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并非锦衣玉食中长大,饥饿和磨难司空见惯,早已默认了这就是人生,除了硬着头皮去直面,又能怎样?
大学时曾和男女同学一起出游。走在闹市街头,常常遇见衣衫褴褛、形状奇异的乞丐,女同学往往大呼小叫,捂眼捶胸,惊吓之余颇有悲伤之情。我负责帮她们把钱币丢进乞讨钵。这些淑女有怜悯而无胆量,不敢也不忍走近这些浑身臭烘烘的乞丐。
有一回也在闹市,春和景明的四月天,阳光普照,熙来攘往。我在街头漫步,想着自己一肚皮的心事,忽见一小男孩,五六岁年纪,蓬头垢面,细弱的脖子上顶着一个大脑袋。他突然把胳膊伸到我面前,呻吟着说:打发点子啰。我一看,那男孩子黑黄的小手腕上生生插着一把刀,四五寸长,伤口红肿化脓,真是惨不忍睹。我顿时面目青黑,心里只有满腔怒火,恨不得这个世界刹那间轰然毁灭。
四十岁后,自少年始便自许的直面人生的勇气反倒越来越少。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谙世事的少年凭着一腔血气直面人间苦难也许并不难。可人间的辛酸是醋,时间久了,多硬的心肠也会被泡软。那天看中央电视台的节目《艺术人生》,采访的嘉宾是某位女明星,谈到她的儿子,几次泪流满面。这位女明星说,我老了,真的,所以我现在总是爱哭。可是我要像过去一样,把眼泪逼回去。
我佩服这位女明星的坚强。直面人生外在的苦难需要勇气。直面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点不可告人的浓黑阴暗,不回避,不讳饰,在静穆与沉默中不调转头去,也许需要更大勇气。普天之下,我真不知有几人能真正做到。我真正佩服的只有鲁迅。他那把解剖刀不仅无情地解剖着古老中国麻木愚昧的灵魂,更是毫不留情地解剖着自己,袒露出内心的绝望、颓败、仿徨、狭激、猜疑和阴暗。涓生的自私冷漠,吕纬甫的沉沦颓唐,《一件小事》中“我”身上的“小”,哪一个不可以看作鲁迅的自我剖析?人心内在的惨淡和淋漓鲜血更令人触目惊心。坦率地说,我没有鲁迅的勇气。面对自己的内心,总有一些角落我是不敢看、不忍看、也不能看的。我有时真的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实在无可逃避,只好闭着眼睛硬着头皮说一声:我没看见,我不是这样的。
我想人生再怎么直面,怎么铁面无私,总有苟且的时候吧,不然怎么活下去呢?有一句话说“英雄到老皆皈佛”,这话不能说就没有一点苟且的意思。已经杀人如麻了,到老皈佛又有什么意义?无非是给自己无可逃避的内心找一条退路罢了。曾下令暗杀埃及前总统萨达特的恐怖组织创始人祖赫迪被释放时五十一岁,他在狱中服刑了二十二年。据说他在狱中大彻大悟,忏悔不已,神情凝重地说:“萨达特总统是烈士。”“杀害无辜的人是不允许的。”我当然不想怀疑祖赫迪的诚意,可是我并不会因此就忘记了使萨达特成为烈士的就是他,而本•拉登就是他的徒孙。五光十色的世界,善和恶都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