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昂
我看到了飞人,从国贸的一角飞到另外一角,又快又不着痕迹,当时,我坐在顶层酒吧的户外,跟一群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一起。我们当中有些人已經鬓角发灰,生了两三个孩子,结婚离婚不亦乐乎,我也离了好几年,离婚之后我就遵循了不再婚不同居法则。说真的,事情从那以后就都顺利起来了,我获得了像长了双翅膀一样的自由感,除了久坐导致的重度痔疮别无困扰。
看到飞人的那一刻,我就告诉了朋友们,他们闻讯一起放下杯中酒,往我看到飞人的方向一起望去,天空中一片灰蒙蒙,视物不清,除了若隐若现的一架过路的飞机。
“你眼花了吧?”他们当中有个人跟我说,然后大家就都坐下了,继续喝酒。
国贸的高楼直插云霄,有一座楼跟另外一座楼紧挨着,楼间距足够让同一层的人彼此对看,如果有一次级数高一点儿的地震,据说这样的设计,也只是让楼自己从头到脚坍塌,而非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座楼压着一座楼。
飞人在这里出没并不奇怪,但我这是第一次见到飞人,我对于他们居然可以赤身裸体地在楼群之间飞来飞去感到十分惊讶。飞人的飞行肯定有他们各自的理由和动机,我猜测不出来,只是,从那以后,我特别想近距离地邂逅一个飞人,这几乎成了我的心病。巧的是,那段时间,我在国贸找了份兼职,帮一个首饰设计师画设计稿,她自己不会画设计稿,但很有想法,总是让我帮着画下来,她的首饰适合那种夸张的风格,银片能包裹住整个耳朵,她还会设计一个银子的眼罩,把客户的一只眼睛罩起来,我的新老板人怪怪的,特别喜欢吃速冻食品,有段时间我们因为一幅设计稿起了不小的冲突,她气到把自己关到卫生间,一两个小时不出来,我也决不妥协,她出来后,让我回家冷静冷静,我回家冷静的结果是她又打来电话催我去上班,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像是一段工作里的虐恋。
我每个礼拜要去那儿两个下午,工作完了以后常常已经是深夜了,我们工作过程中总是点外卖,但我还是饿了,于是在那一带找个能吃夜宵的地方,我喜欢吃麻辣香锅、麻辣烫或者烤串儿,这都是很适合越来越冷的冬夜吃的东西,吃完了热乎乎的,出来打个滴滴,正好。
飞人出现在我等滴滴的时候,自从那次见过他之后,我总是下意识地往天上看,这一次,我看到了两个飞人,一前一后地在空中飞翔,北京的雾霾天,天空带着蓝灰,外加灯光映照的浅红。这两个飞人飞得不算太快,两个人像是一边飞一边在聊着什么,他们时不时地挨近,又下意识地拉开一段距离。飞人在天上,看不出性别,搞不好他们没有性别,我没有看到一对低垂着的乳房,也没有看到皮肤上的褶皱,他们身上几乎没有任何赘肉,头发是光溜溜的,头非常小,腿是细长的,皮肤上带着微微的暗淡的光,像萤火虫一样一会儿亮一些,又一会儿暗淡一些,发出的光介于红黄之间,这光在空中非常显眼,但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像我一样抬头望。我没有声张,这附近也没什么路人,风冷飕飕的,裸体的飞人像是习惯了寒冷,他们没有缩成一团,而是继续舒缓地向前,在空中,颇为优雅地飞行。他们背上的两只翅膀确实带着羽毛,即便离得这么远也能够感受到羽翼扇出来的风,他们离得近的时候,是翅膀收起的时候,张开时,必须保持距离,他们的两只翅膀伸展开来的长度,看起来比身高要长。
我的视线和他们的飞行轨迹一致,这一次,他们同样飞到国贸的一座大楼顶层,停在楼顶上,两人都收起翅膀,坐在那里,像是依依不舍的样子,这时,从楼的另外一侧飞来了第三个飞人,他在两人跟前盘旋了一会儿,选择了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的地方歇下,三个飞人各自整理着翅膀上的羽毛,像是要一根根捋顺。我的滴滴到了,我上了车,在车走远之前,一直回头看着他们。当我的车拐入光华路,向西边驶去后,就很难看到他们了。整个国贸笼罩在深夜的沉寂之中,像是一壶温水在满带钙垢的暖水瓶里静置。
有一天,我告诉了首饰设计师飞人的事,她瘪了瘪嘴:“国贸奇怪的事儿多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在这里租房住了十八年将近十九年了,窗外什么东西没飞过,飞人算什么?”
“飞人都不算什么?”我怀疑她在吹牛。
“你真是没见过世面,特别是国贸的世面,这里形形色色的飞行生物太多了,我因为常年失眠,不得已坐在飘窗上喝喝小酒,嗖过去一个影子,仔细一看,是飞着的野牛,黑漆漆的,一大团。后来看得多了,野象,羚羊,大兔子,都带翅膀,我也就见怪不怪了。”
“它们不来撞玻璃吗?”
“说来也奇怪,它们很少撞玻璃,可能撞不动吧,它们要偷吃什么东西,会从顶层下去,从楼梯走到楼道里,哪户人家夜里出来扔垃圾,不小心开着门,家里也没别人,那只带翅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就会大模大样地走进去,形体小一点的,直接在天花板、床上、餐桌上一通乱飞,撞碎灯具的也有,打开冰箱把能吃不能吃的东西扫了一地的也有,然后躲在被窝里拉屎拉尿,恶心死人了。主人回来后,连赶带轰,过后跟物业打电话,物业又打110报警,也没什么用啊,这一带治安条件就是这样,不明生物太多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敢情我看到的那一只半只的飞人,压根不算什么,只有久居的老住户,才知道这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首饰设计师口气中带着国贸老住户特有的大世面的拽,我也拿她没办法,谁让我住在翠微大厦后边的翠微北里,我从来不能想象自己可能住在国贸,这里的房租很贵,这是其一,其二,住在这里无助于我一直努力要求自己的修身养性。
首饰设计师有一天去老国展的珠宝展,找她交关多年的巴基斯坦商人,又预订了一批水晶和宝石,她喜欢水晶原矿,带柱体的,不管是白水晶还是紫水晶,还有孔雀石,她都要一大块保留原状,买回来后,放在一层层没多高的大抽屉里,抽屉底下铺了黑天鹅绒,她在抽屉内装了隐形的灯,一打开抽屉,光就从抽屉四边亮了起来,那些石头看起来又神秘又贵气。我看她买这些石头就为了自己没事把玩,她买了好多只展示用的假手,很长,将做好的戒指和手镯就挂在上面,我画图之余,也帮她做点展示陈设,这些陈设,她过一段时间都要重新来过,因为直播的时候,客人总是要看这个或者那个,为了总给客人带来新鲜感,她到处淘各种展示道具,一块巨大的干的珊瑚石,或者烂木头,甚至有一整个的蜂巢。
首饰设计师已经结婚很多年了,丈夫住在三里屯的联宝公寓,他们极少碰面,连节日都几乎不在一起,多数人会将这种婚姻归咎于没生孩子,我却有不同看法:她是一个每天都沉溺在自己小世界里的女人,购买石头,购买银片或者金子,在一堆工具跟前敲敲打打,切割的时候火光四溅,几乎要把她的脸烧掉一半,她不需要男人在边上嗡嗡嗡,她丈夫也不需要女人在边上嗡嗡嗡,他是个卖二手家具的商人,专门把四处淘来的老家具收拾收拾,再卖给其他人,他也有自己封闭的小世界,那些家具有霉味儿,那是他闻起来最心旷神怡的气味。
首饰设计师有一对成熟的酸梨一样的乳房,有时候她挥汗如雨的时候,会把外套脱得差不多就剩一件运动胸衣,不带钢圈托底的,当她从工作台站起来的时候,人都有些晃悠,然后就晃着这对乳房上厕所去了,她上厕所又快又慌张,似乎害怕刚才手底下的感觉消失,她甚至说,要是干活儿的时候,尿道上能装个导尿管就好了,所以她尽量不喝水,大口大口地喝水的时候,说明她那种状态过去了,可以做回普通人了,我也就在她喝水或者吃饭的时候,能跟她聊聊天。汗水浸透的胸衣勾勒出她乳晕的形状,像一枚大大的老旧的银币,我偷偷地画过我想象中的她的裸体,胯骨像支弹弓向两边支棱起来,走路的时候有点外八。
“我怎么才能见到飞人之外的动物?”我问她。
“那你得彻夜加班,我不是担心你太晚了回去不安全吗?要是你实在想彻夜加班,困了在沙发上睡一觉,我就给你找条毯子放在这里。”
因为常年熬夜,她细长的眼周边都是黑眼圈,她偶尔化妆,会故意夸大这圈黑眼圈,将眉毛彻底剃光。眉毛没长出来的这段时间,她看起来跟条剥皮鱼差不多。我想了想,决定当晚就留下来加班。
她的工作室是一室两厅,其中一个厅本来应该是卧室,打通的,这样,我和她分处一个厅,各有各的工作区,就变得方便了许多。多年來,她请来画设计图的人,都是坐在我这个位置上。过去坐在这个工位上的家伙一定是个非常爱吃巧克力的人,我来的时候发现抽屉里藏了不少巧克力包装纸,榛子果仁味的也有,抹茶味的也有,海盐的,牛奶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夜里,我们一起熬夜,但她十一点多就说腰疼,洗漱一番后回卧室去了,将卧室门紧紧关上,在里面不知道听音乐还是看电视,总是有一丝声响漏出来。她听的音乐伴随着一阵阵雨声,似乎下了不小的雨,然后一阵鸟雀鸣叫的声音响起。一点来钟,我也躺到了沙发上,卫生间里堆满了她的护肤品和各种杂物,我差不多是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发现了水龙头,拧开了一小柱水流,马马虎虎地洗了脸,漱了口,而后轻手轻脚地回到沙发上,盖毯花里胡哨的,有些扎皮肤,但我无所谓,我差不多算是和衣睡下,以防飞人或者飞象突然在窗外出现,我要冲到阳台上去看。
我的脸冲着阳台,多么悲哀,我在这个城市没有家,没有心爱的人,连朋友都少之又少,除了这份兼职,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非常非常偶尔地,有朋友会约我出来吃顿饭。我靠如下APP维持生命体征:淘宝,大众点评,饿了么,美团和多点。这几家没有任何区别,就是可以把吃的用的,甚至生病需要的药,统统送到我家来。有时我会让外卖或者快递小哥,帮我把垃圾带走,我产生的最大的垃圾,就是外卖盒,快递盒,几乎也没别的。我那间租来的房子,永远混合着地沟油和塑料餐盒的气味,我那只租来的马桶,也永远有着松动的马桶盖和冰凉的马桶圈。我喜欢马桶圈上盖着马桶盖,马桶自从发明之后就是这样配置的。但是我的同屋很快伙同他的一百多个女朋友(里面不乏炮友),把这个圈给弄没了,这个屋里要是没有女人什么事儿,从此,洗澡水总是洒在马桶圈上。
能够去首饰设计师那里画设计稿,简直是对我悲哀人生的救赎。我得以在这样的良夜躺在国贸十九层的房间里,望着窗外合不拢的月亮,胡思乱想着有朝一日搬迁到月亮上去生活,正面住几个月,背面住几个月。
正在这时,突然地,一只肥嘟嘟的、带翅膀的黑影掠过,我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打开通往阳台的推拉门,扑到阳台上,那是一匹过于肥胖的马,离我只有四五米远,它飞得不快,但心无旁骛,眼睛几乎只盯着它的正前方。它也许是灰白色的,在夜色中显得没有那么暗淡无光,像一件亚光的瓷器,因为肥胖而带着开片,那些裂纹太生动了,直到它飞远了,屁股后那飘起的长而蓬松的尾巴都还在跟我热聊似的颤抖。我激动得独自一人抓住栏杆,上下蹦,还把一只脚伸出阳台外,试图踢它一脚,我像是在梦中睁开眼的人,看着这匹梦中之舟一样的马,它的蹄子在暮色苍茫之中闪闪发光,金属光泽,将附近那几栋楼衬托得暗淡无光。但是当晚就只有这匹马,没有象,也没有人,我想象中的国贸空中飞行动物大迁徙,没有那么快来临。首饰设计师在卧室里呼呼大睡,我没等她醒来就走了,走到麦当劳买了一份鸡蛋芝士汉堡,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喝了一杯放在纸杯里的黑咖啡,咖啡很烫,滚烫的水在杯子里继续旋转,我似乎看到好些只黑色的、破损的翅膀,其中有些翅膀还露出了里面的骨头。大白天的,我不想抬头,只是钻进了地铁,地铁里上班族人潮汹涌,所有人的身体都紧紧地贴在一起,整个车厢都是扭曲、变形的人体和睡眼惺忪的脸,我也只想赶紧回家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当然不会跟我那个有一百多个女朋友的同屋谈起我在国贸的经历,对于一个住在翠微北里的人来说,国贸就像是一个遥远而又美丽的绿洲,国贸的空中长着椰枣、棕榈和椰子树,清浅的水湾映照着那些高大上的树。我才不会告诉他我在国贸过得有多爽,国贸像一个时刻产出奇形怪状的瓷器的巨大的窑,它熊熊燃烧的烈火将整个CBD化作灰烬,我当然不会告诉我那傻逼同屋除了跟女人睡觉之外,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极乐世界,这个极乐世界四季都在一百米的高空中发生,哦,它不止有四季,它应该有介于春夏之间的七八个季节,介于夏秋之间的七八个季节嗖嗖地切换着自己的频道,天色变幻无常。
除了国贸,我还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大柳树,这里简直是所有穷人的天堂,我在这里找到了所有我四季要穿的衣服,十块钱三件的T恤,十五块钱一件的夹克,三十块简直就可以买到一件超级酷的皮衣,我喜欢机车皮衣,飞行员皮衣,这两种衣服我百穿不腻,管它是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还是一个破产的富翁家里清理出来的。从那以后,我经常在首饰设计师家里留宿,有段时间,她老公都开始怀疑我们俩不是一般的关系,我不得不让首饰设计师告诉她老公,我对女人不感兴趣之类的,她梨形的乳房对我来说,太松弛也太大了,我喜欢握在手里像只小鸡仔儿一样的乳房。说不定,她住在三里屯联宝公寓的老公才是一个真正对男人感兴趣的人,他的嘴张开之后,类似于苟延残喘的废旧灯泡那么亮了一下就瘪了,灯丝儿都断了,他们的婚姻没有因为我的出现遭到任何坎坷。我心安理得地继续我的兼职,每个月五日从首饰设计师那儿领到四千块钱,翠微北里朝北的次卧,每个月花掉我一半多的薪水,但是我还在捡破烂的事业中挣到另外一些钱。
我建了一个群,这个群集合了一些破烂爱好者,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全球旅行淘破烂的买手,每次扔出来几张照片总是说:“这是我在布拉格二手市场淘到的,差点过不了海关。”或者:“俄罗斯越来越难淘到好东西了,几年前你随随便便在什么农贸市场都能淘到尖儿货,现在不行了,他们还拿义乌做的假古董卖给中国人。” 我甚至卖给他们几张我临摹的博斯的画儿,我把画画在几只我从大柳树淘来的旧木板上,蛋彩画我可以临摹得惟妙惟肖,那几个人重点是喜欢哥特风格,黑漆漆的大老鼠出现在画面上,还有外星人和泡在水里的草莓怪,他们都觉得挺好的。哦,这些跟国贸飞人有什么关系?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在炫耀自己的生存技能,在随时可能崩溃的三十三岁,我确实还算过得去,我还没去领低保,也没向混得好的朋友乞讨。
我也几乎没什么货真价实的朋友了,总算有个人对此感兴趣,他叫小瘤,我神神秘秘地向他描述了国贸的高空生态之后,他打算跟我一起加班,或者说,假装在我加班的时候来找我,假装他也是个灵魂画手,可以在我忙不过来的时候,免费过来帮忙。首饰设计师最近的订单确实不少,她在给一个明星设计一系列夸张无比的首饰,那个老明星想借机重回她已经毁得差不多的岸上,她因为在KTV包间吸毒被抓在娱乐圈近乎被封杀了,然后她要借助一批美轮美奂、想象力和设计感十足的首饰重回江湖,这本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找对了合作伙伴,那位首饰设计师首先是个疯女人,她打算用黄铜给她铸造一张电刑椅,而这就是她的项链,一张电刑椅=一条巨型项链,也只有天天跟飞来飞去的邻居住在一起的人才能想出来,我一听到这个点子就觉得这个明星肯定能红回来,说不定她一戴上这条项链就死了,我还建议她转告那个明星,可以全身上下涂满红色的油漆,连脸和脖子都不放过,出于安全考虑,她可以穿条白色弹力裤和紧身衣作为打底,好保护她的皮肤。
首饰设计师听毕锁紧了眉头,然后她修改了设计方案,把那些红油漆变成项链的一部分,以此类推,电刑椅所在的房间也是项链的一部分,甚至那栋楼,那个明星要是胆敢移动一小步,整个建筑物以及周边的树木、市政管道设施,都会被连根拔起,发生惊人的位移,她最好真的就僵死在红油漆的壳子里,像一只秋天的蝉一样死得硬硬的。我喜欢跟首饰设计师工作的原因就在这里,她是那种罕见的,能够接受你有两公斤沸腾脑浆的老板,她甚至会往这些脑浆里倒两桶硫酸。
当天晚上,我的新助理小瘤和我一起躺在那张不算太宽大的沙发上,盖着同一条如果贴着皮肤会感到有些扎人的毯子,他又瘦又长,膝盖和肘关节突兀得不行,我感觉像有一把匕首,时不时地从我的右侧戳过来,弄得我鲜血淋漓。为了和他一起看飞来飞去的丛林景观,我也算是忍了。他又不是我多好的朋友,平时我肯定不能忍,肯定会举起我同样锋利的股骨跟他对戳,我们可以在日暮时分,将彼此戳得血肉模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这三个成语你平时用起来就跟拿起马桶刷就要刷马桶上粘的屎一样顺手,如果有一天你抽出自己的股骨头,举着它跟自己的朋友的膝盖和肘关节对戳,你才能够亲自体会到其中的滋味。
我跟他说:“听我老板说,今天晚上这里会有一场恶战。”
“怎么会有恶战叻?”小瘤是湖南怀化人,说话带着浓浓的湖南口音。
“飞行的动物们在抢国贸上空的地盘,大概是,现在分帮派了。”
“那他们打起来,会不会连累到这些楼里的居民?我们可别看热闹看成受害者死难者。”
“不知道,不好说,上一次恶战还是五六年前,反正起了个火灾,消防队来了,还有几个人趴在窗户上看热闹被震伤了,死了人没有不知道。”
“你老板怎么不出来跟我们一起观战叻?她一个人躲在自己房间里有啥意思。”
“她说她看多了,不稀奇了。”
于是我们两个挤在一起,躺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外面隐约传来滚滚的雷声,闷,低沉,看天色,还是那种灰不灰红不红的雾霾天气,并没有画成红十字或者蓝Z字的闪电。我在沙发上一边吃一根长长的果丹皮,一边怡然自得地等着开战,这跟打游戏差不多,玻璃窗就是我巨大的电脑屏幕,那里发生的任何杀戮或者征伐,你能说它不是真的发生过吗?我们趴着看热闹的玻璃有三层,首饰设计师重新装修的时候换的,高度隔音,因为她工作的时候特别吵,怕邻居不高兴,地板和天花板都铺了隔音材料,一种用甘蔗渣混合了胶泥的材料居然能够吸收掉百分之八十五的噪声,我是不信的,但这让窗外的沉闷的雷声格外远,像是亦庄方向传来的。听说亦庄有蛟龙潜伏在地下,气温和湿度合适的时候,它会从下水道钻出来,这是我在大柳树闲逛的时候,听到两个卖破烂的摊主说的,他们说北京各个区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存在:蛟龙、恐龙、猛犸象、翼龙、箱虎、黑老妖、月下独行僵尸……人真是不能长期从事卖破烂这种行业,脑子渐渐地就不正常了。不过我身边认识的人都不太正常,我们看动漫听电音玩游戏逛大柳树在地铁里打呼呼一天三顿吃外卖吃到要吐,你千万不要跟我提“麻辣香锅”这四个字或者“牛肉盖浇饭”这五个字,我可能会把肠子都吐出来缠在你脑门上,还会打个你无论如何解也不开的死结。
小瘤是个民间发明家,他是个北京孩子,家里有两套房,父母就把那套小的,单位分的小一居给他了,也在翠微北里附近,从此那里成了他搞发明创造的小天堂。受了历史上特洛伊木马的启发,他发明了特洛伊木马式太空舱,六匹木马彼此倒扣,可以变成一个可以让六个人分别待在里面玩全景式星战游戏的太空舱,又不占地方,又打发时间。小瘤为了做这个太空艙耗费了他所有的积蓄(也就两万块钱吧),那是他爷爷留给他的遗产的一部分,当他坐在这个太空舱的时候,他一定要选右上角那个,我每次去找他就是钻进左下角那个,这样我们可以离得最远,玩得更嗨,我们根本就集不齐六个人一起玩,最多的一次来了五个人。结果两个女孩不会玩,只能跟她们的男朋友一起挤在一个舱里观战,这样的盛况,从我认识小瘤以来,只有过一次,我们几乎没有别的朋友,他找我玩的概率比我找他还高,可见他比我还孤单。