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
我母亲会走夜路。要命的是,她本人压根儿就不晓得有这等邪门的事儿。她就觉得自己正常得很呢,一点问题都没有。她能有什么问题吗?但家里居然这么虐待她,她就痛恨我爷爷和我父亲,就吵着闹着要离婚,就逼得他们再三对她痛下杀手,迫使她就范,安稳度日。但我母亲终究不是一个能安稳的女人;就连这个,她自己也一点都不清楚。
在我对我母亲仅有的那四年记忆里,我现在回想起来,我爷爷其实是充当了我奶奶的角色,他那张欠揍的老嘴,是一天到晚不肯歇的。他总是在骂我母亲,什么难听的话他都骂得出口的。他哪里像一个男人呀,简直比女人还女人。他就是一个长舌妇。他和我母亲的关系就是婆媳关系。他就是那个凡事都要刁难儿媳妇的刁钻婆婆。他就是我母亲的天敌。我爷爷不仅跟我母亲吵架,还跟她打架,左手抓住我母亲头上两根天牛触角般的长辫子,右手给她吃耳光,噼里啪啦一阵响后,气还不顺,又用脚踢她下腹,骂她死皮不要脸,好去体面地死了。我母亲也不示弱,扭头咬他手臂,抓他老脸,回敬他老不死的,想扒灰找别人去,我走就是了。
但她哪里走得了呵。
在家里,唯有我奶奶是成天闷声不响的。她总是偷偷摸摸地夹块肉到我母亲饭碗里,偷偷摸摸地塞点钱给我母亲。我母亲换下来的衣服,包括短裤和袜子,也都是我奶奶洗的。我奶奶在家里是没有一句话的,出门也话特少,但每每跟人说起我母亲,总是一口一个“我家钱静”。我母亲也只有和我奶奶单独在一起时,才会放声痛哭,才会流眼泪,才一口一个“妈”地叫我奶奶。
人的记忆应该在三四岁就有了吧,但我的记忆却是从我七岁那年夏天开始的。
那晚的情景太令人震惊了,就像刻在石头上的字,因为深刻,我想才成为我的第一份記忆。
我睡在隔壁房间,和我奶奶睡在大床上,我爷爷睡在边上的小床上,窗外月光如银针,刺破了绷在窗上的塑料薄膜,屋外的虫鸣声仿佛要把整栋房子都抬起来,不知要抬去哪里,我睡在床上都感觉到摇摇晃晃的;尽管夜很深了,但依旧非常闷热,屋子里难闻的汗臭味和其他异味,熏得人乏力,身体沉重,不想动,但又不得不翻身,因为蚊子叮得到处生痒,翻个身总能压死几只该死的蚊子……
突然,我听到隔壁父母卧室的房门被打开,发出尖利而又细长的吱扭声,但随即就爆发出一声巨响,像一棵大树忽然倒在地上。我等了等,再无动静,就悄悄地爬起身,越过我奶奶重岭般的身体下了床,出门去张张。借着客堂窗口那一点点月光,我发现我母亲扑倒在地上,上半身在门外,下半身在门内,脸的正面拍在地上,右手伸得老长,像是在探路,却不见左手。
我连忙扑上去,推推她的一只肩头,细声叫:“妈妈,你醒醒。”
“妈妈,你醒醒。”
我母亲一动不动,就连我用力推的肩膀也没有任何回应。
“啪!”我父亲打亮灯,从床上坐起身来,一脸怒火,开口就国骂。他骂我母亲又在寻死哉,自己却赖在床上。我惊慌地叫了声爸,我说妈这是……我一回头就看到那根粗绳子,这倒是比我父亲的骂声更让我吃惊。一根我爷爷或我父亲搓的络麻绳,有我大拇指粗,有两三米长,一头结在我父亲的脚踝上,另一头结在我母亲的脚踝上。
“这是……”
就在我发愣的当儿,我父亲慢吞吞地下了床,朝门口走来。他冲我吼道:“你在干吗?还不死回去睏觉!”他走到门口,没有出门,弯下腰去,右臂像挟一袋谷物那样将我母亲夹了起来,扛回房里,用力将她扔到床上,好像我母亲不是个活物。
我母亲依旧毫无反应。
我就趴在他们的房门口,这情景看得我浑身发抖。
我不知道我母亲怎么啦?我那时候应该见到过几个村里的死人,虽然还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但清楚人死了的状态。我父亲对我母亲的这种做法,就完全像对待一个死人。不,就算是死人,人家也不会这么做的。这就更加深了我的恐惧。
我不敢吭声,也不敢靠近,抖抖嗦嗦地趴在那儿,只想尿尿。
后来,我听说了我母亲嫁给我父亲的那桩奇怪事。我父亲就因为当初我母亲离奇的出现,在心里落下了阴影,生怕有一天她也会离奇消失。从后来的情形来看,我父亲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母亲在她十六岁那年夏天,走了一夜的山路,出现在二十多公里外的城北村,坐在我父亲家门槛边,靠着虚掩的大门呼呼大睡。第二天早晨,我父亲拉开大门,我母亲的身体就往后一仰,头靠在他小腿间,继续沉睡。我父亲呵呵地叫了起来,问:“你是谁呀?”我母亲依旧无声无息。我父亲吓得往后一跳,我母亲的后脑勺就磕在地上,发出扑的一声。她就上半身落在门槛里边,下半身留在门槛外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门槛约十公分高,垫在我母亲的后背下,撑得她原本就发育得早的胸脯显得突兀,蓝衬衫领口露出一片雪地。
我父亲以为我母亲死了,惊慌地喊我奶奶。
我奶奶小脚点点,见是陌生女孩,人倒长得标致,就叫我父亲抱她进屋,睡到自己床上。
这也是后来我奶奶告诉我的。
对此,村里却另有说法,尤其是那个绰号叫“毒鬼”的老光棍,他就说,我母亲是推开夜不闭户的家门,直接走到我父亲房里,睡到他床上的。我认为“夜不闭户”是指“不关门”,哪里来的“推开”?但毒鬼一定说不是“不关门”,而是“不上门闩”。他说那个年代,无论城里还是乡下,家家户户都夜不闭户的。他甚至说,那时候就是女人也夜不闭户的,安全着呢。毒鬼就毒鬼,三句话就歪到邪路上去了。难怪我奶奶要骂他短寿,他倒反而开心大笑。
总之,我母亲足足沉睡了两天多,直到第三天中午才醒来。她睁开眼睛就看到坐在床边的我奶奶,和站在她身边的我父亲,吓得跳将起来,生气地问他们是谁?干吗呆在她房里?我奶奶笑眯眯地细声道:“姑娘,你再看看,这是你家吗?”我母亲环顾四周,越看越不对劲,这才问是哪儿。
我母亲在我父亲家吃了顿肉饭,饱饱的,我奶奶就让我父亲送她回去。
我母亲说不用不用,我识得路的。
她以为走出城北村,就是相望山;她一出村子,就傻眼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我母亲出生在相望山下。
那是很山里的山里。东西有两座不高的山,山峰形似一对年轻男女的身影,千万年来隔空相望而不能相聚。如今虽已开辟了旅游项目,但终因旅游资源贫乏而游人清淡,仅仅两座普通山而已,难得来个把游客也无意逗留,就骂着娘匆匆离去。
两山之间山脚下有个小山村就叫相望山村,十几户人家,日子过得又穷又苦。但我母亲的童年却是幸福的,当然是在她从未出过山之前。我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外公,是个有生活理想的山民。我不知其名字,但确信姓钱,姑且称他为钱先生。钱先生一向生活在山里,后来出过一次山,居然上过县城,那就不得了了,从此就潜心研究如何改善自家的生活环境。他在原本的草舍内,贴着草墙再砌一堵泥墙,等到泥墙全部砌成之后,就拆了草墙,让自己的家也像山下人家的房屋一样漂亮。
这是一项伟大而持久的工程。
我母亲对她父亲的改革拍手叫好,在她眼里,这就跟玩一样,而且非常好玩,她就吃屁狗一样成天跟在她父亲身后,一起上山挖黄泥,一起掺水掺草拌黄泥,一起沿着草墙砌泥墙……家里也因此而发生了改变,在我母亲看来,都是神奇的事情。
然后,任何一项伟大的变革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满载着钱先生对幸福生活向往的泥墙,常常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坍塌,或是大风,或是大雨,或是山上落石,一堵刚砌到顶的泥墙轰然倾倒,又不得不从头来过。好在我外公是个有意志力的男人,任何失败都是小事,他总是笑嘻嘻地对我母亲和我母亲的母亲说,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会成功的。
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不知姓名的外婆,對着了魔、中了邪的钱先生恨得牙根直痒,骂他这是在作死,总有一天他会死在这上头的。还真让她说着了。钱先生总结失败教训,认为光用黄泥不行,要先用石块砌墙,然后用黄泥填补石缝,才是成功之路;就在他千辛万苦地砌起一堵石墙后,一场强台风,将全家人都埋进了乱石堆里。
是我母亲那个娃娃亲的父亲,她未来的公公,也就是钱先生的至交马先生,第二天将他们从乱石堆里挖了出来。挖出来的是三人,但后来又埋回去了两人。我母亲被马先生带回他家里,她也就从两家大人口头上的娃娃亲,一下改变了命运走向,直接拥有了童养媳的身份,天天和她的小丈夫生活在一片屋檐下,小两口成天打打闹闹的。
这一年夏天,我母亲七岁。
我母亲和她的娃娃亲白天拆天拆地地玩,开心得不得了,到了夜里,我母亲就会突然想到亲生父母,尤其是那个滑稽搞笑常常逗她开心的钱先生,她就哭着要去找他们。那个娃娃亲的男孩,我们姑且叫他马儿。马儿就拉她出家门,让她不要哭,她想要鸟蛋吗?他爬上树去摸。她想要蚱蜢吗?他去地里捉。她想要……一个穷山里的小孩子家,能想到的宝贝玩意儿,也就只是这些而已。
我母亲忽然想到钱先生,在她生命中仅有的几个夏夜,他都会给她捉上几只萤火虫,放生在她睡的蚊帐里。几只萤火虫停在帐顶上,在黑暗中,忽儿这边有只忽闪忽闪地亮,忽儿那边有只忽闪忽闪地亮,就像小星星在闪烁。我母亲数着小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她想到钱先生给她的星空。
她就对马儿说她要萤火虫。
马儿说这有何难,就带她去捉。
马儿捉到一只,让我母亲用小手合起来,关在手心里。
马儿又捉到一只,再关到我母亲手心里时,她发现原先那只不见了,正纳闷怎么会丢的,突然有颗小星星忽闪忽闪地从她手心里升起,飞回了夜空。原来不是丢了,是她在黑暗中看不到它。但小星星的升起,真的很美很美,美得让我母亲怔怔的,嘴里发出呀呀的惊叹声,却无以言表。
马儿要去找个装萤火虫的袋子,他要给她捉很多很多。
我母亲一把拉住他说:“明天吧,今天再给我捉一只就够了。”
“就一只?”
第二天傍晚,我母亲拿着一只小布袋,跟马儿偷偷地溜出去捉萤火虫。小布袋是我母亲白天特地缝起来的,她偷了家里的白布和针线。说是偷,是因为她瞒着“婆婆”,和马儿一起干的。他们沿着盘上盘下的山间小径,马儿用一根树枝挑拨径边的杂草丛,丛中的萤火虫就惊慌出逃,像逆袭的流星雨,纷纷从人间重返天堂。
马儿和我母亲将空手捏成碗状,在草丛上方横向一扫,赶紧捏住空心拳头,总能抓到几只萤火虫,然后小心地装进小布袋里。我母亲胆小,拳头反而捏得太紧,往往把抓到的萤火虫捏扁了。马儿让她只管看住袋子,他来捉。他拼命地抓啊抓啊,这个草丛的萤火虫逃光了,他就去挑拨另一个草丛,萤火虫多得就从来没有让我母亲失望过,她甚至担心太多了,怕萤火虫在袋子里打架,或者闷死了。他们捉累了,不捉了,而且也够了,白布袋不再是一闪一闪的星星,而是一直红彤彤的太阳。
我母亲和马儿回家时,马儿走在前面,一路用树枝挑拨路边的草丛,把萤火虫赶出来,就像在我母亲面前放焰火一般,一路让她惊喜不已。
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母亲却不见了,装萤火虫的小布袋也不见了。马儿冲去昨晚捉萤火虫的地方,她不在。他急了,跑去小树林,跑去黄泥岭,又跑去七里坡,他都跑到中午了,还是没有找到她。返回家时,他就走没有找过的山路,经过我母亲原来的家时,才发现她坐在废墟上,靠着一截残泥墙睡着了,右手边的小布袋打开着。
马儿叫她,摇她,都无法把她弄醒,只有背她回家。
我母亲沉睡到黄昏边,忽然从睡梦里骨碌坐起身来,下床,好像要去赶集市般急于出门。等在边上的马儿,一把拉住她,问她去哪儿?我母亲这才噢了声,问我这是在哪儿?
“家里呀。”
马儿问她昨晚什么时候出去的,出去也不跟他说一声,害得他好找。他把自己找她的事都说了,但我母亲却一无所知,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夜里出去过。
马儿说:“你做梦哪!”
我猜想,这便是我母亲开启了走夜路的模式。
就在我发现父母秘密的第二天一早,我父亲把我叫进他们房里,让我守着我母亲,叫醒她。
我父亲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今天要是叫不醒她,没饭吃。”
我抖抖嗦嗦地爬上父母的大床,怯怯地叫我母亲。她就仰天躺着,两条天牛触角的长辫子被结在床头的横档上,她双眼紧闭,两条又短又粗的眉毛,像变种的乌黑的蚕宝宝似的停在那儿,倒更像是一对睁开的眼睛。鼻孔到上嘴唇那儿,有着颜色暗红的血迹,应该是昨夜磕出来的鼻血,我小心地用手擦了一下,已经干了,擦不动。我双手按在我母亲的胸前,一边推她,一边喊妈。但除了一对香蕉状的乳房,一下一下地向两边甩之外,我母亲没有任何动静。
我越想越后怕,就哇地哭出声来。
我奶奶是等到我爷爷和我父亲都出门去干活了,才抢进门来,朝我招招手,让我下床,把两颗不知从哪儿来的水果硬糖塞给我,为我抹去眼泪,叫我不要哭,出去玩吧。
我至今仍记得我奶奶告诉我的话。她说我母亲没事,只是睡着了,让我不要吵她,让她睡吧。我奶奶还叮咛我,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叫醒她,我母亲还在梦里,我母亲的灵魂还在外面游荡,还没有回到家,如果我这时候突然叫醒她,就等于是把我母亲回家的门关上了,她的灵魂就永远回不了家,我母亲醒来就会变成一个傻子的……
我从未见我奶奶对谁说过那么多话,但那天她的话特多,冲我翻来覆去地说,我那时候不太理解她的话,但从我奶奶的神情语气和动作上,我已经察觉到叫醒我母亲的严重后果,我就怕了,听话地捏着两颗糖出去找小伙伴显摆了。
中午,我溜回家吃饭,发现我母亲已正常如昨,我都搞糊涂了,她咋这么快就醒了呢?
我父亲以为是我叫醒的,使劲地拍我巴掌。这是他表达开心的方式,好像我的脸不会痛的。在饭桌上,他还夹了块肉给我吃。这也是绝无仅有的。
在我八岁那年初夏,我母亲走夜路走失了。她是头一天夜里走失的,当时,我父亲只把她像天牛触角状的两条长辫子结在床头的横档上,没有采取其他措施,就只管自己呼呼大睡,谁知一觉醒来,我母亲早已解开发结,闷声不响地走了。
我父亲拍床大骂,把一家人都吼起来,去找我母亲。但是第二天找了一天,没有找到她。家里人都知道我母亲是个路盲,大白天找不到东西南北,见到四通八达的大小路,都觉得是回家的路,又都觉得不是这条路,所以在大白天她是寸步难行的,唯独到了晚上,夜黑消灭了东西南北和路的枝枝杈杈,倒是让她以心为灯,有了方向,但她走夜路真的回得了家吗?
我爷爷向北,往我母亲的老家相望山那边寻去。记得我母亲嫁给我父亲之后,我都三岁了,她那个娃娃亲的马儿才找到城北村,才找到她。我母亲和马儿抱头痛哭了一场,要认他做哥哥,但马儿不乐意,就万念俱灰地离开了城北村。那一刻他不想活了,走路都像螃蟹爬似的,出门就与我撞了个满怀,我被撞翻在地上,哇哇大哭。他抱我起来时,认认真真地看了我一眼,眼里顿时起了活色。
我爷爷找到很山里的马儿,得知我母亲没有回相望山。
我父亲向南,朝县城方向寻去。我父亲认定我母亲是走夜路去县城了,她一向对县城向往得紧呢。当初她在梦里,从相望山一路走到城北村,就是冲县城来的;虽说后来她滞留在城北村,但终究离县城近了一半路程。那次我母亲睡了三天三夜,一觉醒来,有肉饭吃,而且管饱,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她发现了我父亲家的房子,砖瓦结构的平房,那就是我母亲的父亲——钱先生——终生追求的梦想,才促使她最终留下来的。
我母亲惊愕地发现,她父亲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東西,人家一出生就有了。
她得给她的孩子创造这个条件。
在我母亲几次走夜路后,我父亲从她零星的记忆碎片中,得知她见到过楼房,照我母亲的话说,那是多么神奇的房子呀,下面有一排房子,上面还有一排房子,房子上面造房子,他们是怎么造上去的呀?我母亲肯定见到过楼房,因为想不通,所以才忍不住问我父亲。我父亲知道,这样的房子只有县城里有,她肯定走夜路去过县城了,而且从她炽热的眼神里,他也读懂了我母亲的心思,所以夜里对她看管得越加严苛了。
但最终还是让她逃出去了。
我八岁那年初夏,我母亲走了三天夜路,失踪后又回到家里,事后才问我父亲楼房的造法。
我九岁那年,我母亲相安无事。
我十岁那年,都过了夏天,我父亲见她有两年不走夜路了,进入秋天就放松了警惕,谁知中秋之夜大家吃了月饼,喝了点酒,夜里我母亲就这么走了。
我现在回忆起来,我母亲走夜路应该与月圆有关。传说狼人会被满月的光芒喊醒狼性,在月圆之夜由人褪变为狼,到第二天才恢复人形。而我母亲在我有记忆的七岁到十岁那四年里,每次走夜路都在月半及前后几天。我父亲也是愚蠢,与我母亲有着十一年夫妻生活,从来就不晓得分析总结,他要是早知道了,我母亲也不会走夜路走失的。
我母亲走失后没两年,我奶奶就过世了。她老人家临终时嘱咐我,一定要找到我母亲。我父亲也常常在我面前讽刺我母亲,尤其在饭桌上,啰里吧嗦的,非得搞到人吃不下饭为止。他总说我母亲是看不上家里的破房子,要去住楼房啰。他说话时那股子蔑视我母亲的表情,令人恶心。
我就是那时候起,发誓要考上县一中,要去县城读书,可以有时间寻找我母亲。
我如愿了。在县一中,我依旧学习成绩优秀。那是我读书用心专一的结果。其实我在学习上所用的时间比任何同学都少,我必须挤出时间来寻找我母亲。
我几乎用了所有课余时间,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行走,常常幻想着在街头,看到一个坐在那儿沉睡的中年妇女,她可能已经睡了一天或两天,突然从睡梦中站起身来,在人群中发现了我,惊喜地问我:“儿子,你怎么会在这儿的?”
但是没有。
整整三年,我走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我不止走过一遍两遍,而是走了无数遍,县城就像我的十指那般熟悉,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母亲,你到底去了哪儿?你到底在哪儿?
我考上了北师大,去了北京。
四年后,我又回到县城,在县一中教书,成了一名教书匠。
我有对象了。我结婚了。对方是一中附小的小学老师。她有着我母亲的一样的脸盘、眉毛、眼晴、鼻子和小嘴,也像我母亲那样喜欢扎两条辫子,只不过我母亲是长辫子,她是短辫子,我母亲头发乌黑,她的有点黄。但她也是相望山人,和我母亲的老家同一个村。
结婚后,逢年过节我们回相望山,我总会去探望马叔。马叔就是我母亲的娃娃亲马儿。他没有结婚,至今依旧单身。我记得我在县一中读书时,每月都要赶回城北村,向我父亲讨下个月的生活费,但他总是给得很少。有一次回学校,我走到村口,竟然在路上捡到了三百块钱,我东张西望,四下无人。我本不好意思私吞的。我等了好久,仍不见失主赶来,就揣到怀里,走了。
这样的好事,居然在下一个月又发生了,而且不多不少,还是三百块。
我捡了就跑,唯恐失主追上来。
第三个月,又是三百块。
这也太邪门了吧。
我没有捡,也不敢再捡,只是朝地上的钱盯了一眼,就只管自己朝前,走到有点远的地方,下到田里,猫腰,在庄稼丛里潜了回来,这才发现是马叔。
他手里捏着钱,傻呆呆地盯着去县城的道路。
后来,我把回家的日子改了,不定期,就再也没有这回事了。
我妻子不明白我为什么每次都去探望马叔,我也没有说过任何马叔的事,以及有关马叔与我母亲的事,但我猜想马叔与我母亲的事,她是应该知晓的,毕竟那是发生在她们村里的,所以我每次带了重礼去探望马叔,她从来不说一句闲话。
我每次都会在马叔家吃一顿饭,听马叔讲我母亲小时候的事情,他也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