的时候,李洱觉得年轻人虽经验不足,但放得开,可以更大胆地写一些东西,没有那么多顾虑。现在,他会觉得,只有有感情、有生活、有履历、有知识背景、有稳定的价值观,才能把长篇小说写好。
他很欣赏李泽厚的那种“晚年写作”的风格,认为那是一种不会再受情绪左右的写作状态,文章的逻辑,会过滤掉情绪。“他(李泽厚)做到了行所当行,止所当止。先不论其观点如何受争议,至少他的才气、感觉和理性的思考,均已达到了极致的均衡。”李洱说。
李洱从书架上翻出一本施勒格的《雅典娜神殿断片集》给我看。施勒格是德国浪漫派重要的思想家。李洱钟情于这样的分段思考和碎片化写作。他的小说本身就是某种碎片化写作的呈现。他的小说里有其他作家小说中难得一见的密集的小标题。
李洱也喜欢哲学。他喜欢看那些哲学功底深厚的评论家的文字,比如,同济大学的王鸿生。王鸿生看了《应物兄》,改了一个字,即将现象学中的那句“面对事实本身”改为了“面向事实本身”。“‘面对只是面对一个对象,‘面向则是目光看到了现象的背后。”李洱说。李洱的手机响了,朋友打电话来邀请他去重庆参加一个活动。他接下来的活动安排太多了。他对此感到十分头疼,安排不过来。“以前作家写完小说都是很舒服的,刚刚倾吐完,甚至会享受那种孤独寂寞和欲望满足之后的匮乏感。”
彼时是201 9年1 2月1日的北京,现代文学馆,户外下雪不久,有积雪覆盖。摄影记者在巴金雕像旁的空地上给李洱拍照。他说起了巴金雕像的来由。四下无人,安静清宁,虫子们也都蛰伏了。当我们再次谈起这一天时,一切都已天翻地覆。前些天,李洱跟批评家张清华通电话的时候,张清华说他正在看《鼠疫》,还打趣说,里厄(《鼠疫》里的主人公)是不是可以音译成李洱啊。熟悉加缪的李洱,随即在电话里给张清华背诵起了《鼠疫》的结尾:
在倾听城里传来的欢呼声时,里厄也在回想往事。他认定,这样的普天同乐始终在受到威胁,因为欢乐的人群一无所知的事,他却明镜在心:据医书所载,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
据中国作家网,卫毅/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